在小人兒進宮的大半個月後,事情發生了些許變化。


    慶帝母子終於和好了。


    以太後率先低頭的方式。


    當然,這個低頭表現得很委婉,畢竟是太後,在整個東方都以倫理教化治天下的背景下,“孝”之一字還是朝廷必須掛著的臉麵的,沒有讓當娘的當真給做兒子道歉的道理。


    一直病著不讓慶帝去請安的太後,率先遣人來請慶帝去太後宮中吃飯,提出來的借口是想看看孫女。


    慶帝自是不會拒絕,他本就不想與自己的母親翻臉,也不想這種僵持繼續下去。


    但對於小人兒來講,這頓飯卻不是那麽好吃的。


    這不僅僅源於他知道那個老太太與慶帝一樣,都是害死葉輕眉的兇手。


    更是一種發自本能的厭惡。


    雖然誠王也就是慶帝的老爹,是靠著葉輕眉幹掉排名更靠前的兩個王爺後才能登基繼位的,沒有葉輕眉,皇後以及太後這的尊位根本沒老太太什麽事兒,而老太太卻對葉輕眉恨之入骨,得著葉輕眉好處,滿口咒罵葉輕眉為妖婦,然後施施然地送了一抹白綾給葉輕眉,指望著葉輕眉能夠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自我了斷。


    老太太的行事有她的邏輯,她將自己的侄女嫁給慶帝成為皇後。


    皇後生了太子。


    在老太太看來,葉輕眉這個女人勾走了慶帝的心,威脅到了她侄女的位置。


    後來葉輕眉笑著讓五竹將那抹白綾送還給了老太太。


    老太太嚇得夠嗆,更是將葉輕眉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最後,在母子兩人也許是心照不宣,也許是慶帝著意引導之下……


    不。


    不僅僅是因為這些,甚至不僅僅是因為葉輕眉。


    老太太身上有太多讓他不適的氣味。


    是什麽呢?


    也許是這個老女人萬分在意刻意去強調維護的所謂的尊卑。


    她認為她尊,眾人皆卑。


    她天然地認為一旦登上了太後這個位子,眾人天然該因她一念之間的一點恩威而誠惶誠恐、生死俯首。


    她僅僅因為她認為尊卑理當如此便如此認為。


    哪怕她本質上隻是一個什麽都不是的老女人。


    這甚至是慶帝都沒有的一種詭異的自得。


    慶帝其實……很膽怯,他知世上有苦荷有四顧劍,有……五竹,他畏懼葉輕眉的箱子、畏懼五竹,以至於蜷縮在皇宮裏十幾年不敢出門。


    名義上,這個老女人是他的奶奶,他去向他請安是要下跪的,但他不想跪。


    哪怕是演戲都不想。


    人總有自己過不去的底線。


    哪怕這個底線堅持起來看起來毫無益處。


    所以他抬起頭來對慶帝道:“我不去。”


    從太後宮裏派了太監來傳話起,慶帝的嘴角就一直愉悅的微微上揚,神色中透著少有的輕鬆。


    然而小人兒的一句話,讓他的嘴角慢慢變得平直,眼神也幽深莫測起來。


    隻一瞬間,小人兒便開始覺得背脊發寒,仿佛一頭睡獅猛然醒來,正盯著自己欲擇時而噬。


    但他強迫自己盯著慶帝的眼睛,甚至還注意到要抿著嘴,眼圈適當泛紅,扮演出幾分強自支撐的倔強。


    也許是這份刻意展現的看似強勢下的脆弱被慶帝察覺了,用一種屬於帝王的態度靜靜地打量了小人兒許久,看到小人兒的身子都在顫抖,眼睛裏已經有了水痕,卻依舊倔強地與自己對視,慶帝終於歎了口氣,眉宇間“恢複”了往昔的“慈父”神采,用哄慰的語氣道:“為什麽不願去?她是你的奶奶,你是她的孫女。”


    小人兒看著慶帝,一動不動,半響,忽地道:“是她害死了我娘親嗎?”


    方才恢複了幾分“慈父”溫柔的慶帝的眉眼,瞬時變得萬分凜冽,再次開口時聲音裏已經帶隱藏不了的寒意:“誰在你耳邊聒噪的?”


    “沒有人。”小人兒死死地握著拳頭,依舊倔強地看著慶帝,“可她想娘親死,我知道的。她給娘親送過白綾,五竹叔告訴我的,五竹叔從不說謊。”


    慶帝低眉斂目,沒再看小人兒了,視線角度的關係,看上去似乎也隱去了幾分冰寒,良久,他又歎了一口氣,俯身用手撫上小人兒的肩膀道:“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小人兒看著慶帝,用泛紅的眼睛看著慶帝,很認真地道:“爹爹,我是你和娘親的孩子,我小,但我不蠢,也許……也許很多事情我搞不明白,但是……”


    小人兒似乎很急切地想表達很什麽,卻因為太過年幼而無法合理的組織詞匯,急得眼淚在眼圈裏直打轉,但慶帝此時像一個老獵人一樣,十分耐心地等待著小人兒,甚至臉上還露出了和善鼓勵的微笑。


    小人兒終於想好該怎麽說了,開口道:“爹爹,我養過狗。”


    這事兒慶帝知道。


    小人兒一直就很喜歡狗,但大學宿舍那樣狹小的空間養不了,太平別院夠大,他仗著自己的身體年紀小,厚著臉皮撒嬌,對象不是葉輕眉,畢竟葉輕眉了解這個看似年幼的身體裏其實隱藏這一個成熟的靈魂,對他的撒嬌免疫,他從陳萍萍那裏磨來的一條小黑狗,起名叫小黑。


    “小黑很小,其實喂他吃東西,給他洗澡這些事情我都是做不了的,都是下人在做,我大多時候隻是抱著他一起玩兒,可是小黑每次見到我都眼睛都會撲過來開心得直搖尾巴,可是對平時照顧他的下人卻不是這樣,總是躲得遠遠的。”小人兒道。


    “狗這種家畜最是忠誠,小黑既然認了你做主人,當然眼中隻有你一個。”慶帝用有點兒哄孩子的語氣接了一句。


    小人兒搖了搖頭道:“後來有一次,我看到那個下人因為小黑洗完澡後又泥地裏撒歡打滾,搞得他要再給小黑洗一次澡,便大聲喝罵小黑,態度兇惡,雖然沒動手,但也把小黑嚇得躲到一旁瑟瑟發抖了。”


    慶帝靜靜地聽著。


    他表現得很有耐心。


    “爹爹,我也許沒有下人照顧小黑的工作做得多,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小黑,真的真的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可那個下人不喜歡,他隻是把照顧小黑當成一個令人厭煩的工作。小黑是一條狗,但是他依舊能察覺出誰真的喜歡他,誰真的不喜歡他。我也許小,但我也知道誰真的喜歡我疼愛我,誰不是真的喜歡我。”小人兒道,“我不喜歡不喜歡我的人。”


    “她是你奶奶。”慶帝又重複了一遍。


    “她是爹爹的娘親,爹爹應該孝順自己的娘親,就像我孝順自己的娘親一樣,所以爹爹你會和殺死你娘親或者想殺死你娘親的人坐在一個桌子上安安靜靜地吃飯嗎?”小人兒問。


    這句話說完,小人兒癟了癟嘴,眼圈裏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了,卻依舊強自抑製,咬著嘴唇,委屈卻又倔強地看著慶帝。


    慶帝扶著小人兒肩膀的手收了迴來,同時直起了身子,因為身高的幹洗,他自然而然地變成俯視小人兒了。


    眉宇間滿是冷淡之色,慈父的麵具似乎短暫從他的臉上卸了下來。


    輕歎一聲,慶帝淡淡地道:“既然不想去,就不去了。”


    慶帝同意了小人兒的請求。


    小人兒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以一種小小地與慶帝衝突的手段達成的。


    但很明顯,他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這段時間在慶帝麵前著意營造的可愛無害的形象裏,經此一事,點綴出了些許棱角。


    慶帝終是察覺了,也許小人兒是小,可骨子裏還是有些東西,有些執著的本性,即像她,也像他自己。


    這一天,慶帝自己去向太後請安,沒帶小人兒,當太後詢問起她那唯一的寶貝“孫女”時,慶帝給出的迴答很絕,他說欽天監的官吏算過公主殿下的八字,與太後頗為相衝,祖孫兩人不易相見。


    慶帝吐出這話時,周圍服侍著的太監宮女的表情,真是精彩極了。


    太後的嘴角都抽了一下,但她卻沒有試圖戳穿這個明顯的“謊言”,因為這個謊言既然是她的兒子、慶國的皇帝說的,謊言也必須是真實的。


    也許在自視為天下最為尊貴之人的太後,在經曆過母族被屠殺幹淨後,在心底裏終於也升起了對自己這個親生兒子的些許畏懼之情。


    一個母親當然會愛自己的兒子勝過一切,但這份愛裏已經有了畏懼。


    但她必須說服自己,說服所有人,她的全部妥協、退讓,隻是因為對兒子愛,全然的不摻半點兒瑕疵的愛。


    這天夜裏,小人兒睡去後,慶帝召陳萍萍入宮了,他對陳萍萍說:“閑兒聰慧,隻是太過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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