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寇準最終也沒有見到皇帝。


    皇帝拒絕見他,或者說, 皇帝拒絕見任何人。


    寇準站在行宮門外,聽著小黃門苦笑地傳達皇帝近侍的話語“萊國公,不是咱們不讓您進去。劉公公說了,官家今夜不見任何人。”


    小黃門遞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八賢王也還沒出來呢。萊國公, 您要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稟奏,就寫一個劄子, 咱們試試看能不能幫著投遞進去”


    寇準搖頭“請公公為我傳達, 寇準此來,是來請罪的。”


    小黃門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這這從何說起呢您老人家能有什麽罪”


    寇準歎了口氣, 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還請公公”


    小黃門忙擺手“可不敢可不敢”


    他低聲道“如今上邊管得嚴了, 劉公公最厭惡這個,可不敢往槍口上撞。”


    “我替您去說說吧, 但您也知道,如今這, ”小黃門用眼神示意遠方皇陵的方向,“不安定。官家究竟見不見您,這誰也不能保證。”


    寇準道“有勞公公了。”


    小黃門走了,半個時辰後又迴來了, 對著寇準遺憾地搖了搖頭“劉公公說, 官家不見任何人。”


    寇準道“那我就在這裏等著, 官家總有見我的時候。”


    小黃門歎息了一聲“那您就等著吧。”


    抬眼看了看被火把映照得燈火通明的夜空“這是造了什麽孽喲”


    寇準在行宮門外等了一夜, 皇帝沒有召見他。


    第二天早上, 天剛破曉,皇帝遣了人來見他。


    大太監劉恩揣著手,踱步到寇準麵前“萊國公。”


    一夜之後,寇準的形容並未狼狽幾分,依舊是錦袍玉帶,從容巍峨。


    劉恩道“萊國公辛苦。”


    寇準道“未若公公辛苦。”


    劉恩笑了一聲“咱家算得上什麽辛苦。”


    他將寇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萊國公今年,”他迴憶了一下“該過六六大壽了吧”


    寇準頷首“勞煩公公掛心了。”


    劉恩笑道“萊國公老了。”


    寇準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劉恩道“人老了,總會多想些身後事。”


    他抬手指著遠方的皇陵“萊國公,你的身後事在那裏。”


    寇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隻見一片連綿山脈,無數帝王埋骨之地。


    他道“我尚且不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麽。”


    劉恩收迴了手“發生了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萊國公,那裏有你的位置。”


    “我姓寇不姓趙,那裏怎會有我的位置”


    劉恩看著他“因為陛下仁德,不會計較萊國公專權擅政、目無君父,也不會計較萊國公包庇罪人夏竦,致使先帝皇陵失修,被人盜掘。陛下隻會記得萊國公一生三次出擊外敵,受命托孤的功勳。萊國公勞苦功高,自然配得上附葬皇陵的榮耀。”


    寇準思量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罪人夏竦他不是還好好地當著他的是知州還是司戶參軍來著”


    劉恩道“誰管那個呢反正他很快就當不成這個官了。”


    寇準問道“你們要怎麽處置他呢”


    劉恩看著寇準“當年萊國公是怎樣處置丁謂的,我們就怎樣處置他了。總不能昭告天下,說他修毀了先帝的皇陵,導致皇陵被人盜掘了吧”


    丁謂啊


    寇準不禁有些恍然。


    這真是個分外遙遠的名字了。


    當初丁謂是怎麽死的呢失足落水還是水土不服


    忘記了。


    他道“陛下果然仁德。”


    皇帝費盡心思給他扣了個包庇罪人的帽子,又來告訴他,朕不會與你計較這些。朕還是會賜給你陪葬皇陵的榮耀,至於真正的罪魁禍首,朕會用你當初鏟除異己的手段處置。


    皇帝,這不愧是他的徒弟。


    “那,官家需要我做什麽呢”


    他語氣平靜,問劉恩。


    劉恩道“萊國公年紀大了。”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寇準笑著搖了搖頭。


    皇帝。


    劉恩道“這次祭完祖後,太後也要正式還政了。”


    寇準道“畢竟太後也老了。”


    劉恩點頭“是啊。”


    寇準忽然問他“太後姓劉,你也姓劉,真是湊巧。”


    劉恩點頭“嗯,其實我本姓王,太後當權,我為了巴結太後,才自己改姓劉。後來又效忠官家,但官家姓趙,我又不好給自己改姓趙,於是隻好就這麽叫著了。”


    寇準道“良禽擇木而棲。”


    劉恩道“萊國公見沒見過小皇子”


    寇準搖了搖頭“沒有見過。但拙荊進宮幾次,每次去拜見皇後,都能看見小皇子。”


    劉恩道“陛下有立儲之意。陛下隻有一個兒子。”


    這是事實。


    至於皇帝究竟想不想將這個兒子立為太子


    那可就不好說了。


    但寇準也不吃虧,說來說去,趙旭也是他的外孫女嘛。


    寇準道“儲君定議,是國家之福。”


    劉恩抬頭看了看天色,一拍腦門“瞧我,拉著萊國公嘮了這麽久的家常。”


    “萊國公昨晚一夜沒睡吧這麽大年紀了,可不敢再這麽折騰。快迴去好好補一覺吧。一覺睡到明天也沒事,反正明天大概是祭不了陵了。”


    原本定下的日程是明天祭陵,後天就返程,但鬧了這麽個事情出來,日程全被打亂,至少先帝陵邊那個盜洞堵住之前是別想安安分分地祭陵了。


    寇準道“好。”


    行宮之前,不許官員乘馬坐轎。


    他的馬車停在距此一千步以外,在室外站了一夜,雖然夏夜涼爽宜人,但以他的年紀來看,還是頗有些吃不消了。


    所以劉恩道“官家派了步輦來,送萊國公迴驛站。”


    寇準道“官家仁德。”


    坐著皇帝的步輦迴了驛站,接受了多方複雜眼神的洗禮之後,寇準坐在自己屋內的桌前,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皇帝給他鋪好了所有的台階,隻要他迴京之後遞交上辭呈,請求告老還鄉,那他就會得到為人臣子的至高榮耀保留國公的稱號,陪葬帝陵,被當作托孤重臣般被後世敬仰,而他的外孫,會是下一任的皇帝。


    而鑒於皇帝已經對他顯露了自己的威脅被盜掘的帝陵。


    如果他不肯乖乖告老的話,那麽等待他的,就會是被千夫所指,遺臭萬年,死後也不得安寧。


    他的女兒會在深宮裏孤獨終老,皇帝會另娶一個或幾個女人,生下一大堆孩子,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有可能繼承皇位,隻有他的外孫不能。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寇準抽出隨身行李中的一本左傳,耐下性子讀了起來。


    流言蜚語一夜之間消失了,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從世間抹去了一般。


    沒有人再去議論那突然被封鎖的皇陵,也沒有人在去議論八賢王那天急匆匆奔進行宮的身影。


    關於皇陵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原本已經流傳出數個版本的真相,但目前已經沒有人再敢繼續議論,所以好奇的人們隻能在自己的心裏慢慢猜測。


    而少有的知道真相的幾個人,對真相早就不再關心了。


    他們隻關心自己會在這整件事情中得到或者失去什麽。


    或許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可能八賢王是真正地為他被盜掘了墳墓的兄長而悲痛,並且想要抓住盜墓賊,為兄長報仇吧。


    趙受益不確定地想。


    無論如何,他已經將自己的計劃完成了一半。


    寇準應該已經明白了自己給他列出的選項,要麽主動退休安度晚年,要麽被動退休兩敗俱傷。


    趙受益也不想將先帝陵被盜的事實大白與天下,就像他同樣不想將狸貓換太子的真相大白於天下一般。


    這兩件事都是皇室醜聞,一旦流傳出去勢必要給皇室的形象抹黑。


    作為皇室首腦,趙受益可以說是皇室醜聞中受損最嚴重的那一個了。


    皇帝如果失去了民眾的尊重和敬畏,那和八卦明星又有什麽區別呢。


    皇帝絕對不能成為百姓茶餘飯後閑磕牙時議論的勁爆八卦的主角。


    所以他用幾乎一模一樣的手段拿捏住了寇準和劉娥。


    我手裏掌握了你的一個黑曆史。這段黑曆史一段爆出去,你就完了,一定會死得慘不忍睹,但也會讓我麵上無光。同時你也知道,我作為一個皇帝,是無論如何不能不在乎自己的麵子的。


    所以你應該相信,但凡有一點可能,我都不會想要把你的黑曆史抖摟出去的。


    可是你也不能把我逼得太狠逼急了我,我把你的黑曆史抖摟開,就算我丟了麵子,可你就死了啊。


    這一切難道是值得的嗎


    所以,為了達成雙贏局麵,你我雙方不如各退一步。


    我不曝光你的黑曆史,你也乖乖地放開手中的權力,迴家養老。


    朕會給你們留一個身後令名的。


    而寇準和劉娥,也確實到了會認真考慮自己的身後名的年紀了。


    早個二十年,劉娥肯定寧可被後世唾罵為武曌再生,也要過一把穿龍袍的癮。


    但如今不一樣了。他們老了。


    趙受益還年輕,所以,他靜靜地等待著寇準的答複。


    他相信,這個答案,會讓他很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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