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做皇帝, 首先要直麵的是自己的恐懼。


    恐懼武人造反, 於是閹割軍隊, 打壓武人地位。恐懼丞相專權, 於是瓜分相權,設三司計相。恐懼太後臨朝,於是吹捧道德禮教,程朱理學由此而始。


    因為恐懼一切,所以摧毀了一切。


    趙受益對範仲淹道“朕害怕的東西太多了。朕怕遼人南下,怕黃河發水, 怕來年收成不好, 還怕蔣平的廠子經營不善破產了。但朕唯一不怕的是你們。”


    他掰著指頭數“你,狄青, 包拯, 蔣平, 晏殊你們都是朕的肱骨腹心。”


    趙受益指著自己的胸膛道“看, 腹心。朕怎麽會怕你們呢。朕信你們會一心向朕,不會有二心, 你們也要相信朕才對。”


    他身為手握金手指的穿越者, 自然要比普通的皇帝多上一分的寬博胸襟。


    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


    他如果真的擔心狄青會和範仲淹勾結在一起對他不利, 何不一開始就不讓這兩人掌握大權呢


    人都是會變的, 這他知道。


    周公恐懼流言日, 王莽謙恭未篡時。


    但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 如江河湖海, 滔滔奔流。


    他看著範仲淹,心道,就算我沒有能夠隨時監控臣子忠誠度的係統,我也願意相信你,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人,不會墮落為權力的奴隸。


    趙受益長歎了一聲“範卿,朕這個皇帝做得確實很不容易。朕提拔你,提拔狄青,提拔包拯,是為了讓你們能幫朕分憂解難,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不痛快的。”


    “咱們是一夥兒的,朕還要靠你們給朕守著這江山呢。”


    他分派給這些人權力,是希望他們同時承擔起權力負擔的義務。如果他真的是那種疑神疑鬼,看見兩個臣子做了親家就生怕他們聯合起來篡自己位的皇帝,他就會讓劉恩同時兼任宰相和樞密使。


    一步到位,徹底解決臣子專權的問題。


    但他不會這麽做。


    信任是一件很寶貴的東西,他付出的很慎重,但一旦付出了,就輕易不會收迴來。


    誰家的小姑娘愛上了誰家的小夥子這種事情,真不值得他為此發難自己的保皇黨首領。


    愛上誰就跟誰結婚唄,這麽大點的事情,也來找我幹什麽


    趙受益笑道“令愛屬意狄青,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他生得那樣好看,哪個年輕姑娘不傾心你就去和狄娘娘通個氣。那邊要是也願意,就是郎情妾意,兩廂情願,朕給你們賜個婚,從此兩家就是一家,和和美美的,多好。”


    範仲淹愣怔了一會兒,最終道“臣謝官家。”


    趙受益擺了擺手“去吧,八賢王還等著朕呢。去和狄青把話說明白,朕等你們的好消息。”


    他有種預感,此事能成。


    狄青目前一顆心都撲在事業上,剛打完西夏迴來,又得緊鑼密鼓地準備接任樞密使,忙都不夠忙的,哪有閑心操心自己的婚事,更別提偷偷看上哪家姑娘了。


    狄娘娘是他認下的姑母,身份尊貴,隻要狄娘娘這一關過了,狄青自然也不會反對。


    反正他自己又沒有心上人,婚姻大事向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狄娘娘替他做主,他不會有任何意見。


    而狄娘娘出身大族,對範仲淹這類文人好感度是很高的,他的女兒想要嫁給自己的便宜侄子,那當然是好事一樁。


    趙受益揣著手,滿意地笑了。


    長得好看就是有優勢,你看狄青這才迴來幾天,終身大事就已經定了。


    等他也和範小姐成了婚、生了娃,趙受益的心也就真的能放到肚子裏去了。


    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擔心哪一天包拯和狄青雙雙頭也不迴地升天了。


    範仲淹昏昏沉沉地出了宮,迴到家裏,範夫人正滿臉淚痕地坐在屋中,一見他,趕緊擦了擦臉“迴來了。”


    範仲淹點頭“迴來了。”


    範夫人起身“我去看看令儀”


    範仲淹道“先別去。”


    範夫人迴頭,不解地問“老爺”


    範仲淹長舒一口氣“先收拾收拾,去一趟南清宮。”


    “南清宮”


    “對”,範仲淹點頭“去南清宮,求見狄娘娘,就說我家有一個女兒,堪與狄青相配。狄青的父母如今不在身邊,婚事全由狄娘娘這個姑母做主。若狄娘娘同意了,我明天就入宮,請官家下旨賜婚。”


    “怎麽會”範夫人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不敢置信地道“怎麽會”


    她幾步湊近範仲淹,拉著他的袖子,急切地小聲道“老爺,你同意令儀和那個狄青的事情了”


    範仲淹低頭看著自己的袖子,苦笑道“夫人,我從來也沒有過不同意。”


    範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對,你從來也沒有不同意。你隻說你是文臣,他是武將,又都做得大官,兩家不能聯姻。怎麽,如今又要和人家結親了你不做官了”


    範仲淹知道她在埋怨自己相比於父親,母親對女兒的疼愛更加入骨。範令儀這些天來的悲痛,在範仲淹看來若是十分憐惜,範夫人必定是百分、千分了。


    範夫人是個賢德女子,體諒丈夫的不易,理解丈夫如今如履薄冰的境況,但這不代表她心裏對丈夫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


    看著女兒日漸消瘦的臉龐,哪個做母親的能夠


    範仲淹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對範夫人道“夫人,我一直以來,都誤會了一些事情。”


    範夫人問“什麽事情”


    範仲淹愣了愣,笑道“沒什麽。”


    他又能如何說呢,說皇帝是個心胸寬闊的賢君,並不在乎臣子之間有什麽彎彎繞繞的姻親關係


    似乎是如此,但又不隻是如此。


    範夫人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丈夫似乎從一片腐朽的沉屙中掙脫了出來,渾身散發出一種昂揚又燦爛的光輝。


    他說“快去南清宮吧,我們得盡快把孩子的事情定下來,過段日子朝中有的是大事要忙,恐怕官家顧不上這邊了。”


    範夫人點點頭“好。”


    她讓仆人打來了溫水,洗幹淨滿是淚痕的臉,又換上了一身比較得體的衣衫,乘車前往八王府拜見狄娘娘。


    範仲淹是外臣,不好去拜訪皇帝的生父生母,於是沒有跟去,隻在家中靜靜地坐著,迴想著皇帝今天的話。


    兩個時辰後,範夫人迴來了,滿麵喜色,緊緊地攥著帕子,壓低了聲音道“狄娘娘同意了”


    範仲淹懸了半日的心終於落在了實處。


    他脫力般地靠在椅子上,忽然又站起“走,我們去看看令儀。”


    範夫人含著淚點頭。


    這些日子,真是苦了女兒了。


    範仲淹生活樸素,整個範府占地麵積也不是很大,範令儀的閨房和範仲淹、範夫人的房間離得不遠。


    此時日影未落,猶有餘暉。範令儀正坐在窗邊,手裏捧著一卷書,入神地讀著。


    夕陽勾勒出她秀美的側臉,將她身上淡色的紗衣塗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芒。


    範仲淹看著她的身影,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他之前究竟是怎麽了,竟然要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緣由,毀了這個女孩的終身幸福


    或許正如皇帝所說,是因為恐懼,因為害怕。


    皇帝說,他從來也不曾怕過他們。


    或許,他們也不應該再害怕他。


    我的女兒,如果鍾情於一個男子,我應該去為她竭盡所能地爭取,而不是叫她放下這份心事,隻因為那個男子和我同朝為官。


    範令儀正看書看得出神,並沒有發覺父母已經走到了身邊。


    直到範夫人將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迴過神來,忙將書放下,起身向兩人行禮“父親,母親。”


    範夫人微笑著拉她坐下“令儀,來,坐到母親身邊。”


    範令儀聽話地坐了下來,隻聽母親說“令儀,你父親和我為你尋了一門親事。”


    範令儀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但憑父母做主。”


    範夫人笑道“你說錯了。這門親事,可不是我們兩個能做得了主的。”


    “你的婚事,可是要由官家賜婚的。”


    範令儀不解“我的婚事,為何要由官家賜婚”


    範仲淹道“那狄青是官家的表弟,他的婚事,自然要由官家做主。”


    範令儀聽見狄青二字,心底湧上一股酸澀,眼眶先紅了,手指顫抖,過了一會兒,才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了一般“什麽”


    她霍然站起“什麽意思”


    見女兒如此失態,範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緊緊地抱著範令儀“我可憐的女兒這下好了,官家同意了你和那狄青的事情,你以後,就要嫁給他了”


    範令儀怔怔地“我要嫁給他了”


    她就要嫁給前幾天在長街上那個騎馬的少年郎了


    “我”


    她閉了閉眼,也抱住範夫人“母親女兒不孝”


    這些天來,她知道母親為了她操了多少的心。


    範仲淹看著她們母女抱頭痛哭的樣子,寬慰道“大喜的事情,別再哭了。”


    “從今往後,咱們再也不用害怕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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