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隆德的不安日夜加深。


    那天和遼聖宗商議後,他就從軍中挑選了一些漢兵,試圖找出宋人藏糧的地方。


    那些漢兵確實帶著他們找到了一些地窖,但裏麵沒有一粒糧食,都是往年廢棄的糧倉。


    至於原本應該生活在附近的宋人,一個也沒有找到。


    耶律隆德有時候不禁懷疑,是否宋人已經放棄了這些村鎮,舉家搬遷到有城牆守護的州縣裏了?


    但這些懷疑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如果州縣的城牆後能容納那麽多的宋人,那往年的宋人為什麽不藏在城牆後?


    但很快地,他已經沒有精力去關心宋人的下落了。


    一天深夜,耶律隆德已經在女奴的服侍下進入了夢鄉,忽然聽見一陣“走水了——”的喧嘩,驚得他立刻清醒了過來。


    皇帝還在軍營裏,一旦走水,傷了皇帝,後果不堪設想!


    他連衣服都來不及穿,慌忙衝出帳外,抬頭一看,果然西南一角有濃煙與火光衝天而起。


    耶律隆德先是鬆了口氣,因為皇帝的帳篷在軍營正中,西南角的失火暫時還沒有波及到那裏。


    緊接著,他的麵色沉了下來,皺緊了眉頭。


    西南角是堆放糧草的地方,大軍出征首賴糧草,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糧草失了火,還不如直接把皇帝燒死呢!


    他立刻對守在帳門前的親兵下命令:“快去,看看火勢如何。”


    親兵領命而去,耶律隆德在帳篷前焦急地踱步,坐立難安。


    糧庫失火,皇帝一定要傳問他,他不敢離開帳篷,怕錯過了皇帝派來傳喚他的人。


    這場仗對皇帝而言至關重要,對他又何嚐不是如此。


    這一迴他們幾乎是舉國南下,耗盡了整個遼國的兵力,就是為了覆滅宋國。


    可出師不利,才剛剛越過邊境就遭遇了這些阻撓。


    他雖然是跟隨皇帝禦駕親征,可倘若有了萬一,戰爭以失敗收場,皇帝當然不會負責,最後隻能是由他來承擔失敗的責任。


    如果真的敗了,經此一役,遼國必定元氣大傷,他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嗎!


    耶律隆德咬牙,他不能坐以待斃。


    這場火著得太突然了,太巧合了,怎麽就這麽巧,他們正為了糧草發愁,糧庫就著火了呢?


    這不可能是天災,一定是人禍。


    究竟是誰,放了這把火?


    電光火石之間,耶律隆德想到了。


    宋人。


    一定是宋人放的火!


    “樞密使大人,樞密使大人!”


    耶律隆德迴過神來:“什麽事?”


    一個身形魁梧的太監低著頭,整張麵孔都隱藏在陰影裏。


    “皇帝陛下被大火驚醒,請您去帳中議事。”


    他點點頭:“待我換身衣服。”


    耶律隆德夜驚而起後馬上去了帳篷外麵,因此帳中並未點燈。


    一片黑暗之中,他正要喚人進來掌燈,忽然想起來,他根本沒有在皇帝麵前見過這個太監!


    “你——”


    一陣勁風襲來,後頸一痛,耶律隆德瞬間失去了意識。


    等到遼聖宗真正的近侍來到耶律隆德的帳篷前,想要請樞密使大人去向皇帝迴話的時候,隻見到幾個親兵守在大門緊閉的帳篷前,踟躕不前,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


    近侍奇道:“莫非樞密使仍高臥不醒?”


    其中一個親兵搖了搖頭:“大人在剛剛失火的時候就醒了,還派我們去查看火勢。”


    其餘幾個親兵也都點頭。


    近侍奇怪:“這就奇了,難道老大人又睡下了不成?”


    耶律隆德的親兵不敢貿然打擾他,皇帝麵前的近侍可沒這個顧慮。


    近侍扯起尖細的嗓子:“樞密使大人,樞密使大人!陛下請您去帳中議事呢!”


    帳篷裏沒人應答。


    近侍又喊道:“老大人,好歹迴個話呀!陛下可在帳中等您哪!”


    依然無人應答。


    近侍跺跺腳:“老大人睡得可真實在,這可如何是好。”


    他向幾個親兵拱拱手:“諸位也都看到了,非是我要對老大人不敬,隻是皇命難違,陛下有旨,不得不帶到。來日老大人怪罪,大家可都得給我做個見證。”


    親兵們連忙都點頭:“應該的,應該的,辛苦公公了。”


    近侍輕輕撩開門簾,一邊揚聲道:“老大人,奴婢可進來了。”


    帳篷內黑漆漆一片,近侍抬起手上的燈籠,慢慢向前走著,一邊走一邊喊:“老大人,老大人?”


    繞過桌案、屏風,就是耶律隆德的床了。


    床上空無一人。


    耶律隆德不在帳篷裏。


    一夜之間,樞密使失蹤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遼國軍營。


    此時的耶律隆德正在瀛州城內,雙手雙腳被捆在一張椅子上,動彈不得,嘴裏塞了一塊粗布,防止咬舌自盡。


    歐陽春抱臂站在一旁,圓睜虎目,惡狠狠地瞪著他。


    耶律隆德也不甘示弱,若非被塞住了口舌,隻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響,想必是要將此人痛罵一番的。


    咯吱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了。


    歐陽春看見來人,忙抱拳施禮:“相爺。”


    寇準將手裏的蠟燭放在耶律隆德麵前的桌案上,笑吟吟地道:“別來無恙啊,耶律將軍。”


    耶律隆德目眥欲裂。


    寇準——


    果然是你!


    寇準擺擺手:“耶律將軍稍安勿躁。”


    耶律隆德如何能夠稍安勿躁,他恨不能活撕了眼前之人,食其肉,寢其皮!


    寇準溫聲道:“寇某知道,將軍初來此地,想必有些迷茫。但寇某之所以邀請將軍來瀛州一遊,是為了與將軍講道理。”


    耶律隆德根本不聽他的話,瘋狂在椅子上掙動,想要掙開繩索,與寇準同歸於盡。


    歐陽春皺眉:“呔,再動,割了你的耳朵!”


    耶律隆德動作一滯,放鬆身體,不再掙紮。


    寇準微笑:“寇某不才,忝為宋相,將軍是遼國樞密使,位同相國,如今宋遼局勢如此,寇某邀將軍以國事相商,亦不為越禮。”


    耶律隆德漸漸平複下來,死死地盯著他。


    寇準轉頭對歐陽春說:“歐陽義士,請讓耶律將軍說句話。”


    歐陽春上前抽出耶律隆德口中的布團,又瞪他一眼:“老實點!”


    耶律隆德深吸一口氣:“寇準,你有話直說!”


    寇準輕歎一口氣:“耶律將軍,你我皆是一國宰相,天下大勢,沒有人比你我更了解了。寇某不明白,如耶律將軍這般老成謀國之人,怎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耶律隆德哼了一聲:“寇準,你不要白費力氣。你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寇準搖頭:“寇某說了,請將軍來瀛州城,是要與將軍講道理的。”


    耶律隆德冷笑:“有什麽道理,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成王敗寇,是戰場上的道理。寇某的道理,是請將軍從戰場上下來,才能和將軍講的道理。”


    寇準飲了一口茶水:“自從澶淵之盟以來,宋遼兩國承平久矣,既然如此,寇某不明白,將軍與遼皇為何要大興幹戈,一定要侵略宋國呢?”


    耶律隆德道:“人要吃飯,狼要吃肉,哪有那麽多的為什麽。”


    寇準放下茶杯:“不如這樣吧,將軍迴到兵營之後,勸說遼皇退兵。我大宋畢竟是禮儀之邦,不會追究友邦的一點無心之失,隻要遼國將每年的歲幣給取消了,我國皇帝不僅不會怪罪遼皇,還會與遼皇結為兄弟,將軍以為如何呢?”


    耶律隆德愣了一下,麵紅過臉:“不可能——寇準,你——”


    接下來就是一陣嘰裏呱啦的契丹語,寇準聽不懂,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歐陽春一踹耶律隆德坐著的凳子腿:“嘴巴放幹淨了說話!”


    耶律隆德被掀翻在地,依舊痛罵不止。


    寇準搖了搖頭:“朽木不可雕也。”


    說罷站起身來,出了門。歐陽春緊隨其後。


    遼國大營此時一片混亂。


    將士們一覺醒來,發現馬草被燒了,主帥失蹤,頓時手忙腳亂。還好皇帝依然穩坐中軍帳,才叫將士們有了主心骨。


    而遼聖宗本人,心情也格外的糟糕。


    “還是沒找到嗎?”


    親衛搖頭:“找遍了大營,沒有找到樞密使。”


    遼聖宗喃喃道:“難道是被宋人抓走了?”


    隨即失笑:“胡都古武功高強,怎麽可能被無聲無息地抓走呢?”


    可是,如果耶律隆德不是被敵人抓走的,難道他是自己走的?


    遼聖宗皺眉。


    他不可能接受這個說法,這無異於是在說耶律隆德臨陣脫逃,背叛了自己。


    他寧可相信耶律隆德是被昨晚的大火燒得死無全屍了。


    可是昨晚的大火隻燒掉了堆放馬草的倉庫,馬上就被撲滅了,根本就沒有燒死人。


    這時候,傳令官來報:“稟告陛下,宋人遣使者來到軍營前,說要見陛下您。”


    遼聖宗點頭:“叫他進來。”


    宋人的使者是個魁梧的猛士,隻身深入敵陣也不見懼色。


    遼聖宗暗暗點頭,這才是英雄氣概呢。


    宋國的使者將宋相寇準的文書遞呈給遼聖宗的近侍,由近侍拆開,確認沒有夾帶之後再呈給遼聖宗。


    遼聖宗展開一看,麵色由紅變紫,由紫變黑,狠狠一拍桌案:“耶律隆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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