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外一陣輕微的喧嘩,北院樞密使耶律隆德走了進來。


    耶律隆德是遼聖宗的堂兄弟,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後裔。


    當年遼景宗駕崩,遼聖宗耶律隆緒少年登基之時,耶律隆德這一支曾經毫無保留地支持過新皇。


    所以新皇與太後鏟除異己、坐穩皇位之後,賜予了他們豐厚的報酬。


    耶律隆德的北院樞密使之位就是報酬之一。


    遼國國事分為北院、南院。北院理契丹事,用契丹官員。南院理漢事,用漢族官員。


    南北兩院各設有樞密使一職,北院樞密使為群臣之首,位猶在宰相之上。


    沒錯,樞密使一職是遼國照著宋國抄來的,然而官名雖然相同,具體的職權卻大相徑庭,遼國的樞密使的權力不止局限於軍事,而是大體相當於唐朝的宰相。


    以此尊位賦予耶律隆德,可見遼聖宗對這個堂兄弟的信任。


    此時見耶律隆德未經通報就闖入自己的營帳,遼聖宗並未發怒,而是微笑著說:“胡都古,你為什麽麵色愁苦?”


    胡都古是耶律隆德的契丹名,遼聖宗以此稱唿他,倍顯親厚。


    耶律隆德麵色肅然,行了一禮之後說:“皇帝陛下,事情有些古怪。”


    遼聖宗讓耶律隆德坐下說話,吩咐隨侍的女奴為他斟上茶水:“哪裏古怪?”


    耶律隆德將沏得濃濃的茶水一飲而盡。


    茶葉是遼國與宋朝貿易往來的大頭,每年他們都要用大量的毛皮與牛羊與宋朝交換茶葉。


    就算如此,茶葉在遼國也是十分珍貴的一種資源,牧民們將茶葉與奶一起煮沸,再摻上烈酒,一鍋這樣的熱茶,足以支撐過一整個寒風唿嘯的漫漫長夜。


    平民隻能得到極少的茶葉,每每要煮上六七遍、直到茶葉析出的茶水變得清澈又寡淡之後才將殘渣拋棄。


    對於遼國的貴人們來說,最好的待客方式就是為客人煮上一壺濃鬱得發棕的茶水,再將壺裏的茶葉渣當麵倒掉,以顯示自己的富有與慷慨。


    而有一些吝嗇之家,則會將煮過六七遍的茶葉渣儲存起來,等到有客來訪,就事先煮一壺濃茶,濾出茶葉,將備好的茶葉渣子倒進茶水裏,在客人麵前將“還能煮出濃茶的茶葉”拋棄掉,以炫耀自己並不曾擁有的豪爽與大方。


    遼聖宗的營帳裏,有的是最好的茶葉,是這些年與宋國皇帝互贈禮物得到的茶葉,宋國的禦用珍品,頗受漢人追捧,遼聖宗很喜歡這種清新雋永的滋味,曾經遣使者與宋國皇帝商議,可不可以將一部分歲幣折換成這種茶葉。


    宋國皇帝答應了,於是第二年的歲幣少了五萬兩白銀,遼聖宗得到了一個巴掌大的青瓷罐子,塗著溫潤晶瑩的釉,罐子裏是六兩散發著清香的茶葉。


    遼聖宗看著耶律隆德一飲而盡的茶杯,估算著大約多少茶葉能沏出這樣一杯濃茶,這些茶葉又能折換多少白銀,杯底殘留的茶葉還能沏出幾杯茶來——


    一陣肉疼之後,遼聖宗放棄了換算。


    耶律隆德聲音低沉:“陛下,我們一路走來,沒有見到一個宋國的平民。”


    遼聖宗溫聲道:“可能是他們畏懼契丹的神兵,躲藏起來了。”


    耶律隆德搖搖頭:“往年南下的時候,宋人也會躲藏,隻要想找,總能找出來。可是今年一個也沒有。我們經過的那些農田,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了,說明就在一兩日前這裏還有農人。可是我們到附近的村子裏去,卻隻看見了空蕩蕩的房屋,別說人了,連一隻雞、一條狗都沒有。”


    遼聖宗的麵色也漸漸沉重起來:“這麽多的人,不可能一夜之間就消失了,一定還藏在附近。”


    “最重要的是,他們剛剛收割的,那麽多的糧食去哪裏了。”耶律隆德麵色沉重:“不止是一個村莊,我們路過的所有村莊都是如此。宋國人知道我們要來,於是都藏起來了。”


    遼聖宗沉思半晌,吩咐耶律隆德:“你去軍中,尋找曾經數次南下的老兵,他們一定了解附近的村莊,說不定也能知道宋人藏在哪裏。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們找出來。”


    宋人有大弩,能在城牆之上射殺敵軍統帥。


    今日的瀛州城,未必比十幾年前的更容易攻破。


    他們要做好和宋人長期對峙的準備,從遼國運糧草過來耗費太大,隻能就食於敵。


    孫子兵法有言,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


    遼聖宗深以為然。


    所以他才會選擇在秋收前後出兵。


    太早,莊稼沒長成,宋人自己尚且青黃不接,哪有餘糧給他們搶。


    太晚,宋人已經交完租稅,自己家裏也就不剩多少糧食了,就算搶來,也養不活大軍。


    隻有卡著秋收的這幾天出兵,才有可能搶到足夠多的軍糧。


    考慮到自己這次帶來的兵馬眾多,遼聖宗還特意延後了兩天過境的日子,就是為了給宋人收割糧食的時間。


    他們不是不可以自己去地裏收糧食,但是沒這個必要,直接搶宋人收到糧倉裏的不好嗎。


    宋人收糧食可比他們有經驗多了,一大片糧田,他們去收,大概隻能收到三四石,宋人可以收到五六石。


    既然如此,何必浪費,他這次可是帶了大軍來啊,不夠吃怎麽辦。


    就算最後吃不了,一把火燒光,也不會便宜了宋人。


    誰知計劃得好好的,宋人卻中途變了卦。


    那麽多的糧食,一夜之間全沒了?


    那朕的大軍吃什麽?


    遼聖宗怒了。


    耶律隆德卻有些忐忑不安。


    他久經沙場,對戰場上瞬息萬變的局勢把握得比遼聖宗這個生於深宮的天子要精準得多。


    十餘年前,他也曾跟隨太後與皇帝南下,就屯兵在此處不遠。


    那時的宋人,是塊難啃的骨頭。


    巨弩射殺了他們的統帥,他們不得已,隻能與宋人議和。


    彼時的耶律隆德有滿腔的熱血,要與宋人將領決一死戰,要以契丹的鐵蹄踏碎宋人天.朝上國的美夢。


    但太後選擇了議和,用談判的方式得到了宋國每年三十萬白銀的進貢。


    耶律隆德雖然覺得這個交易很劃算,但還是有些遺憾。


    他總覺得,如果當初太後選擇換帥,與宋人死戰到底,那麽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懷著這樣的遺憾,十餘年後,他主動請纓,又跟隨皇帝來到了故地。


    可眺望著遠處的瀛州城,耶律隆德並沒有將要得償夙願的興奮,而是感到深深的不安。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他覺得皇帝說得對,那麽多宋國人,怎麽可能一夜之間消失了,他們一定藏在某處,帶著他們的糧食,財寶,女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他們找出來。


    把他們找出來,然後……


    耶律隆德猛地一迴頭,發現自己身後空無一人。


    冷汗瞬間打濕了他的後背,他大口喘著氣,心砰砰直跳。


    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那些藏起來的宋國人,並不是像羔羊一樣蜷縮在陰影裏等待他的屠刀,而是化作了豺狼,藏在暗處,死死地盯著他,哢擦哢擦地打磨著爪牙……


    正午的日頭明晃晃地在頭頂閃耀,太陽光將眼睛晃得幾近失明。額頭上的汗珠流進眼睛裏,刺得生疼。


    耶律隆德抹了把眼睛,喃喃道:“魔怔了。”


    他迴到自己的營帳,叫來自己的親信,要他去尋幾個數度南下的老兵,最好是漢話說得好的,如果本身就是漢人最好。


    親信領命出去了,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叫門口守帳的親兵將簾門卷上去。


    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即使是讓秋天毒辣的太陽直接照射在皮膚上,也比獨自一人呆在帳篷裏要好。


    他的心依然砰砰地跳著,一杯茶飲盡,漸漸也就平複了。


    站在對麵帳篷頂的人恨恨地咬牙:“好奸猾的蕃狗!先留你一條狗命!”


    他身形魁梧,紫膛臉,大胡須,三十餘歲,正當壯年。


    按理來說,這樣一個赳赳猛漢,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帳篷頂上,來來往往的契丹兵將總該有人注意到他。


    偏偏他跟著耶律隆德從皇帳一路走到這裏,竟沒被一人察覺。


    其人的身手功力可見一斑。


    眼見不是取這契丹狗賊性命的好時候了,這人也就不再留戀,還像來時一樣,施展輕功,踏著帳篷頂出了契丹兵營。


    出了兵營五裏地外,他打了個唿哨,一匹棗紅駿馬聞聲而來,這人跨上馬,一夾馬腹,直奔瀛州城門而去。


    到了城門外,通報名姓,守城的官兵放下吊橋,讓一人一馬入了城。


    入城後,這人又直向官衙去了。


    到了官府門前,早有人翹首以盼,見他打馬而來,忙上前迎接:“歐陽義士,快請入府,相爺已經恭候多時了。”


    歐陽春忙翻身下馬:“讓相爺久等,罪過,歐陽春這就向相爺複命。”


    馬被牽下去了,歐陽春跟著迎他這人入府,繞過公堂,直入後院,寇準正和幾個武將打扮的人議事,麵前掛著輿圖,擺著沙盤。


    沙盤上,有泥捏的山川,瀛州城,幾個縣,還有數個村莊,以及最重要的,用一顆狼牙暫代的契丹兵營。


    見歐陽春進來,寇準撫掌而笑:“歐陽義士得勝而歸,想必已然摸清契丹兵營的設置,我這沙盤的最後一角也就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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