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逝秋至,池塘裏的綠荷開始枯黃,院裏的丹桂卻徐徐綻放,濃鬱的桂花香慢悠悠地鋪滿無垢山莊的每一個角落。


    小蓮端著藥,捏著勺子,將吹涼的藥送到無霜嘴邊,無霜斜斜倚在床邊,微斂著雙眸,細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像白紙上暈開的墨痕。


    無意識地抿著苦澀的藥汁,突然嗅到一陣淡淡的桂花香,無霜抬眼看向小蓮:“可是桂花開了?”


    “叮”勺子與瓷碗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小蓮有些激動:“是的,是的,少夫人,莊裏的桂花開得可好了,我這就去折幾枝來給您!”


    自打少夫人在沈家莊突然吐血之後,身體便每況愈下,少爺遍請名醫,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來,藥方子開了不少,少夫人也日日服著,可這精神頭還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心裏急得不行,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她沒什麽本事,隻能白日裏好好伺候少夫人,晚上祈求各路神仙開開眼,顯顯靈。


    難得見少夫人來了精神,眼裏終於有光了,別說是桂花了,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她也要為她摘下來。


    無霜搖搖頭:“我想出去走走。”眼神輕飄飄地落在緊閉的門窗上。


    小蓮想起那些大夫的慘叫和少爺的吩咐,有些猶豫:“可是少夫人您的身子……”


    無霜笑了笑:“沒關係的,我心裏有數,這幾日我感覺好了不少,而且不會去太久的。”


    接過小蓮手裏的藥碗,仰頭一飲而盡:“小蓮,你會照顧好我的對嗎。”


    來不及阻止的小蓮舉著落空的手,苦著一張小臉:“少夫人,很苦的,您真的不要蜜餞嗎?”


    無霜掀開被子,語氣輕快:“我呀,早就嚐不出味道了,管它是苦是甜,對我來說都一樣。”


    正在給她穿鞋的小蓮,心猛地一沉,想到一碗接一碗的黑乎乎的藥汁和如今藥味彌漫的小院,咬了咬牙:“少夫人,樨園的桂花開得最好,咱們去那兒吧。”


    無霜聽了,笑彎了眼:“好。”


    連城璧閉著眼,眼底一片青黑:“還是沒有消息嗎?”


    身穿黑色勁裝的男子埋著頭,看不清麵容,態度恭敬:“我們趕到的時候,藥王穀已經空無一人,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睜開眼,寒芒畢露,好一個慈母,死了都還不忘安排好沈璧君的後路,一想到和外人一起瞞著他,傻乎乎地替沈璧君換了血的人,胸口就隱隱作痛,她就像一根不起眼的細刺,看起來毫無殺傷力,卻悄悄紮進他的心髒,等他感覺到疼痛的時候,卻怎麽也無法拔出。


    “主子,沈飛雲一死,各大派早已按耐不住,您若再不出麵主持大局,恐生變故。”


    連城璧難以掩飾的疲憊,讓男子忍不住開了口:


    “您,您在夫人身上已經花了太多時間,既然她一時半會兒無法恢複,就請您先以大局為重!”


    他已經將話說得盡量委婉了,事實上,身為主子的親信,在他和所有弟兄眼裏,這位有名無實的夫人並不值得他們浪費時間和精力,她如果隻是老老實實地當個擺件,他們一個多的眼神都不會給她,可她不僅三番五次地幹擾主子的決定,甚至差點讓沈飛雲有機會反撲,壞了主子的大計,現在又占據了主子的全部精力,這是他們絕不能容忍的。


    “篤,篤”連城璧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書桌:“你們已經廢物到,需要我親自出麵去收拾那群烏合之眾了嗎?”


    男子猛地跪趴在地上:“屬下不敢。”額角似有冷汗冒出,主子竟然動怒了,是因為夫人嗎?


    “她是我的妻子,蒼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連城璧收迴手,閉上眼,沒人知道她那副病懨懨的樣子有多讓他心煩,比那些不安分的門派更甚。


    冷汗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水窪,蒼苟以頭搶地:“屬下知錯。”


    小蓮目不轉睛地跟在無霜身後,生怕一眨眼她就被突如其來的風刮走,無霜突然停頓的腳步,讓小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走到她身邊:“少夫人,怎麽了?”


    滿池枯黃的荷葉早已沒有隨風起舞的輕快,在秋風中搖搖欲墜,耳邊似有細細的碎裂聲,無霜垂下眼睫,就在剛剛她還為初盛的桂花欣喜,現在她滿眼都是破敗的殘荷。


    “沒什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也染上了傷春悲秋這樣金貴的毛病。


    “你若是不喜歡,我可以找人將它們清理幹淨。”


    小蓮默默退開,連城璧上前將無霜攏進披風,撲麵而來的熱氣霸道地驅散她周圍的寒意。


    似感覺不到肩膀上微微用力的手掌,無霜的目光隨著殘荷飄落:“不必,總會再長的。”


    連城璧眸色微沉,突然矮下身子,一個橫抱將她抱起,失去重心的無霜條件反射地摟緊他的脖子“你……”


    落日的餘暉淺淺地映在無霜蒼白的臉上,似為她塗上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連城璧看著她微顫瞳孔中倒映著的自己,勾起嘴角,終於有點生氣了:“天快黑了,夜裏風大,我們得趕緊迴去。”


    他嘴角淺淺的小窩竟讓無霜有了片刻的失神,他們這樣,就好像真的是感情甚篤的夫妻,她閉上眼,往連城璧懷中縮了縮:“你當真想救我?”


    連城璧穩穩地抱著她,腳步不停:“我不想你死。”


    無霜歎了一口氣:“方法我都已經告訴你了,你又何必白費功夫。”


    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你想忘了我?”


    她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第二次換血,至於另一個方法,喝了他的血還要忘記他,想都不要想,她是傻,傻到被沈飛雲哄騙著變成今天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可她再傻也是他的人,是死是活,是記得還是忘記,若都遂了她的願,他就不是連城璧了。


    無霜不再言語,她這條命,從來由不得她,以前由著夫人和小姐,以後隻能由著這個也許是喜歡她的,如同喜歡一個新奇的物件,一隻能逗趣解悶的寵物,亦或者是一件還算乘手的武器,她的相公。


    胸口一陣刺痛,無霜皺著眉將頭在連城璧懷中埋得更深,她怎麽可能告訴他,比起死亡,忘記他更讓她難過。


    “少夫人……”


    小蓮顫抖著撥開無霜被鮮血黏結在嘴邊的碎發,眼淚大滴大滴的滾落,死咬著唇不敢發出一點哭聲,生怕驚擾到床上雙眼緊閉,氣若遊絲的無霜。


    她身後的大夫滿頭大汗也顧不得擦,聽到門被“嘭”地打開的聲音,抖如篩糠,差點拿不住手中的銀針,看著滿麵寒霜的男人,恨不得跪地求饒:“連莊主,連夫人嘔血不止,老夫,老夫實在是無能為啊。”他自認醫術還算了得,怎麽就遇到了這樣的疑難雜症呢,還犯到了這個煞神手裏,眼看著他就要落得和之前那些同僚一樣的下場,命不久矣啊。


    連城璧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別處,死死盯著床上了無生氣的無霜和虛虛搭在她身上染血的錦被。


    小蓮跪倒在他的腳邊,泣不成聲:“少爺,求求您,救救少夫人吧!”


    “蒼苟。”


    一道黑影飄然而至,看到連城璧懷中的嘴角還帶著血跡的無霜,身形一頓:“主子?”


    “備馬,去都城。”


    一片烏雲遮蔽了陽光,陰影中,蒼苟看不清自家主子的麵容,卻看見他身側顫抖的手,主子,在害怕。


    一架馬車從無垢山莊駛出,蒼苟趕著馬,聽著車廂內細細地啜泣聲,是少夫人身邊那個小丫頭,竟然這麽難過,感情還真充沛啊。


    “籲”


    連城璧被人攔下,蒼苟也跟著叫停了馬


    “城璧,你要去哪裏?”是老夫人,蒼苟盯著連城璧筆直的背影,捏緊了手中的韁繩。


    連夫人看著馬背上的連城璧,又是這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她十月懷胎,辛辛苦苦撫養長大的兒子,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再把她這個母親放在眼裏的呢?


    “江湖中人不得入朝堂,你忘了嗎?”


    厚厚的車簾擋住了連夫人射向馬車的毒箭似的目光:“還是你要為了這個賤人犯忌諱!”


    不過賤命一條,也不死得清淨些,她就不該留她活到今天。


    連城璧將連夫人怨毒的表情盡收眼底,他的母親,總是以想要成為強者,就不能有弱點為由,摧毀所有他喜歡的,在意的,珍視的,從小到大,從物到人,無一例外,許是天生冷情,她的教導並沒有讓他感到不適,甚至比她想象的更出色,哪怕是她,他的母親,都無法讓他生出一絲惻隱。


    可今天,她想要毀掉無霜的心,第一次,讓他覺得憤怒。


    “她是我的妻子。”


    連城璧冰冷的目光讓連夫人咬緊了牙關,他一直都是替她把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唯一的希望,他也確實做到了,沈飛雲死了,沈家敗了,盟主之位,近在咫尺,怎麽能因為一個低賤的婢女而毀於一旦!


    “妻子可以再娶,可母親隻有一個,城璧,你今天要是敢踏出大門一步,我就沒有你這個兒子。”


    連夫人挺直脊梁,拋出最後的籌碼,他是個孝順孩子,她知道的。


    “嗬”連城璧冷笑一聲,勒緊韁繩,馬蹄高高揚起:“隨你。”


    連夫人驚恐地退到一旁,看著馬車從她眼前緩緩駛過,保養得宜的指甲刺入掌心:“連城璧,你這個不孝子,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沒有!”


    蒼苟聽著連夫人死心裂肺的嘶吼,驅車的速度越來越快,不管是老夫人,還是他們,都低估了夫人對主子的影響力,看著連城璧策馬疾奔的背影,歎了一口氣,局麵徹底失控了。


    都城,熠王私邸,北苑山莊


    “連城璧,他不趕緊繼任武林盟主,來都城做什麽?”


    熠王放下手中的竹簡,饒有興趣地詢問秦潼,江湖人士曆來不喜約束,對朝堂向來敬而遠之,有屬於自己的規矩,隻要不鬧出大事,曆代君主對他們這種自治自理的做法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據他所知。上一任武林盟主沈飛雲和她的沈家莊早在上月被一場大火燒成灰燼,而這位連城璧在江湖中素有美名,現下讓他繼任盟主的唿聲最高,可他不光跑到都城來,犯了江湖中人的忌諱,還來求見他,這要是讓他那些江湖同盟知道了,以後整個武林不知道還有沒有他的容身之地,難道他終於發現如今朝堂上有著一位前所未有的英明神武的君主,迫切地想要追隨著自己,建立一番豐功偉績,那他可真得好好誇誇他了,名垂青史的忠臣可比當那窮鄉僻壤的武林盟主強多了,有眼光!


    秦潼看著熠王愈發興奮的神情,就知道他又在想那些沒影的事兒了,自從王上被迎迴宮後,一直都不太對勁,可聖女明明再三向他們保證過,王上並沒有傷到腦子,聖醫族的醫術應該還是有保障的吧。


    “迴王上,連莊主來都城,好像是為了他的夫人。”


    熠王挑了挑眉,為了夫人,還是個情種?


    “連夫人病重,連莊主聽聞聖醫族聖女現世,特來求醫。”秦潼畢恭畢敬地匯報著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


    熠王卻皺起眉頭,聖醫一族,非王族中人不可知,聖女現世,更是隻有寥寥數人有所聞,可他是怎麽知道這些的,還能精確地找到這裏,朝廷對江湖的監視都未能幸秘至此,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熠王坐直了身子,目光幽深:“帶他來見孤。”


    連城璧跟著秦潼,一路目不斜視,氣定神閑,仿佛不是接受熠王的召見,而是到好友家拜訪敘舊,秦潼默默收迴落在他身上的餘光,若此人真如王上所猜測的那般深不可測,便不能縱虎歸山。


    見到熠王的真容,連城璧不由得一怔,竟和他年歲差不多,如此年輕,還逼著聖醫族秘密煉製長生不老藥,歲淺卻貪生,恐不是明君,聯想到邊疆近年來頻頻的暴動,連城璧覺得自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


    熠王也是一怔,眼前這人和他想象中大相徑庭,不似印象中粗獷勇猛的江湖人士,反倒像從小嬌養的世家公子,再一想他的惹眾怒的所作所為,怕是個繡花枕頭,難道是他想多了,這人其實根本沒什麽能耐。


    “咳”熠王清了清嗓子,秦潼心領神會:“大膽,見了王上還不跪下!”


    連城璧雙手抱拳,頭顱微低,熠王的眉越皺越緊,對他行江湖禮,確定不是挑釁。


    “請王上見諒,我們江湖中人,隻跪天跪地跪父母,況且我今日來,名義上是有求於您,實則是想和您做個交易。”


    熠王止住了欲衝上前拿下連城璧的秦潼:“好大的口氣,你拿什麽和孤做交易?”


    連城璧抬起頭:“南平候,意欲謀犯。”


    秦潼猛地扭頭看向熠王:“王上……”


    熠王背起手,走到書案旁:“你可知,欺君是滅族的大罪。”


    “我知道。”


    “你可知,南平候是我的唯一的叔叔,替孤鎮守邊疆十年,五年前才得以迴朝,頤養天年。”


    “我知道,可王上您這一年來,頻頻遭遇刺殺,難道不是事實嗎?”


    熠王眯了眯眼:“天底下想要孤死的人多了,你憑這個就敢信口開河?”連城璧說地不錯,刺殺他的人確實變多了,且都是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這也是他現在格外關注武林的原因,隻是知道這些的除了他的親信,就隻有幕後的策劃者了,那麽他是以什麽身份出現在這裏,又將這些和盤托出的呢?


    熠王眼裏閃動著猜疑和忌憚,卻沒有讓人將他拿下,這讓連城璧鬆了一口氣,他賭贏了,君王始終是君王,就算再怎麽慈悲心腸,也不會因為他一個平民百姓的懇求,全力救治無霜,這世上,隻有利益才能換到最想要的結果。


    “我是不是信口開河,王上一驗便知。”


    “怎麽驗?”


    沒有一個君王會容忍自己的江山被人覬覦,自己的王位受到威脅,哪怕隻有一絲可能,他也必須將其扼殺殆盡 ,況且看連城璧胸有成竹的樣子,未嚐不可一試。


    “北郡三城,如何?”


    秦潼瞳孔猛地一縮,北郡三城深受邊疆流民之禍,城中守軍節節敗退,百姓苦不堪言,王上正有意禦駕親征,此乃軍中機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南平候就是其中之一,難道真如連城璧所說?


    “實不相瞞,南平候找過我,希望我能,讓王上您有去無迴。”連城璧嘴角噙著笑,說出的話卻十足的大逆不道。


    熠王臉色漸沉:“那之前的刺殺?”


    “不是我,乃是上任武林盟主沈飛雲所為,可能是沈盟主的鞠躬盡瘁讓南平候誤以為我也很樂意為他效力,所以在沈盟主屍骨未寒之際,便找到了我。”言語間不加掩飾的嘲諷之意,反倒讓熠王胸口的鬱氣有所消散。


    “哦,你倒是有骨氣。”


    “說來慚愧,我如今所做之事與沈飛雲並無不同,都犯了江湖與朝堂互不幹預的大忌。”


    “沒那麽嚴重……”熠王正欲寬慰,若不是他來通風報信他還不知要毫無防備地經受多少蹉跎。


    “可就算成為整個武林的罪人,為同道唾棄,我也請求王上派聖女救救內子,在下願替王上掃除一切障礙,萬死不辭。”


    連城璧眼中閃著的光,叫熠王欣賞不已,拋開身份地位不談,這樣對外深明大義,對內又柔情似水的性情中人正是他一直想要結交的。


    “秦潼,去請聖女。”


    無霜皺著眉,額頭開始冒出冷汗,她又做夢了,夢裏是小姐初學騎馬的那一年,不顧規矩,讓她也挑了一匹馬,她們就這麽策著馬暢遊天地間,看過桃紅漫枝頭,殘荷染新綠,一直走到一個山穀,小姐撲進蕭十一郎懷裏,他們共乘一騎,頭也不迴地躍向遠方,她想叫住小姐,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她撫上自己的喉嚨,胸口卻一陣撕心裂肺地疼痛,她栽下馬,卻落入一個溫熱的卻滿是血腥味的懷抱,看著他不斷湧出鮮血的胸口,無霜哭了,她伸手去堵,弄得滿手濡濕,可血怎麽也止不住,她抬頭看向麵色因失血過多而變得青紫的連城璧,他衝她笑了笑,氣若遊絲:“忘了我吧,好好活著。”


    無霜猛地睜開眼,飄逸的絹紗映入眼簾,這兒不是無垢山莊,她在哪裏?


    “你醒了?!”一張討喜的圓臉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眉宇間的稚嫩讓她放鬆下來,是個小姑娘,而且對她沒有惡意。


    “錦覓,錦覓,連夫人她醒了,小蓮,小蓮,你家少夫人醒了!”


    還沒來得及出聲詢問,少女便歡歡喜喜地向門外跑去,無霜隻得將滿腹疑問放迴肚子裏,還好小蓮還在,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不是一個人。


    “好了,好了,羌活,你太興奮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無霜起身起到一半,就被一道清亮的女聲吸引,不是小蓮,那應該就是那位叫羌活的小姑娘嘴裏的錦覓了。


    清冷的藥香襲來,娉娉婷婷的身影翩然而至,無霜被那雙含情脈脈的秋水剪瞳一看,竟忘了接著起身,待錦覓輕柔地替她豎好靠枕才迴過神來。


    “可是錦覓姑娘?”


    無霜盯著麵紗下隱隱綽綽的麵容,心生好奇,直覺告訴她,眼前這位是和小姐不相上下的大美人,隻是江湖上有這樣的絕色,她怎麽從未聽聞,戴著麵紗,不露真容,難道這裏是哪位高人的隱居之所?連城璧到底把她送到了什麽地方,他又去了哪裏,想到之前那個夢,無霜心中惴惴不安。


    “正是,連夫人喚我錦覓便好。”錦覓挽起無霜的袖子,看著蜿蜒了整個手臂的紅線,皺起了眉,冰涼的手指搭上無霜的手腕。


    她在替自己把脈,無霜意識到,本以為和那位羌活姑娘一樣是個學徒,沒想到她就是大夫,竟如此年輕。


    “我隻是替你暫時壓製住了蠱蟲,還在找殺死它的方法,在這之前,你要調理好心緒,不要有太大的波動。”


    錦覓沒想到連夫人身上的蠱蟲這般難纏,之前連夫人昏迷不醒,蠱蟲並不活躍,她便趁機將它壓製,沒想到連夫人一蘇醒,蠱蟲也跟著活躍了不少,甚至有了更嗜血的架勢,如此惡毒的蠱法,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底是什麽人會對連夫人這樣的弱女子下如此狠手。


    “無妨,我自己的身子,我心裏清楚,錦覓姑……,你不用在意。”無霜笑得溫柔,錦覓的眉頭卻越皺越緊,連夫人這副模樣,說好聽點叫想得開,說難聽點就是求生欲不強,想到言辭懇切的連城璧,對比太鮮明,以至於讓她覺得有些奇怪,可這是人家夫妻間的事,她也不好過問太多。


    她要做的就是治好她,也必須治好她,不光是因為身為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更因為秦潼說過,連夫人的夫君對鴉,熠王殿下很重要,而連公子的條件隻有一個,就是治好他的夫人,這是她能為他做的,不多的事中的一件了。


    “您放心,我會盡我所能治好您的。”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錦覓幹巴巴地又補了一句,無霜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幾分,這位姑娘似乎並不善與人交際,倒真像是避世已久,不諳世事,卻也透著幾分可愛。


    “少夫人!”小蓮的出現打破了屋中略顯沉悶的氣氛,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又不好直接告退的錦覓鬆了一口氣:“小蓮你照顧好你家夫人,我再去翻翻醫典。”


    “是,有勞錦覓姑娘了。”小蓮將錦覓送出門,看著她把探頭探腦的羌活也一並帶走後,將門關好後,撲到無霜床前:“少夫人,您總算醒了!”


    無霜看著小蓮通紅的雙眼,有些心酸,難為她小小年紀就替自己操碎了心,摸了摸她的頭:“傻丫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小蓮癟著嘴,聲音染上哭腔:“少夫人,您可千萬不能丟下小蓮,小蓮就隻有您和嬤嬤兩個親人。”在她心裏,少夫人就是她的親姐姐,和嬤嬤一樣親。


    無霜手一頓,柔聲細哄道:“怎麽會,我怎麽舍得丟下你?”察覺到她的停頓,小蓮拱了拱她的手,像隻不安的幼崽:“真的嗎?”


    “當然,就算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錦覓姑娘嗎?你知道嗎,這是我這兩個月來第一次這麽長時間沒有心痛。”無霜撥弄著小蓮的碎發,錦覓確實很厲害,她之前痛到連唿吸都不敢,現在卻好得像個沒事人一樣,連飛大夫都頭疼的蠱蟲卻被她輕鬆壓製,這樣的醫術,在武林中怎麽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露。


    無霜握住小蓮的肩膀,直直地盯著她:“小蓮,老實告訴我,這裏是哪裏,連,你家少爺,他現在又在哪兒?”


    小蓮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這兒是哪兒,少爺隻說帶你來治病,我下了馬車之後就一直待在這個小院裏,這裏除了我們就隻有錦覓姑娘和羌活姑娘了,錦覓姑娘不讓少爺靠近您,說會刺激蠱蟲,我也有幾日沒見到他了,蒼苟,蒼苟大哥說,少爺要替這宅子的主人辦件事,我有什麽事找他就行。”


    無霜心悸得厲害,抓住小蓮的胳膊:“我要見他,小蓮,我要見他。”弄得這麽神秘,很難不讓她懷疑連城璧做了什麽傻事,就像當初她換血一樣……


    “可是錦覓姑娘說過……”小蓮麵露難色,少夫人願意見少爺,她自然再高興不過,可若是因此刺激了蠱蟲,惹得少夫人複發,她可真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小蓮,求你,讓我見見他。”無霜的眼淚讓小蓮瞬間慌了神,少夫人即便再痛苦,嘔再多血,也從未在她麵前落過淚,今天竟因為擔心少爺如此失態。


    “少夫人,您別擔心,我,我這就去找少爺。”


    小蓮屋前屋後地轉了一圈,確定四下無人後才衝著屋簷貓叫似的叫喚:“蒼苟大哥,蒼苟大哥……”


    久久無人應,她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奇怪,上次明明是從這兒出來的啊。”


    “你鬼鬼祟祟地做什麽?”


    小蓮被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迴過頭,看見蒼苟高大的身影,才放下捂住胸口的手,小碎步蹭到蒼苟身旁,掩著嘴湊到他耳邊:“蒼苟大哥,少夫人想見少爺,你能不能給少爺說一聲。”


    蒼苟不適地別開頭:“她不要命了?”


    小蓮一愣,隨即張牙舞爪地拍打他:“你聽聽你說得這叫什麽話,少夫人就想見少爺一麵怎麽了,他們可是夫妻,她擔心他都不行嗎!大不了見的時間短一點……”


    在蒼苟冷冷的注視中氣勢漸弱:“實在不行聽聽聲音也行啊,蒼苟大哥求你了,去請少爺吧,啊,好不好啊。”


    蒼苟麵無表情地從小蓮手中抽迴自己的胳膊,就因為趕了幾天的車,這個沒眼力見的丫頭好像真的把他當成一個普通車夫了,居然敢對他上手,她要是知道她抱著的這隻手上沾過多少條人命,保管她嚇得哭爹喊娘。


    看著還在努力眨巴著自己圓眼睛的小蓮,蒼苟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許是年紀小,心肺還沒有長全,才能把所有事情都想得這麽簡單,若是她像屋裏那位一樣敏感多思,想想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


    “啪”窗柩被小石子擊打發出細微的聲響,立馬引起了嚴陣以待的小蓮的注意,她連忙將無霜扶到窗邊,仔細替她攏好身上的披風後,將窗戶支開一個小縫,然後迴頭對著開始失神的無霜叮囑道:“少夫人,您可千萬不能開窗,您聽聽聲音,知道少爺好好的就行了,這可都是為了您好,您要是不聽我的,我就再也不幫您了,等您好了再見少爺吧!”


    無霜點了點頭,眼中閃著細碎的光:“謝謝你,小蓮。”


    小蓮見一切安排妥當,便捂著肚子“唉喲,唉喲”地叫個不停,出門去了。


    樹上的蒼苟聽著中氣十足的痛叫朝藥房而去,不由得翻了個白眼,真假!


    再一掃憑空出現在窗前那道筆直的身影,毫不猶豫地飛身離去,他是不要命了才敢聽主子的牆角,有意思嗎,正正經經的夫妻弄得像偷情一樣,偏偏主子還好像很吃一套的樣子,自從今天下午他傳完話之後,嘴角就沒下來過。


    看著漸漸倒映在窗紙上的人影,無霜唿吸一滯,是他,真的是他,他沒事,眼淚在不知不覺間滑落,誰都沒有說話,仿佛這樣時間就能過得慢一些。


    “你就打算這麽看著我直到天亮嗎?”連城璧率先開了口,他可不甘心隻看著她的影子,好歹也聽聽聲音,她都多久沒正經跟他說過話了。


    無霜想抹掉臉上的淚痕,又怕被他看見,隻能掐著自己的手心,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又冷漠:“你和這裏的主人做了什麽交易?”


    連城璧愉悅地眯起了眼睛,不關心自己的處境反倒先問起他的情況,即使偽裝得滿不在意,還是一開口就暴露了對他的在意,她這口是心非的毛病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又惱又愛。


    “我替他清理一些礙眼垃圾,他讓你不再受蠱蟲的折磨,如何,是不是很劃算的買賣。”漫不經心的語氣卻讓無霜的心擰成一團,哪有這麽簡單,這段時間滿地求饒的名醫和珍貴的藥材已經告訴她這蠱有多難除,既然是交易,那必然是難易相當的差事,怎麽可能像他說的那麽輕鬆。


    “我不需要你打著為了我的旗號,做些無恥的勾當,就像你對沈家一樣。”無霜咬著牙,再次撕開結痂的傷疤,噬心之痛也好,悔恨交加也好,這些她一個人承受就夠了,她不想再拉一個人陪葬,尤其是他。


    “無恥嗎?確實無恥,無霜你知道嗎,其實我一點都不想除去你體內的情蠱,因為不管你再怎麽否認,它都會告訴我你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你愛我,深愛著我,即使痛不欲生也還是愛我。”


    連城璧的手指撫上窗紙上微微顫抖的無霜的影子,細細描摹她的輪廓:“它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可我必須除掉它,因為,我想要你活著,你活著,這世上才有人不顧一切地愛我,隻有你活著,我才會愛人。”


    無霜捂住耳朵:“別說了,你別再說了。”連城璧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依然是他,自私殘忍得讓人心疼。


    她將連城璧的聲音阻隔在外,卻將自己如擂的心跳聽得清清楚楚,連城璧近乎瘋狂的剖白,再一次讓她心動了,或者說,不管他做什麽,隻要是他,她都會止不住地心動。


    “等你好起來,等我迴來,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因為我們彼此相愛。”這是沈璧君倒在他刀下時對蕭十一郎說的話,她說:“相愛的人不會被分開,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彼時的他隻覺得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實在太好笑了,笑到他忍不住讓沈飛雲救走了他們,因為他想知道他們還能鬧出什麽樣的笑話。


    直到今天,他不由自主地對無霜說出這句話,他才明白,那不是笑話,那是他從未有過,但無霜一直渴求的東西,所以他一直笨拙地學習著,隻要無霜還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會學會,然後全部都給她。


    無霜放下手,隻聽見他的這一句話:“你要去哪裏?”慌亂甚至踢倒了凳子。


    連城璧按捺著想要衝進去的衝動,他賭上所有,才讓熠王和聖女答應救無霜,這樣見她已經違反了約定,事到如今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不用擔心,隻是去處理一些小事,就像她們說的那樣,我不在你身邊,你才能好得快一點……”


    連城璧怔怔地看著從窗縫裏滑落的手鐲,是他送她的第一個東西,雕著螢火蟲的銀鐲,自成親後他就沒有見她戴過,本以為她是嫌它太過粗糙,沒想到,她一直帶在身上。


    無霜有些沙啞的聲音從窗後傳來:“連城璧,我不想原諒你。”


    “但如果你能幫我找迴我的手鐲,我也許會重新考慮。”


    連城璧將手鐲撿起,細細擦拭幹淨,揣進懷裏,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好。”


    他不會再給她考慮是否要原諒他的機會,因為從今以後,隻要她認為是錯的事,他都不會再做,他願意成為自己曾經最不屑的“好人”,所以他拒絕了南平候,找到了熠王,從這場交易開始改變,這不光會是她的重生,也會是他的新生。


    待窗外的身影消失,無霜縮在牆角泣不成聲,她自小跟著小姐,習課讀書,自以為明白事理,心懷正義,可事實上,她會因小姐的私奔而竊喜,因沈夫人之死覺得解脫,甚至會因那些人是死在他手裏,而不是傷害他而感到慶幸,他就像一麵鏡子,將她心底那些刻意忽略的陰暗,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她麵前,說什麽不能原諒他,其實自始至終,她不能原諒的隻有她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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