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尹徵慘,比窮書生還淒慘。


    人家窮書生頭懸梁、錐刺股,每日三更睡五更起,一旦金榜題名,就有黃金屋、顏如玉和車馬簇簇。


    而他又有啥?


    他覺得他親爹尹明揚老了,有些糊塗了,解甲歸田之後一身蠻力無處可發,全傾在自己的功課上麵,也不管他是不是已經沒有任何前途可言。尹徵被迫讀了一陣子書。每日裏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著實有些生無可戀。他想要反抗,卻又沒有他姐夫那種混不吝的二百五勁兒。他親爹尹明揚雖然已致仕,可當年縱橫西疆十六國戰場的‘西北王’的諢號不是白來的,餘威極大,在這位老爺子麵前,他實在沒法子像他姐夫那樣應對的遊刃有餘,於是,隻能認慫。


    他親爹讓他幹啥,他就得幹啥。


    今天二月二,龍抬頭。


    早上卯正二刻,小廝奉老爺的命把他從被窩中揪出,讓他在火還沒有生熱的書房寫了一百個大字,手指都僵了,這才喝了一碗熬煮的濃濃的紅糖薑茶,放他迴房更衣換裝。他接了請柬,今天有約,要出去遊園喝酒。


    “少爺快一些,時辰不早了。”小廝催著,“老爺在正廳陪客,讓您這邊一好,就過去。”


    “誰來了?”尹徵叉著兩個胳膊,像個叉在紅柳枝上的拉莫孔雀河中的魚,正在被沙漠中的碳火燒烤,“是不是又有人上門,給我姐夫說媒?”


    尹家算大戶。


    他們的老巢雖然在西北雲中,可雍京城中也有族人,以及不少沾親帶故的,還有更多平時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一表三千裏的遠親。這些人不知道吃錯了什麽,從正月就開始陸續登門,理由千奇百怪,可是話裏話外大抵都是一個意思,——給趙毓保媒。


    “五老爺(尹明揚在族裏排行第五),您家姑娘雖然去了,可這女婿就頂半個兒,您家這姑爺性子溫和,對您也孝順,您說話他一定聽。花骨朵的娘走了,沒留下一個兒子,這女婿要是再續弦,同咱們就遠了,咱老尹家不能斷了這門親。我覺得,從族裏或者親戚中再挑一個姑娘嫁他,他趙毓不還是咱們老尹家的女婿嗎?”


    每次尹明揚都半眯縫著眼睛,似聽非聽,等別人說完,他隻說一句話,“您也知道,我懼內,家裏大小事情一向我夫人做主。如果您有什麽想法,不妨同她講一講。”


    表麵上女人比男人好說話,可是這種事,卻不一樣。


    來人去說服尹明揚,還是說什麽大局為重,家族前途,可是對尹夫人這種話說出來,人家隻要一張嘴——“我一個女人家家的什麽都不懂,可是綺羅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她走了,就丟下花骨朵這麽一個閨女,我可不想讓她受委屈,沒出閣就弄個後媽在眼前伺候。”


    一句話就給打發了。


    尹徵不明白,他問過他娘,“我姐夫一向看起來性子溫和還孝順,他們當年以這做借口,說他懼內,吃軟飯,窩囊廢來著,還說什麽就是自家姑娘找不到男人也絕不嫁給趙毓這樣的慫貨。當時言之鑿鑿,現在怎麽一下子就跟餓狼聞到肉味一樣,爭先恐後的向上撲?”


    尹夫人告訴他,“你二嬸娘的姥姥的親孫女的二表姐嫁入申侍郎府,她得到一個小道消息,謝枯榮曾經以謝氏嫡次女許嫁你姐夫,沒成。”


    “就這?”


    “不懂?”尹夫人搖頭,“你爹整日讓你讀書,看你讀書都讀傻了。”


    “謝枯榮是吏部尚書,謝氏數百年清貴門第,他們看中的人,雖然外人琢磨不出味兒來,可也知道不一般。既然趙毓不一般,謝氏婚約未成,他們就蠢蠢欲動,想著近水樓台先得月,先到先得。可他們不知道,這些年我也是費盡了心思,也沒再給你姐夫撮合成一段姻緣,那些人,更沒戲。”


    從那開始,尹府來做客的,十之六七是來試探保媒拉纖的。


    尹徵,“這都二月二了,他們還沒死心?”


    小廝笑著說,“這我可不知道,老爺隻說讓您弄好了趕緊過去,別的沒說。”


    尹徵見丫頭給他弄好了腰帶,他一把抓過披風,趕忙向外走,一直到正廳。門邊有婆子站著,給他掀開棉布簾子,他一進屋,就覺得屋子中散發著一股馥鬱的香氣。王侯衣袍上特有的熏香,昭示著昂貴、隱含著複雜與危險,與文官家族一直偏愛的那種味道清淡意境深遠的檀香不同。


    他看清楚客人,竟然是寧淮侯崔珩。


    這個人,……


    去年他們有一段複雜的緣分。尹徵在寧淮侯眼前被西疆餘孽掠走,後來,又是寧淮侯從沒頂的水中把他救迴。


    救命恩人?


    是,或者,不是。


    這位心思不定的崔侯爺曾經於極危之境棄他於不顧,丟車保帥。


    可他歸家之後,卻又聽說寧淮侯為了詢問他的下落,確保他的平安,曾經重刑逼問,牽連甚廣。


    對於尹徵來說,諸事種種,一直深埋於心底。


    可他明白,無論發生過什麽,此人當真就是救他性命的人,如果沒有崔珩,他不止斷一根手指這麽簡單。


    救命恩人。


    是。


    隻是,如無必要,他實在不想同眼前這個人再有任何瓜葛。


    崔珩一見他,端起來手邊的蓋碗,“部堂大人,貴公子我領走了。晚上那邊散了場,我再給您送迴來。保證全須全尾,完璧歸趙。”喝了一口熱茶,算是端茶辭客,隨即起身,對尹徵說,“咱們走吧。”


    尹徵不太想跟他走。


    崔珩難得耐著性子解釋,“你姐夫那邊有些事,忙不過來,讓我過來接你。你跟我走,是一樣的。”


    聞言,尹徵看了看親爹的臉色,尹明揚衝著他點了點頭。


    崔珩樂了,“怕我?”


    尹徵覺得自己有些慫,不想在自己家中認栽,於是立馬恢複了雲中貴公子的派頭,搶先一步給崔珩掀起了門簾,“您老人家這是不怒而威,我敬您。來,您看著腳下,外麵雪厚路滑,別摔著。”


    崔珩笑著同尹明揚告辭,領著尹徵向外走。


    這一次,他帶了一輛馬車過來,裏麵燒著暖香,在冰天雪地中顯得的特別暖和。


    他讓尹徵上車,自己則騎馬。


    隻是,沒人的時候,崔珩掀起來馬車的錦緞簾子,皮不笑肉也不笑的對尹徵來了一句,“放心,隻要不是他性命攸關的當口,其他任何時候,你的命,排在我自己的前麵。”


    尹徵,“?!……”


    崔珩說完鬆手,簾子撕拉一下子,垂下,像一把刀,將尹徵的視線斬成兩段。


    馬車走的頗穩當。


    出了雍京城門,一直向北。


    剛出正月,管道兩旁的樹盡是枯枝,無一絲美景。尹徵坐在馬車中,無聊至極。他那根被西疆餘孽斬斷的手指上戴了一根黃金指套,刮著車廂的壁,刺啦,刺啦,刺啦……。此時的‘西北王’公子像一隻被困在瓷壇子中的耗子。他的手指亂,其實他的內心更亂,——這個寧淮侯和姐夫趙毓是什麽關係?


    忽然。


    馬車停下。


    尹徵連忙掀起來簾子,隻看見眼前一匹快馬,極快,如獵隼擒拿飛鳥。


    隨後,那馬上人卻在前麵路口處勒住韁繩,他胯|下黑色匈奴良駒在原地轉了三圈,前蹄揚起,蹬起一陣灰塵,而四隻黃金打造的馬蹄鐵卻在塵土異樣晃眼。


    ——趙毓到了。


    “走的不慢,我還以為在後麵的十裏坡能見到你們,沒想到你們都走到燕良鎮了。要不是看車轍碾過的痕跡,還有你留的記號,我還在十裏坡傻等著呢!不過老崔,下一次你留記號溫良恭儉讓一些,用匕|首在樹皮上刮兩三道就得了,別一下子砍掉三棵大樹搭成一枚箭頭。這些樹活這麽久很不容易的,砍掉弄迴冉莊都能做大梁了,讓你砍掉,以後隻能做劈柴了。”


    “你眼瞎。”崔珩也笑,“記號做小了,怕你看不到。”


    寧淮侯說著,手一揚,讓大家停下,修整一下。


    “不能夠。”趙毓說著下馬,接過寧淮侯侍從遞過來的水囊,裏麵是還溫熱的紅棗薑茶。


    尹徵也從車廂中跳出來。


    一下子就要往趙毓身上撲,還沒等動作,崔珩告狀,“承怡,你小舅子不老實,他摳我的馬車摳了一路,一會兒我得看看,要是損了什麽,我找你老丈人要賬去!”


    “我賠,我賠。”趙毓笑著說。


    尹徵聽這話倒是老實了,乖乖覺覺的走到趙毓身邊。旁邊有人也給他拿了水囊,他不渴,馬車的車廂中讓崔珩布置了一個大瓷壺,裏麵是溫茶水,此外還有一些點心,所以尹徵雖然一直刮馬車壁,嘴裏倒也沒有閑著。


    隻是,……,方才這位寧淮侯稱唿他姐夫什麽?!


    ——承怡?!!


    趙毓卻十分稀鬆平常的樣子,對寧淮侯說,“老崔,這次麻煩你,不然我可真是分|身乏術。”


    “不,不,不,不麻煩,一點不麻煩。”崔珩則擺手,“隻要讓我幹點別的,不去教那三桶漿糊讀書,我幹啥都成。”


    趙毓又笑著說,“黃槿他們怎麽又成漿糊了,你不是說人家三個像三朵葵花嗎?”


    崔珩,“人家葵花臉蛋子裏麵都是瓜子,油亮亮的,加上桂皮八角和花椒一翻炒就能上桌。黃槿,趙大媽還有那個趙大爺他們腦殼子中都是漿糊,根本擺弄不清爽。這都兩天了,一本《三字經》都背不過,他們真不是讀書這塊料。”


    “可是,……”尹徵忽然開口,“我在雲中讀過書,私塾中,一本《三字經》先生要講三個月的。”


    此時,崔珩瞥了他一眼,“尹公子,你那位先生還健在嗎?”


    尹徵點頭,“在。”事實上,那位先生是族中長輩,有舉人功名傍身,十分注重惜福養生,又沒有案牘勞形,身子骨很是健壯。


    “那位老先生沒被你們這群漿糊的愚笨氣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躺倒棺材板中,兩眼一閉,直接去見至聖先師喊冤?”


    說完,這位寧淮侯使出自己名票的功力,氣沉丹田,直接來了一段西皮流水:


    “孔聖人別走,我喊冤。你說‘有教無類’理太偏!世人多愚鈍,腦袋中灌漿糊,一本《三字經》讀仨月,不說自己像頭豬,反怪先生不教書,氣得我小老兒直接下陰曹見到您老人家嚎一通!冤枉啊!~~~~~~~~~~~~~”


    尹徵,“……”


    “別抱怨了。”趙毓,“老崔,我又給你收了個學生。這一次,你可真要正經做先生了。”


    “誰?”崔珩還在掙紮,“要是還這麽笨,我要揮刀自宮。”


    尹徵,“……”


    趙毓卻笑著說,“這個學生笨倒是不笨,就是身份有些複雜。”


    崔珩,“你之前哪個相好的嫁人之後不守婦道,紅杏出牆之後另外下的崽兒?”


    “不是。”趙毓搖頭,“這個孩子出身青樓,卻是良籍。按照大鄭律法,他可以讀書,也可以科舉,卻沒有學堂肯收。”


    崔珩一下子就明白了,“哦,那個玉什麽香的兒子。”


    趙毓,“玉芳。”


    “不管那娘們叫什麽,這孩子聰明就成。”崔珩摸了摸自己的良心,“雖然教人讀書識字是一件積功德的事,可愚笨的學生卻總能激起我內心的殺機,讓佛祖怪罪,實在得不償失。”


    趙毓,“你能答應就好。”


    眾人修整完畢,上馬上車,繼續北行。


    今天早上趙毓起的太早,現在有些困倦,所以他棄馬同尹徵一起上馬車。崔珩派了個穩妥的人趕車,同時也照顧著他的坐騎。


    趙毓在車廂中裹著被子剛躺好,就聽見尹徵問他,“那個,……,姐夫,方才那位崔侯爺……”


    “我在雍京還是有一些親朋故人的,這位寧淮侯就是其中之一。”趙毓說著,閉目養神,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尹徵沒叫他,給他壓了一下被子。其實,他想要問趙毓的是,——崔珩為什麽叫你,……承怡?


    承怡,祈王承怡。


    尹徵記得自己對趙格非曾經說過,“當年的皇長子祈王,權傾天下,寵冠諸王!可惜,臨了據說不是先帝骨血,被褫奪王爵,廢為庶人。現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估計,這位墳頭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此時,車廂窗子的錦簾被掀起,崔珩在馬上屈身,看了看裏麵,隨即抬手吩咐所有人慢下來。


    馬車平穩的慢慢走著,像一條在寧靜的河水中滑動的船。


    承怡,……


    祈王?


    雍王別苑。


    這裏尹徵去年來過,當時他同趙毓一起,像兩個從鄉下剛進城的傻蛋。


    當時的趙毓更不堪,裹著一個破棉袍,活像跟著他蹭吃蹭喝的窮親戚,要不是攢局的宗政文辯厚道,就他姐夫趙毓那身行頭,他們兩個都要遭白眼。


    尹徵覺得,現在看來,有眼無珠,沒見識的人,恰恰就是自己,也許,也隻有自己而已。


    今天到雍王溫泉別苑的時辰,比那次稍微早一些,雖然不是戊正二刻,卻也快日落西山。這裏依舊是幽林山穀,流水潺潺,屋簷瓦舍俱是朱牆黑色琉璃瓦,昭示著主人一等親王的尊榮。


    別苑中門大開。


    雍王府的大管家衛錦等候多時了,他最先看見崔珩,連忙過來牽馬墜蹬,“侯爺真是稀客。我們王爺給您府邸送的請柬都裝滿籮了,就沒見您賞過臉。今兒怎麽有興致過來一趟?”


    崔珩下馬,笑著說,“這些年我不是一直瞎忙嘛。王爺功課又要緊,我就想著,我這種不上進的土旮就別有事沒事跑過來湊熱鬧了,省的打擾王爺讀書,讓聖上怪罪。”


    “侯爺真會說笑。”隨即,衛錦看到尹徵,連忙見禮,“哎呦,尹部堂家的大公子。咱們第一次見,這些年您老過的可好呀!”


    尹徵沒見過這陣勢。堂堂雍王府的大總管,皮肉笑的都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平時傲到雍京城那些權貴們見了他都要矮上半頭,如今衝著自己施禮,讓他全身上下脊椎骨疼。他連忙恭恭敬敬的還禮,“衛公公好。”


    趙毓下了馬車,手中拎著崔珩送過來的一包花生糖,笑著說衛錦,“老衛不學好,專門嚇唬小孩子。”


    “趙先生這是冤枉我。”衛錦一見他,連忙過來,將他手中的東西接過去,“奴婢讓人好好伺候崔侯和尹大公子,趙先生您先跟我走,王爺等您多半天了。”


    尹徵就覺得這一趟來,與上次的感覺天壤之別。


    他們一進園林,就碰到了盛幼杏。


    這位盛小公子是東海水師提督盛執玉的小兒子,他也是上次在雍王別苑結識的尹徵和趙毓。當時他被趙毓踢下水救人,卻因為不會鳧水反而被趙毓拉扯上岸。他爹雖然鎮守東海,諢號‘狂蛟’,海戰名將,水性也是出了名的上佳,可是他這個兒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旱鴨子。


    這不稀奇。


    因為,盛幼杏從小在雍京長大,沒迴過祖籍,沒跟從他爹在任上,沒見過大海,更不會鳧水。


    一條不成文的慣例,已經成例七百餘年了。手握重兵的‘藩鎮’、將軍,還有總督、提督這樣的封疆大吏都有兒子居住在雍京城。這些朱門貴公子們說是被蔭蔽的苗裔,自幼享受京師的千年繁華,說到根上,他們是被父祖質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人質,置換‘虎符’的傀儡。


    尹徵在尹明揚出征西北的時候就跟隨家族迴到雲中,其實是極特殊的例外。


    “崔侯爺,趙世叔。”盛幼杏落落大方,“我父親前些時候進京述職,隻在雍京住了兩天,去拜會了崔侯爺聊了聊東海布防的事,沒去趙世叔府上,請您見諒,不要埋怨他。”


    趙毓則笑著說,“他有正經事情做,我有什麽可埋怨的?對了,你爹身子骨還好嗎?”


    盛幼杏,“還是那風濕的老毛病,一直養不好,一到陰天下雨全身就疼。崔侯爺已經送了我父親十幾斤虎骨泡酒,想來能緩解個一二。”


    趙毓,“老盛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平時也要多保養。”


    盛幼杏,“王命所致,不敢怠慢。”


    趙毓明白,他同這位盛小公子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就連閑話家常都費力,於是把尹徵托付給他,讓他們小孩子到院子裏麵找些好吃好喝好玩的東西,順便看看冰封的湖水中舞榭歌台上的輕歌曼舞。


    崔珩則不與這群小孩子一處玩耍,衛錦命人帶著他到後麵的小院子,專門派了兩個小戲過來,就在他眼前給他唱幾折子《西廂記》。


    這一次,雍王別苑中的客人並不多,卻個個背景不凡。尹徵的父親已致仕,不過,即使‘西北王’正熏勢的時候,也無法比擬眼前這些簪纓華族。尹明揚科甲正途出身,一品文官,但尹氏畢竟隻是官僚;而他們,哪個家裏不是供奉著十七、八層的牌位,數百年世襲的榮華?


    原本尹徵以為自己隻不過是重複上一次的經曆,如同一個剛進城的二愣子,隨處可見冷淡有禮的輕蔑。


    結果,……


    這些人雖然門第高了一些,不過為人卻異常和善。


    宗政文辯也在,他本身就是一個厚道人,此時見到舊相識,更是殷勤一些。他帶著尹徵和盛幼杏嚐遍了王府的美食,還品了品窖藏了幾十年的玉液瓊漿,也喝到了今冬閩浙供奉的新茶。


    歌台下,有人坐,旁人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圍著他。


    隔離的不遠不近,宗政文辯道,“中間那位是徐府的小公子,他父親是如今鎮守北境的甘寧總督徐紹。他旁邊那位則是隨侯家的小公子,他親姐姐是吉王正妃。今天吉王也在,隻是他老人家輩分高,還是雍王的叔輩,七殿下自然招待殷勤,想來我們也見不到。”


    冰湖旁,山上。


    暖閣。


    雕花窗大開,趙毓站在窗邊,看著外麵,——石愷同徐稚,這兩個小王八蛋倒是臭味相投,聊得甚是開心。


    距離窗邊不遠坐著雍王,他低頭喝茶,不言不語。


    越箏麵前卻是老吉王,淒風苦雨。


    他說的卻不是自己抵押封地要發國難財,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而是別的。


    “老大,小七。”吉王用袖子擦鼻涕,“聖上已經下旨申飭我三迴了,三迴了,整整三迴了!”


    趙毓轉過視線,“王爺別急。”


    “我能不急嗎?!!”吉王聲音帶著哭腔,“這俗話說,有一有二,沒有再三再四。一般宗室就算罪過再大,一道申飭就得了,謀反的景王也不過得了兩道申飭的旨意。聖上連著這三道聖旨,簡直就是我的催命符。”


    趙毓,“下旨申飭,不代表不親近。王爺是聖上的家人,為了您好,陛下自然嚴厲一些。雍王自幼受教於陛下,有一絲一毫的過錯,聖上也是下旨申飭。他受到的申飭比您還多兩次。幾道旨意毀不了骨肉情,王爺您,……”


    “老大,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吉王一抹臉蛋子,“我同小七能比嗎?他與聖上就算不是一奶同胞,也連著骨血!我呢,我隻不過是他父皇的堂弟!要說,先帝活著的時候,我的日子過的舒坦,怎麽到了他兒子手裏,我就這麽淒慘了呢?!!!”


    趙毓皺了皺眉頭,“王爺,先帝與聖上相比這種話,以後也不要再說了。”


    吉王一下子收了聲,越箏遞給他一盞茶,他接過去,喝掉,潤了潤喉嚨,這才平心靜氣一些的開口,“我知道聖上怎麽說都會念著骨肉親情,不會過於為難我。其實,……,我,……”


    他看了看趙毓,又看了看越箏,像是狠下心,才道,“我怕的是都察院。”


    吉王這才坐下,說道,“平日裏,我隻是一個管著皇室祭祀大典的閑散親王,都察院根本注意不到我,可如今聖上這連著三道旨意,簡直就像把我架在火堆上燒烤,我就跟我烤的那些肥豬一樣,沒刷醬料就皮開肉綻了。要是再不離開火架子,我馬上就要祭天了。”


    趙毓,“聖上合並了禦史台與都察院,如今這都察院,權柄是大了一些。可是,他們言官監察彈劾百官,依舊遵循大鄭國法,王爺也不用鰓鰓過慮,杞人憂天。”


    “拉倒吧,承怡。這天底下,哪個人禁得住查?”


    吉王一曬,“不說我,你嶽父老泰山的底賬就幹淨嗎?他在邊境多年,別的不談,帶兵的沒有不吃空餉的,隻這一項就是重罪。”


    “還有,……”


    “朝廷的賦稅根本維持不了這十年的邊境戰爭。況且,西疆十六國殘餘的那點老弱病殘,咱們也不需要勒緊褲腰帶,打這十年的仗。軍費消耗數千萬兩白銀,才終於熬到了久違的安寧。如果當年不冒進,隻出重兵,以圍剿為輔,安撫為主,我大鄭王師所向披靡,一兩年完全可以控製局麵。再不濟頂多三年,咱們就能讓他們重新俯首,心甘情願的納貢稱臣。那時,邊境一樣安寧。”


    趙毓平淡的說,“那種安寧是虛的。他們就像是獸,困境之中不過暫時蟄伏,等到緩過神,水草豐茂,兵強馬壯之後,絕對不會善罷甘休。那時,王爺您可以在雍京城王府大院中深居簡出,養尊處優,美妻嬌兒享受天倫之樂。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有切膚之痛的都是遠在萬裏之外的邊境百姓。”


    吉王不欲多言,卻王顧左右而言他,“戰事拖了這麽久,最得利的人是誰,咱們心知肚明。要不怎麽有句老話,大炮一打,黃金萬兩呢?”


    “趙將軍,這些年你在邊境做的事情,要是真掀出來,都是潑天的大案,西北幾省數十位甚至上百位官員都要被牽扯進去。到時候,聖上就算再念及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骨肉情分,也未必會為了你抹平那些往事。”


    “聖上畢竟是皇帝。”


    吉王這句未竟之言,在此的三人都懂。


    帝王心術。


    戰亂用人之際,皇帝能忍平常所不能忍之事;一旦戰事平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吉王,“有些事情,還是不要掀到台麵上來,這樣對大家都好。”


    冰湖旁。


    宗政文辯見到老友,前去打招唿。


    尹徵得空問盛幼杏說,“隨侯和徐總督很交好嗎?他們的公子倒像是親兄弟一般。”


    “隨侯和徐總督?”盛幼杏,“他們是仇敵。”


    尹徵,“……”


    盛幼杏,“隨侯祖上七代人鎮守北鏡,這一百年來,他們石家死在北境的直係男丁就有二十幾位,家廟中的牌位也是一層疊一層的。大鄭三十二侯府,哪一家世襲的尊榮不是幾代人用命換來的?可,自從隨侯被徐總督在北境繳了虎符換了防,他堂堂隨侯公子必須得對一個剛從南方過來的傻小子笑逐顏開。”


    尹徵,“我還以為這群王孫公子們矜持一些,沒想到和我們俗人一樣,看到誰正得勢,也去巴結。”


    盛幼杏自小在雍京城長大,對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很熟悉,“越是他們,對這樣的事越要機敏。不然,大鄭一千二百年的國祚,功勳卓著列土封疆的名臣們不知凡幾,有數百年大運的家族不過眼前這些呢?”


    他們正說話,衛錦來了,他說趙毓找他過去,尹徵不耽擱,與盛幼杏道了別,就跟著衛錦繞過冰湖,上了山上的暖閣。


    吉王已走。


    這裏隻有趙毓,和,……


    尹徵一進來,就看見趙毓撕開油紙包,拿出花生糖,遞了一塊給雍王,“這是老崔的手藝,你嚐嚐。”


    “難得。”


    越箏接過去,放嘴裏嚼了,“我小時候崔侯倒總是做這種糖給我吃,這是怡哥哥的麵子。不然,寧淮侯這位眼高於頂的天子重臣,何曾把我放在眼中?”


    趙毓不接這個話茬,扭頭看到尹徵,招唿他進去,說,“桂寶兒,今天我帶你來,其實想介紹個人給你。”


    說著,他指著雍王,“我在雍京城還是有一些親朋故人的,這位就是。”


    尹徵看著越箏,越箏也看著他。


    隨後,尹徵很規矩的行了禮,“殿下。”


    “真見外。”越箏嗤笑一聲,又嚼了一塊花生糖。


    趙毓抓了抓頭發,說,“那個,……,桂寶兒,你今年十八,越箏呢,比你大一歲。所以呢,以後你們見麵,私底下稱唿七哥就好。”


    尹徵,“七……,七哥?”


    “嗯。”越箏點頭,“一直都是我最小,如今我也是哥哥了。桂寶兒是吧,給你個紅包,開春買糖吃。”


    說完,他遞過來一個紅色緙絲荷包,裏麵裝滿了小金元寶。


    尹徵暈乎乎的接過去,滿手的黃金也沒有讓他更清醒一些。他此時想的不是為什麽忽然之間會稱唿高高在上的雍王為七哥。


    而是,……


    六哥。


    他究竟是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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