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雍京,敦煌會館。


    薛宣平坐在八仙桌前,正在為了吃羊肉泡饃做準備。


    他原來是趙毓剛到西北領兵時候的夥夫,這麽多年混下來,別的本事每長多少,唯有兩樣最愛:一是錢財,這個第二,就是吃食。


    薛宣平的手指掐住一個白麵饃,用耐心一點一點的捏碎,放入大碗中。他已經掰開碾碎了一個饃,旁邊早有廚子準備好羊肉湯與粉絲,還有糖蒜和辣椒,就等他把第二個饃也碾碎,直接在他麵前的大碗中澆入熱湯。


    老大蕭呈手中拿著一個長杆煙槍,正在抽土煙。


    煙是自己在後院種的,新鮮煙葉曬幹之後折疊捆緊切絲,噴上茅台兌蜂蜜,再幹炒一遍,封入瓷壇。


    薛宣平一邊掰饃,冷不丁的說了一句,“老大,別看我了,再看我,您還是愁。”


    蕭呈讓身邊的丫頭也給他掰一碗饃,“老薛,你真是沒心沒肺。”


    “我呢!”薛宣平弄好了饃,廚子給他碗中澆上熱湯,熱氣一上來,蒸騰騰的,帶著一種煙火意味的仙氣,“心肝肺都全,肚子中也有食兒,什麽時候不慌。”


    “有食兒?”蕭呈見左右都是自己的親信,這才問出了一句深埋心中的疑惑,“你就這麽相信趙毓?”


    “信。”薛宣平點頭,“我一出生就死了爹,娘為了養我把本家的叔伯睡了個遍,就這,我還三天兩頭餓肚子,我能長大成人,沒病沒災就是我親爹保佑了。可是,這大鄭的天下,像我這種出身的人是混不出來的,隻能去當兵。我說句實話,老大,我跟您,還有咱們西北道的那些聰明人不一樣。我知道自己笨,也認命,不像你們,總想著證明自己沒那麽笨,每天跟自己,跟別人,跟老天爺較勁。”


    蕭呈,“趙毓是聰明,這我承認,可他,……”


    “老大,您活了這麽大歲數,怎麽連這些都看不透?”薛宣平抓起一塊羊肉直接放入口中,“趙毓是不是聰明,這重要嗎?”


    這次蕭呈沒說話。


    薛宣平,“要說聰明,這天底下聰明人多了去了,別人不說,老八就精的像個禿尾巴猴!這麽多年,他吃過什麽虧?哪一次分紅他不是拿大頭,哪一次真出事,他不是先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上一次,他私帶鴉片過境,讓北境的邊軍抓個正著,為了那件禍事,我們死了多少人,可是他身上連個毛都沒短吧?為了自己,他可以親眼看著弟兄們去死,可是轉過頭來,他又可以用大筆的好處堵住所有人的嘴,非要說聰明,老八比老趙還聰明!可是,……”


    這一次,薛宣平拿個大勺子,舀起來一大口吃食,連湯帶肉,還有饃和粉絲,直接塞入嘴巴中。


    蕭呈自然之道老八是什麽人,隻是他信奉的是曹操那一套用人之道,——知人善任,唯才所宜。


    老八昌渡為人私德不休,但是對西北道,對他蕭呈卻極為忠心,做人不行,做生意,尤其是偏門的生意卻是一把好手。他蕭呈不能每年拿著老八遞過來的大筆的來曆不明的紅利,卻要人家金盆洗手、做個幹幹淨淨的君子。


    至於趙毓,……,這個人太難用!


    薛宣平自然知道蕭呈的心思,“老大,老趙這個人,很多時候都在犯傻。不說別的,就說這次的十三行的事,當時周熙已經決定自己死,把趙毓給摘出來,是趙毓自己把自己拖下水的。他當時說過一句話,如果十三行的錢莊完蛋了,那一天,雍京城有多少普通人就得上吊!他還說過,戶部要開始收稅了,銀價再不下來,雍京城就亂了。老大,您聽聽,這些話如果說給老八昌渡聽聽,他的大牙都要笑掉了。蕭老大,就著一點,咱們誰都幹不過趙毓。”


    蕭呈有些不以為然,“因為他是老好人嗎?”


    “他是嗎?”薛宣平反問。


    蕭呈,“是什麽?”


    薛宣平,“趙毓是老好人嗎?”


    當然不是!


    這些年他們都在西北,也是親眼看著趙毓如何平定邊境,如何掏空西疆十六國,如何壓製邊境各部族,如何將那些本來也很貧瘠的耕地變成不毛之地。與戰爭的同時,趙毓借助西北道發行了大量的戰爭債票,從虛空中變幻出不可計量的財富。


    老好人能做這些事情嗎?


    蕭呈,“那你的意思是?……”


    薛宣平,“不管咱們這裏的人怎麽酸人家什麽入贅女婿啊,什麽隻有一個閨女就絕後了,什麽老嶽父權勢仍在不敢納妾不敢續弦啦,不管說什麽,他趙毓就是西北王尹明揚的家人。”


    “這人一出生就分三六九等,尹明揚告老還鄉之前是總督是兵部尚書,是科甲正途出身的進士,人家尹家幾代做官,就跟咱們這些十歲之前沒穿過鞋的人不一樣。老趙看的東西是咱們看不到的,他知道的事情也是咱們想不到的。”


    “老大,聽我一句話,你就不糾結了。”


    蕭呈問,“什麽話?”


    薛宣平,“咱們剛開始都是光屁股上的賭桌,當時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輸贏都不怕。現在呢,大家手中贏了一些東西,你們又找了婆娘生了兒子,心中肯定想的是怎麽把手中這些籌碼守住,所以想的就多,煩惱就多。”


    蕭呈,“你說了幾句話了?”


    薛宣平,“馬上,馬上這最後一句就出來了。”


    他裝作斯文的樣子,凝神靜氣說,“認命,這就是最大的聰明。”


    “老大,承認吧,老趙從根子上就跟咱們不一樣。人家是汝窯的瓷兒,咱們是破瓦罐。不過破瓦罐有破瓦罐的好處,他汝窯的瓷兒也有汝窯的瓷兒的煩惱。”


    蕭呈,“你再不說我揍你!”


    薛宣平,“您還記得有一次咱們圍剿高昌殘餘,闖入了他們的神山聖地,差點走不出來丟了性命的事情嗎?”


    “記得。”蕭呈點頭。


    薛宣平,“如今的雍京城就是那座神山,咱們身處其中,隻能看到眼前這點東西,有大樹,有白雪,有霧氣,周圍肯定也有豺狼虎豹,有陷阱,甚至有我們自己人背後的冷箭。我們想要走出去,隻能拿著腦袋在探路,探一步,走一步,隻是,要是行差踏錯一步,都有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趙毓卻不會。”


    “老趙就站在最高山的山頂,已經接近天邊了,他從那兒向下看。”薛宣平說著,還抬手指了指敦煌會館的楠木大梁,“我覺得他能看清楚雍京全境。”


    “所以,他要做的事情,我隻要跟著做就好,別的,我不想。“


    “我沒婆娘沒兒子,老娘也被我風光大葬了,我還是原來那個夥夫,依舊是光著屁股上的賭桌,說實話,不到我咽氣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輸是贏。”


    蕭呈顯然已經被說動,此時,他隻是很難否決之前的自己。


    “隻是,老八那裏,……”


    “老大,我不說別的,隻說一件事。”薛宣平齜牙樂,“老八昌渡和趙毓,誰的錢多?”


    蕭呈一點不含糊,“趙毓。”


    薛宣平,“那就聽老趙的。咱們西北道向來規矩分明,除了您德高望重,其他人,誰錢多,誰說話!”


    此時,雍京的銀價再上三成!


    趙毓壓在西城賭坊下注雍京銀價狂瀉的定金已經不足以支撐一天的交易了。


    薛宣平滿肚子的羊肉泡饃,腦子倒是沒有塞滿了羊肉湯汁。


    他盤算了盤算自己手中那點家底,就算全押在西城賭場,也不過幫趙毓多支持半日,有這半日的時光,足夠支撐到第二天太陽落山,賭場休市。


    至於蕭呈,……


    薛宣平可不認為這位老大也會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即使他現在似乎被自己說服,開始相信趙毓。


    蕭呈能在西北道掌家,憑借的不是不顧一切的賭性,反而是他性子中的‘膽怯’。


    蕭老大做事情講究的就是‘均衡’,就比如他自傲的用人之道。


    他總是自詡為曹操,其實他可不像那位亂世梟雄,蕭呈不知道在哪裏學了什麽馭人術,每次用人都是一左一右兩個,讓他們左右互搏,他好從中製衡,從而得利。


    蕭呈不但做生意如此,賭桌上更是這樣。


    押寶的時候,肯定押兩邊,絕對沒有趙毓那種不顧一切的孤勇,所以,他贏的也沒有趙毓那般酣暢淋漓。


    但是,他也不會像同那些早已經消逝在西北戈壁上的孤魂野鬼,一敗塗地。


    老八昌渡押寶在雍京銀價暴漲,已經賺的堆金積玉,蕭呈肯定會隨著押上一寶,就是不知道,這一次他會不會另外再隨著趙毓也押上一寶銀價狂瀉了。


    蕭呈迴到侯寨,發現兒子蕭則迴來了,如他所料,沒有請趙毓迴來。


    蕭呈,“出城了?”


    蕭則迴答,“是的,向南邊去的,應該是有事迴老家冉莊了。”


    蕭呈點了點頭。


    蕭則想著,要不要將趙毓連夜出城,並沒有受製於‘夜禁令’的事情告知父親,隻是,他沒開口此時外麵有人稟告,他的同僚手持傳令書進來:


    ——定國公裴檀抽調少數精銳出城。


    此時,蕭呈又想起來趙毓說的,既然想要走仕途,這就是正道,一定不能再同西北道的暗道生意有任何的牽扯。


    對於蕭則來說,趙毓是恩人,而定國公裴檀則是貴人。


    蕭則連忙收拾,換裝,帶上長劍與弓|弩跟隨同伴出雍京城,裴檀居然親自立馬於鎬川之水岸邊。


    隻是,當裴檀看到蕭則的時候,忽然開口問傳令的將官,“蕭則怎麽來了?我原先征調的應該是校尉陳釗。”


    “大人,陳釗騎射的時候割傷了手指,所以屬下調了蕭則。如果大人覺得不妥,屬下另外換人。”


    “不用。”裴檀看著遠處的蕭則,間隔一丈遠,幾許草叢,“蕭則,也可。”


    ……


    趙毓沒有想到太平鎮居然是這個樣子。——森林繁茂,鳥語花香,居然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致。


    這裏倒是也有些墳,隻是土包也是青草萋萋,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他想要下馬,文湛攔了他一下,隨即,自己先下馬。


    皇帝身後的禦林軍半數跟隨,另外的人,則端坐馬上,手指按住腰間的強|弩,眼睛如同進入獵場的獸。


    文湛親自為趙毓牽馬走了一程,確定周圍安全,衝著他點了點頭。


    趙毓自己跳下來,“看樣子,隻要沒有人煙的地方就不會有禍亂,不出幾十年,大樹野草還有這些野兔野鳥自然會奪迴原本屬於自己的地盤。”


    文湛聽了聽風聲,對眼前這幅景象也是意外。他說的話,卻讓趙毓也是意外,“這裏的裏長每年有定額的銀錢與祿米。”


    “真的嗎?”


    “嗯,直隸總督署直接調撥。”文湛說,“雖然不多,每年俸祿5兩白銀,祿米10石。”


    趙毓嘖嘖,“大鄭建製隻到縣一級,連縣府書吏都由縣太爺養活,這裏的裏長居然朝廷發放的銀錢,真是稀奇。所以,這裏算是方外之地?”


    不過,沒有等皇帝說什麽,趙毓就笑著自己又加了一句,“朝廷薪俸覆蓋的地方,怎麽可能是方外之地?隻是,希望這裏不是天高皇帝遠的法外之地就好。”


    文湛,“天高,可是皇帝不遠。”


    眼前的路雖然看上去已經廢棄,卻因為早先修建的時候使用的是山中采來的大石頭砌成,路麵不塌,馬匹在上麵可以成行。隻是道路兩旁長滿了一人半高的蒿草,頗有一種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孤魂,在水一方的意境。


    “難道人煙稀少的地方,草長的也旺盛?”趙毓嘀咕著,“要是這裏還有多餘的地,我也來種菜好了。最近一段時日我沒迴去,我總感覺我家的門房大樹和燒水的大媽不太會種菜,昨晚瞥了一眼,發現有一種草盛豆苗稀的趨勢。”


    文湛開口,“勤政殿後一片山地,水土不錯。”


    趙毓,“那裏當然好。先帝從貴州移了紫竹過來,隻在那片山地上可以養活。那裏旁邊就是鷓鴣殿,有溫泉有活水,土也肥厚。”


    “嗯。”文湛,“所以,如果你有那個想法,可以將勤政殿後麵的紫竹刨了,種一些黃瓜豆角什麽的。”


    “……”


    “怎麽?”皇帝問他。


    那片土地命運多舛,大正宮築起一千二百年來,多次被深挖,多少奇珍異草曾經在那片土地上茁壯成長,又多少名貴花卉曾經在那裏零落成泥碾作塵。


    太|祖喜歡鄭國故土的桃花,太宗喜歡白梅,憲宗喜歡戰場的紫荊,裕宗喜歡寵妃愛重的薔薇,先帝喜愛紫竹,今上,……


    當今聖上倒是沒有什麽奇詭的愛好,就是因為他趙毓的一句話,想要把那些名貴的紫竹盡數刨掉,用來種黃瓜柿子茄子豆角。


    說起來,還真是不風雅呢!


    太平鎮有署衙,原本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庭院,很顯眼,就在亂石板路的盡頭。


    七八間的大瓦房,頂上是青灰色的瓦片,裏麵也是雜草叢生,一個青衣布衫的年輕人在屋頂上鋪氈子,看到了趙毓文湛一行人。


    趙毓起手,“我們相見這裏的裏長。請您,……”


    “你們是保定來的仵作吧。”那人放下手中的氈子,在屋頂俯瞰底下的人,還有馬匹,隨即嘖嘖稱讚,“直隸總督署就是有錢,連出公差的仵作都能騎大馬。”


    仵作?……那一定與死人有關係。


    趙毓聽了這些話,連忙順著他說,“哦,對,我們是冉莊來的。”


    “冉莊?那你們來的挺快的呀。”那人說著,從梯子慢慢下來,到了地麵上用自己的衣袍擦了擦手。


    “沒法子。”趙毓含糊道,“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上麵總想著快點弄清楚,不然砸到自己手裏,年底不好了結。請問您,哪裏可以找到裏長?”


    “我就是。”那個年輕人嘿嘿一笑。


    “你?”趙毓又看了看他,“您可真是年輕有為。”


    “不年輕了,我家娃都能滿地跑了。”裏長笑嗬嗬的,“上代裏長夏天剛去世,他老人家高壽八十四,就是閻王爺叫人的年紀,沒躲過去。”


    冉莊村子的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趙毓聽著跟著歎口氣,“去世雖然很讓人難過,不過能有如此高的壽數,也是福氣。”


    裏長,“幾位,連夜趕路,吃飯了嗎?”


    趙毓多謝他的好意,隨後道,“裏長,我們還要盡快迴去為總督顏大人複命,所以,先做事情比較好。”


    裏長卻看著趙毓,似笑非笑的,“您是新來的吧。”


    趙毓,“呃,……,是。裏長怎麽看出來的。”


    裏長還是笑,“您方才的話,沒有一句在道上,連規矩都不懂,如果不是故意的,自然就是新來的。”


    趙毓一聽,從袖子中拿出一錠銀子,這是雍京鑄銀局的官錠。


    裏長笑著,不說話,也不接。


    趙毓又加了一塊。


    裏長不接,卻開口,“天平鎮有太平鎮的規矩,整個太平鎮不到一百戶,人不足六百,有的是土地,有的是山林和水塘。我們這裏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也不想進來,所以,這個銀錢在我們這裏,沒有什麽用處。”


    趙毓一聽,收起來銀錠,“裏長您給個章程。”


    這位裏長仔細端詳了趙毓,再開口,也沒有了笑意,“趙將軍,不可一世的趙毓,你什麽時候到直隸總督署做微末小吏了?當年的殺伐,當年的威風,當年的功績都喂狗了嗎?”


    趙毓聞言,仔細看了看他。


    “趙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不認識我了?”


    趙毓依舊沉默。


    那人道,“我是景沢。”


    隨後,再加一句,“征西大將軍李鈞麒副將景厝的幼弟,景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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