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文湛醒了,下意識摸摸身邊,——空無一人。


    他陡然之間坐起來,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空茫。


    心跳的有一些血腥味道。


    等他強迫自己緩和平靜了一下,看了看禪床,——兩個枕頭,身邊的位置雖然是空的,卻留著一根頭發,被子下麵,也有溫涼的觸覺,湖絲的單子有些皺,還有那個人的氣息,好像烈酒中的清水一般。


    他披衣下了床榻。


    外麵有人伺候,他們為他指了路。


    許是一直在下雨,黎明之後,天空依舊不甚清明。


    文湛沿著迴廊向外走,不遠處,他看見趙毓坐在石頭台階上,麵前是一堆火,而他的臉龐在火光中散著潤澤的光。


    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條異常漫長的夜路,而承怡,則是一盞燈。


    就像現在。


    他穿過長長的,雕梁畫棟的金絲楠木迴廊,彼端,那人生了一堆熾熱的火,在等他。


    趙毓聽見腳步聲,迴頭看到是他,先是笑,隨後,被文湛用一件輕狐裘裹了。


    一道親吻壓了下來。


    狂暴的猶如百川沸騰、山塚崒崩。


    好久,文湛才平靜下來,挨著趙毓坐著,輕聲問了一句,“怎麽起這麽早。”


    “半晚上沒睡著。”趙毓說,“剛才我去看了老二,他吸鴉片煙。”


    文湛緩緩點了點頭,“不止他,徽郡王,還有其他幾位似乎也喜歡那個東西,都是一些被王爵富貴腐蝕了骨頭的人。”


    趙毓,“鴉片這東西很邪性,會上癮,要是被人拿出來為禍人間,……”


    “不會。”文湛斬釘截鐵,“至少,現在應該不會。”


    趙毓,“為什麽?”


    文湛,“太貴。”


    過於高昂的價格可以把很多人擋在遠處。


    隻是,雖然接受的人極少,身份卻極貴重,所以鴉片的販賣也給販賣者積累了難以想象財富。


    沈臻!


    趙毓想到這個名字,兩道眉不自覺的皺了皺。


    “文湛,……”


    “怎麽?”


    “老二說,你來空鏡寺是察看軍務。”


    “嗯。”


    趙毓,“老二還說,你要對藩鎮對手了。”


    文湛冷冷笑著,“他知道的真多。”隨後,他看著趙毓,忽然又問,“在做什麽?”


    趙毓拿著木棍撥拉撥拉火堆,“餓了,烤兩個地瓜。”


    文湛,“有我的嗎?”


    “有的。”趙毓想了想,“不過,你昨晚吃了一碗山藥燉飯,為什麽還會餓?”


    文湛,“我餓了,理所當然。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


    趙毓,“問我什麽?”


    文湛,“昨晚出力的人又不是你,你怎麽會餓?”


    趙毓拿著木棍繼續撥拉火堆,一下,兩下,三下,……


    最後,他忽然笑了。


    那種溫度,比火還要熾熱。


    趙毓說,“我們分開過十年,如果一直在一起,到了今天,你就不會,……”


    文湛反問,“不會什麽?”


    “不會這麽粘人。”趙毓,“要是我們一直在一起,你早該膩了。”


    “不會。”


    文湛的聲音雖然輕卻依舊是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隨後,他慢慢靠近趙毓的耳邊,接下來的話,似乎不適宜看著他的眼睛說,也似乎根本不可對人言。


    極輕。


    如同一片淩翅鳥的尾羽飄落於紅蓮池水之上。


    “你才是鴉片。承怡,我早已經上癮,根本無法戒除。”


    “……那事……”


    “一次比一次沉迷,一次比一次更甚。”


    趙毓耳朵發熱,麵孔燒的好像烤到甜膩的地瓜。


    隻是,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微微側臉,躲開了貼合上來的親吻。


    文湛,“怎麽了?”


    趙毓,“文湛,戶部的存銀還是不能動,那樣動靜太大。你想要徹底消除藩鎮,雍京必須穩,戶部也必須有錢,絕對不能掏空。我知道哪裏有大量的白銀了。”


    文湛,“遠嗎?”


    “不。”趙毓說,“就在雍京。”


    “好。”文湛,“即刻下山?”


    “不忙。”趙毓用木棍把兩塊烤好的地瓜撥拉了出來,“老二他大方,一出手就是二百萬兩,正好解圍。我再在這裏多待一下,省的現在下山,那些人看見我再另外生心機,節外生枝。”


    說著,他遞給文湛一塊大一些的地瓜,外皮已經焦糊,帶著烤糖的甜味。趙毓在吃食上心思不如文湛細,經過他手的東西賣相都不太好,可是文湛不同,他會很仔細的把外皮剝開,剩下的東西絕對秀色可餐。


    “也好。”文湛接過來,仔細剝開地瓜的皮,露出裏麵已經甜軟的瓜瓤,喂了趙毓一口,“你在這裏,正好可以看看雍京西端的防禦。”


    “我?”趙毓吃的正甜,一聽這個,愣了一下。


    “怎麽。”文湛接著趙毓吃過的地方咬了一口,“吃了我的東西,為我做一些事情也不好嗎?”


    “可是,……”趙毓又被喂了一口,甜膩膩的堵住嘴巴,真是吃人家的嘴短,他無法再大言不慚的說‘不’,他倒是沒有想清楚,這兩個地瓜明明他自己烤的,怎麽文湛一剝皮就變成‘他的’了呢?於是,隻能轉而言之,“我知道的那些,父皇肯定都教過你。除了那些之外,我什麽都不知道了。”


    文湛卻說,“我想要的不是紙上談兵,而是相人。”


    趙毓,“相人,這個很難,究竟要相什麽人?”


    文湛,“你見了就知道了。”


    裴檀進空鏡寺的山門,轉過大雄寶殿,再到楠木迴廊,正看見盡頭的蟠鬆下有兩個人,坐在石台階上。


    此時。


    趙毓胃口不算好,吃到這裏,感覺有些飽腹,就對著文湛喂到嘴邊的東西搖頭。


    文湛把剩下的那半個地瓜吃幹淨,又拿出絲絹手帕把趙毓的雙手抓過來,給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幹淨。


    趙毓抬頭,正看見裴檀,“定國公?”


    於是,笑著說,“這位先帝曾經禦筆親批‘子喬有知人之明、謀國之忠,可謂千裏駒’,他命格貴,我可不敢相他。”


    裴檀走過來,剛好聽完了趙毓的話,他先是向文湛行大禮,隨後以波瀾不興的語氣對趙毓說,“無法與王爺相比。您幕府人才濟濟,帳下謀士輩出,猛將如雲。”


    雖然他這話說的麵無表情,可是裴檀當麵又稱唿他‘王爺’,趙毓知道,他肯定沒好氣。


    裴檀帶來兩摞書簡,是多位官員的資曆。


    文湛在外,沒有進去。


    而裴檀與趙毓到禪房室內,他對趙毓說,“陛下要選可以駐守陰山南北以及雍京西端的將軍,當然,最重要的位置則是雍京。”


    陰山以北,大漠戈壁為樊籬屏障;陰山以南則是嘉峪關到娘子關。


    這是抵擋漠遊牧蠻族進犯的生死線,位置自然極重。


    而雍京,則是京師王畿,更是重中之重。


    趙毓一封書簡一封書簡看了一遍,發現,其中大部分人都有西北軍的背景。


    果然有誤會。


    裴檀以為他趁機培植與安插自己羽翼。


    “裴公爺,這些人的書簡既然能到您麵前,也就說明其實他們的資曆是足夠的。再說,……”趙毓低頭淺笑,“這些,也不是我的私人。他們做的是朝廷的官,不能因為僅僅隻是在西北軍中效過力,就認為和我有什麽瓜葛吧。”


    “王爺,不要打官腔。”裴檀有些不以為然,則說,“我查過吏部曆年的保舉奏章,這些人,有很多都被王爺您請過功的。”


    “那又怎麽樣?”趙毓繼續隨手翻動書簡,一份一份,一章一章,看似隨心,其實都仔仔細細的看著,“戰場上讓人家用命,過後沒有厚爵之祿,那可真是一錘子買賣了。人都不傻,如果想要讓長久一些的賣命,至少要兌現一些承諾吧。”


    裴檀也不是翰林院那些清貴文人,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此時,他隻是想要旁敲側擊趙毓一下。


    這位前親王目前的地位十分微妙。


    原本,裴檀在得知黃棕菖時常進出玉熙宮與祈王府的時候,他以為趙毓會很快恢複親王的爵位,現在看來,這些都是清風吹過雍京城一般,沒有任何下文。


    他不知道是趙毓對‘親王’不再感興趣,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難道,……


    大鄭將要冊封一位男皇後?


    當今聖上可不像這種劍走偏鋒,不管不顧的人。


    如果說當年的趙毓還在雍京做親王的時候是沒有實權的王公,僅僅憑借先帝的寵愛與當今天子的深情而地位顯赫,現在的趙毓則距離‘位高權重、權傾朝野’似乎僅僅隻有一步之遙。


    ——名分。


    一個正式的名分。


    這個名分可以是親王,也可以是,……


    趙毓不知道裴檀心思詭異,他一直低著頭,隨後,挑出一份很單薄的書簡,“裴公爺,舉賢不避親,我不能因為此人曾經在敦煌做過文官就可以避開此人。我覺得,這個人,隻要機緣天顧,他絕對可以建立大功業。”


    裴檀一看書簡上的姓名,心中一動。


    昨天,他在楚相府邸,拿著這些官員的書簡挨個詢問楚薔生的意見,當時,楚薔生挑揀出七個人的名字,其中放在最頂上的一封,就是眼前這位。


    白策,字汀州,


    平白無奇的名字,平白無奇的出身,平白無奇的履曆,平白無奇的功業。


    這位似乎除了曾經是十七年前的三甲進士,不知道鑽營了誰的門路,隨後居然入選翰林院成為庶吉士,除此之外再無亮點。


    不過,能進翰林院就是好資本,庶吉士號稱“儲相”,大鄭內閣的閣臣大多出身自此。


    裴檀問,“這位,有什麽不世出的才分讓王爺如此看重?”


    趙毓樂了一下,“裴公爺,你我遠日無怨今世無仇,大家好好說話不成嗎?”


    裴檀一聽,發現趙毓誤會了,他這次說話是真心的,絕對沒有半分嘲諷。


    他想要解釋,卻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


    趙毓也沒想聽他解釋,開口說道,“我到不是說他有什麽經天緯地的才情,說實話,白策這個人在敦煌有個外號‘慢駱駝’,就是說他做事情慢的狠。不過,這個人踏實。身在官場,卻以道學先生要求自身。每日早起,寫大字二百,溫讀經書,翻閱史書,還經常寫詩,雖然寫的不太好,但是他寫的多。我估計,這位要是堅持到現在,沒準能寫小半本《全唐詩》了。此外,他不止對那些八股文章、四六駢文、詩詞歌賦有興趣,他對眼前的事情,對現實的事情都有興趣,並且看書也是百無禁忌。他除了聖賢書,連佛經算命占卜八卦,外加如何種瓜果梨桃地瓜土豆的農書也通讀。他還愛交朋友,這次在西北,他應該攢了一些銀子,迴到雍京都接濟了當年一起登科還在苦哈哈熬日子的同僚們,一直跟老婆孩子租了一個小院子,擠在一起。上次我迴來的時候還給他帶了四百兩銀子,他剛好換了一個大一些院子,地段不好,但是好歹是獨門獨院,清淨,他還讓老婆給我醃了一壇子酸黃瓜。”


    “不過,他最好的地方,就是性格堅定。他以庶吉士文官的身份去西北,吃盡了苦頭。剛開始因為戰事不利而三次想要自盡,每一次都是跳河,淹死到一半自己爬上來,用一塊破布擦幹了臉,事情繼續做,仗也繼續打,居然還真被他熬到了戰事休止的這一天,也是有趣。”


    此時,趙毓又是一笑,“不說了,再說下去,裴公爺又該嘲笑我謀私了。”


    裴檀卻沒有‘嘲笑’趙毓,其實,他有些意外。


    昨日,楚薔生對白策的評語也是這幾樣,隻不過說的文雅一些,“白策此人,真道學。修身有法,初有決定不移之誌,中有勇猛精進之心,末有堅貞永固之力,非一般人。”


    不過,他轉念一想,也不意外了。


    趙毓曾經師從楚相,他們有時看法一致,也是平常。


    裴檀收拾好書冊,自認為相當有誠意的對趙毓說,“多謝王爺,我知道了。”


    “既然我給你推薦了這麽好一個人,裴公爺就別開我的玩笑了。”趙毓說,“您也知道,我不是什麽王爺。要是你不見外,叫我老趙就好。”


    “不。”裴檀將白策的書簡放在最頂上,準備見文湛,他卻說,“您是王爺,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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