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大長老拉摩提後半夜開始發熱,到了淩晨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隻不過,他說的胡話沒人能聽懂。


    梁十一把詔獄最好的大夫叫過來,給大長老仔細檢查。


    首先要查驗是否中毒,這樣可以盡早救治,同時也會確定,這是否應該歸罪與緹騎。


    從來中毒隻有兩種可能。一是被下毒,隻是,詔獄的守備銅牆鐵壁一般,重要人犯在這裏被下毒那可是緹騎萬死難辭其咎的罪責;二則是大長老拉摩提自己服毒,那麽,緹騎背負的罪責同上。


    黎明之後,梁十一得到消息,大長老中了毒,並且是劇毒枯骨蛇膽。這種蛇隻存活於須臾沙漠中,而解毒的藥卻是西疆聖上之上的雪靈芝與其他十八味名貴藥材。這些藥材好得到,無非就是價錢昂貴一些,而這味雪靈芝卻是棘手至極。


    “雪靈芝是西疆聖山之上的稀世珍寶。”那名大夫很有見識,“采藥人想要得到它必須經過九死一生。那條路是通天路,許多采藥人都死在半途,屍體卻因為終年不化的積雪而永遠不腐,永遠不朽,也永遠不會入土為安。後麵的人都需要踩著那些人的屍體繼續上山,因緣際會,福分足夠,才能得到雪靈芝。雍京城中,卑職尚未聽說哪裏藏有雪靈芝。梁大人,也許這就是這個人的命數,到了應該盡的時候了。”


    旁邊忽然走過一個人,梁十一抬眼看,居然是崔珩!這位寧淮侯臉色有些青白,眼下有些陰沉,不過精神看上去卻顯得堅硬。


    崔珩開口問,“除了雪靈芝,還有沒有其他法子解毒?”


    “這個,……”那位大夫有些猶豫,他倒是認識崔珩,所以,他的安靜到不是為了避嫌,而是果然為難。


    崔珩則說,“有什麽就說什麽,做不做在我。”


    那位大夫想了想,艱難的開口,“那就需要身強體健的人,以自己的血換這位中毒之人的血,這樣的人,被成為藥人。這樣解毒之後,藥人會全身潰爛而死,實在有違天和。”


    崔珩卻說,“需要幾人?”


    大夫歎口氣,說,“自然是越多越好,五人即可,十人為佳,二十人則是極限。藥人越多,分擔的人越多,而每個藥人承受的毒血就越少,就越可能活下去。隻是,枯骨蛇膽是天下奇毒,沾染一點就會終身殘疾。”


    崔珩點頭,隻說,“知道了。”


    大夫走後,崔珩看著梁十一,“梁指揮使,找二十個人,要身體好,功夫好,不是家中獨子的人。”


    梁十一身邊是位小旗官,“我們原本隻想用那個老神棍換一個人,現在他中了毒,半死不活,難道我們需要另外再損傷十幾個人的性命來救他嗎?”


    梁十一咬了咬牙,“我們要換的人,是重臣之子。”


    小旗官壓抑著憤怒,低聲問梁十一,“我們的弟兄個個為朝廷忠心耿耿,難道二十條人命抵不過那個什麽重臣之子?再說,就算這迴用人命把老神棍救活了,這個半死不活的老東西就一定能換迴那個人嗎?如果不能,那我們這二十個人豈不是白白送死?”


    聞言,梁十一看著崔珩,而一身紫蟒的崔珩也在看著他。


    梁十一雖然沉默,但是他的眼神中卻帶著質疑,而崔珩,……,他那雙眼睛黑的像是千尺深潭水,波瀾不興。


    “重臣之子?”崔珩僅僅迴味了這四個字,隨後微微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禁宮,文湛寢殿。


    趙毓從香山下來,已經是雙腿酸軟,等他騎馬迴宮之後,已經快要掌燈。


    過了晌午,雨水就厚重了起來,趙毓即使穿了披風,戴了蓑帽,他的頭發還有些潮濕,身上的衣袍也是半濕的。


    黃樅菖一直在這裏等他,一看到他就領著他去沐浴,隨後換上幹爽的衣物。


    關於大長老拉摩提中毒,還有崔珩想要動用二十個活人救他性命的事情,黃樅菖想要對趙毓說,隻是一開口,趙毓攔了一下,“先等一會兒,天大的事情容我緩口氣。”


    黃樅菖心想,也對,再大的事情也不急於一時,所以就笑著說,“祖宗還沒吃飯吧,我讓廚房給您下點掛麵吃,窩上一個大大的荷包蛋,再鋪上一層厚厚的香油!”


    趙毓趕緊點頭,他已經餓的前心貼後背了。


    等趙毓再迴到寢宮,文湛已經從微音殿迴來了。他就坐在靠窗的軟塌上,正在烹茶。


    他看了趙毓一眼,“迴來了?這兩天連著下雨,我讓人在西山頂上接了一些雨水,正好用來烹茶。過來坐吧。”


    文湛說著,拍了拍身邊的位子。


    趙毓看著他,沒有動。


    文湛隻是看了他一眼,隨即低頭看著麵前小陶爐上煮水的細瓦罐,水開始漸漸滾開,猶如魚目一般的氣泡小珠滾滾升起。


    他問,“怎麽了?”


    “今天早上吉王邀我一起爬香山。”


    “他也能爬香山?”文湛笑著說,“我以為他快要走不動道了。”


    文湛心裏對於吉王這隻貌似老謀深算的狐狸異常厭惡,所以即使以他本身的修為,輕易不出語諷刺,每當提到吉王,他總是在話語中帶著一絲的冷意。


    趙毓卻說,“其實老王叔人不錯,你不要因為我的事情總是看他不順眼。他說了,當年他帶著我出去玩,……”


    文湛,“吉王的事情同你沒關係。他看了兩本汙言爛語的書,就開始說自己韜光養晦,身為親王,整日同那些斯文敗類一樣,捧名妓來自證清高風流。裴相說那些科甲正途的官員犬馬不如,我看,這位年俸六萬兩白銀的親王真是豬狗不如了。父皇對待他和善,不是因為吉王本身韜光養晦功用大,而是因為父皇身邊除了他之外,已無其他手足。”


    此時,瓦罐中水逐漸滾開,緣邊如湧泉連珠。


    文湛用瓢舀出一瓢開水。


    同時,他用竹筴在沸水中心環激,倒入茶末,等水三沸之後,再將方才舀出的一瓢開水再倒迴瓦罐中,煮好一鍋茶湯。


    趙毓喝茶的口味極其挑剔,但是他對如何烹茶卻興趣缺缺,想要烹出他喜歡的口味不能詢問他,隻能一次一次的試。


    文湛用竹勺舀出茶湯,放在瓷盞中,“方才淋了雨,喝口熱茶,暖暖。”


    趙毓還是沒動,再開口,語氣已經不是柔軟,“吉王說了越箏的事。”


    文湛微微一挑眉,“越箏?”


    趙毓,“他本來不應該處在這個艱難的位子上。”


    文湛語氣非常平淡,“他又有什麽可艱難的?”


    趙毓,“既然你已經有了靈均,為什麽還要讓楚薔生教導越箏讀書?大鄭千年的傳統,冊立東宮之後,其他皇子不再去毓正宮,讀那些亂人心智的書,學一些無用的屠龍術。天家骨肉生來精貴,隻要吃好喝好平安富貴過完一生就好。除非,你想學先帝,養蠱!可是,你看看,先帝子嗣一個一個的都是什麽下場?你用越箏製衡太子,你,……”


    ……


    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為本。


    合天下之心以為心,公四海之利以為利,製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夙夜兢兢,所以圖久遠也。


    占竭思慮,耗敝精力,殆非勞苦二字所能盡也。


    ……


    這是先帝的遺訓。


    八年前,先帝駕崩,遺訓公示天下。


    趙毓守陵,文湛讓黃樅菖將先帝手稿送到他麵前。


    那封手稿像是病中握筆,先帝原本那手顏筋柳骨、行雲流水一般的字跡已經歪斜,死亡的氣息彌漫在字裏行間。


    趙毓看著,一字一句,似乎有血跡,從絹紙中微微滲透出來。


    他知道文湛身在帝座的艱難。


    越箏的事,有著文湛作為帝王不得不為的手段,還有,就是越箏自己那顆無法降服的內心。


    如今看來,後者多一些。


    趙毓想著自己一走十年,越箏也疏離了。可是,原本就算在雍京,越箏也一直都是文湛在照顧,現在他又有什麽資格責備文湛?


    這是遷怒!


    想到這裏,趙毓連忙閉嘴。


    他忽然看到麵前桌麵上擺放著兩個金漆盒子,微微一聞,就知道是給自己的藥丸。


    其中一份應該是周熙的藥行配製的,含著清甜蜂蜜的香氣,而另外一份,……


    趙毓打開盒子,上麵的蠟封是禦藥房。


    雍京今年雨水大,不如西疆甚至不如冉莊幹爽。最近可能他的八字又不太對,一堆爛事。雖然他的心口不像當年那麽疼,卻有些悶。於是,趙毓從兩個金漆盒子中各拿了一個藥丸,想要用茶刀刨開,一樣吃一半。這樣,味道不會過於甜,也不會過於清苦。


    沒想到,他剛拿出藥丸,手腕就被文湛的手指死死扣住。


    這個力度堅硬無比,硬到使人疼痛的地步。


    繼而,文湛的另外一隻手,手掌貼在趙毓的心口上。他開口時,語氣看似淡然,其實有些些微的顫抖,“怎麽,心口疼?”


    今天文湛已經做好了狠狠挨罵的準備。


    他知道承怡這些天心頭有氣,如果能發火,心頭的難受一下子都倒了出來,總是好事。可是,他聽著承怡說氣話,說著說著,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文湛抬頭看承怡,卻發現他正在開盒子取藥丸。


    承怡心口上有道深刻的刀疤。經年的舊傷,傷口已經閉合,不會碰一下就流血,隻是痕跡永遠不會消弭。


    隻是,承怡心口疼的舊毛病,卻不是這個道刀傷,而是內傷。


    那一年,文湛記得自己同承怡吵架,為什麽爭吵他早已經忘記了,隻是記得吵的特別兇狠,最後承怡居然在他眼前吐了血。


    那一口血出來,染紅了他整個衣襟。


    ——會死,……


    那是文湛第一次感受到恐懼,一種會永遠失去的恐懼。


    原本他以為承怡會一直在他身邊。即使他們會爭吵,會生氣,但是承怡會一直在!


    可是。


    那麽多血,紅色的,鋪天蓋地,似乎是一種幽冥中誰也無法對抗的力量,可以將承怡從他身邊撕扯開去!


    趙毓看著他,“不疼,……,我就是,……”


    他輕輕撫上了文湛扣住他手腕的手指。


    文湛像是被安撫了,緩和了一下,“怎麽不說話了?”


    趙毓看著他,歎了口氣,搖搖頭,“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衝著你發脾氣,我知道你已經很難了,我,……”


    文湛,“我是你最親近的人,你心口不痛快,不衝我發火,還想衝誰發?”


    趙毓,“……”


    良久,他才說,“既然是最親近的人,難道不應該想著讓你過的歡喜一些嗎?文湛,你有沒有想過,我不是一個好情人。我當年離開,當時想著,自己沒有讓你幸福的能力,沒有我,也許你會過的好一些,……”


    “幸福?”文湛忽然微微笑了一下,隻是,那不能稱為愉悅,“那是什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沒有你,我活的不像個人。”


    趙毓這次實打實的一把握住文湛的手,“別這麽說。”隨後,他直接泄了氣,“我們兩個究竟在做什麽,好端端的吵什麽。”說著,又是一聲歎息,“哎。”


    文湛看見黃樅菖早就將趙毓的掛麵端了過來,隻是一直站在寢殿外麵,沒敢向裏走。他招了一下手,讓他進來,趙毓聞到噴香撲鼻的湯麵,臉色都緩了上來。他坐在這裏安靜吃麵,文湛把烹好的茶湯拿過來,讓他喝了兩口,果然順口。隨後,文湛坐他對麵,拿出銀刀給他切蜜丸。


    文湛問他,“你怎麽想著切開吃?”


    趙毓,“周熙那邊送過來的有蜂蜜,他們下手有些重,蜜丸弄的太甜,禦藥房的配方太方正,味道太凝重,所以我想著一樣一半,搭配著吃。”


    銀刀所到之處,蜜丸破開,規規整整的被文湛擺放在羊脂玉的盒子之中。


    文湛,“最近心口難受?”


    趙毓,“倒是不疼,就是悶。”


    文湛,“心思太重。”


    趙毓的筷子用力攪了攪麵條,荷包蛋化開,一種滑膩的美味浸在香油中,“你這是說我小心眼。”


    “不是。”文湛說,“我隻是不希望你這麽苛責自己。越箏的事,……”


    趙毓的眼睛從麵碗中抬起來,看著他。


    文湛卻看著手中的銀刀,“承怡,你有沒有想過,大鄭的皇子除了登上皇位之外,難道隻能有韜光養晦,浪蕩頹廢,甚至眠花宿柳這一條活路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越箏出身雍容,天資極高,他自幼在毓正宮勤勉讀書,楚薔生用心教導,四書五經六藝七墳八典無所不通。這樣的人,無法成為儲君,就隻能成為廢人?”


    “可是,……,越箏離皇位太近,……,他的內心,……”


    文湛卻說,“這需要他自己降服自己的內心。承怡,先帝破了祖製,讓所有皇子一並讀書並不是為了養蠱,而是想要為彼此留下一脈手足。隻是,父皇算的了天下卻算不了人心。我們這些人,沒有人有這個修為可以降服內心,最後就是這麽一個兄弟凋零的後果。”


    “為什麽,你認為越箏可以?”


    “他現在也不可以,隻是,我想要給他一個機會。”文湛看著手中的銀刀,刃是軟的,即使鋒利也帶著柔和,“承怡,越箏已經長大了,他自己的路,他必須自己走。其實,太子靈均的處境並不比他容易多少,但是,這就是身為大鄭皇子的命。既然是命,就要認。如果有一天,越箏可以明白,權力並不是可以隨意掌握萬民生死的利器,不能不擇手段費盡心機去搶奪,同時,他也不會拿著朝廷每年數萬兩白銀的俸祿去揮霍,於黎民於社稷無尺寸之功,那個時候,他才會,……”


    趙毓看著手中的麵湯,已經冷了,可是香油的味道依舊清香。


    “承怡。”文湛放下手中的刀,抬手,將趙毓的一縷頭發別在耳後,“我說你心思太重不是說你小心眼,我隻是,……想要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


    “長久一些,……”


    “再長久一些,……”


    趙毓心思翻湧,剛想要說什麽,黃樅菖忽然進來,急切的說了一句,“陛下,那個大長老,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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