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很多事情不是一時半刻能解決的,不過,壽春宮正殿中的祖孫三個氣氛倒是緩和了很多。


    黃樅菖捧了茶點進來,趙毓餓了,他看了看時辰,還有時間吃點東西,於是拿起來一塊紅豆餅就著茶水慢慢吃下。


    “娘,桂寶兒出大事了,格非留你這裏住一天,你別出幺蛾子。”


    “我能出什麽幺蛾子?”


    “反正我話撂這兒了,要是你敢動什麽心眼,別怪我翻臉。”


    “你能翻什麽臉?難不成,你真敢用你這條小命威脅你老娘?”


    “胡說什麽?”趙毓很久沒吃他娘做的紅豆餅,今天碰上了,再多吃一塊,“禍害遺千年,我好著呢。要是出事,我當著您的麵揮刀自宮。”


    噗!——趙格非貞靜悠閑的正在喝茶,被她爹說的一句“揮刀自宮”弄的茶水全噴!她一個勁的咳嗽,根本壓不住,一張俊俏的小臉憋的通紅。她十年練就的閨秀功,今朝完全破損。隻在今日,她一個閨秀能聽的、不能聽的混賬話都被她親爹說盡了。黃樅菖連忙過來,幫她輕輕拍背,好一會兒,這才好轉。


    宋尚宮忍不住,又輕輕打了趙毓一下,“有你這麽當爹的嗎,瞧瞧你,說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趙毓出了大殿,黃樅菖跟著他。趙毓看了他一眼,“你別跟著我,你跟著花骨朵兒,她第一次來宮裏,你帶著她四處轉轉。注意避開東宮什麽的,就是最好誰也別碰到。這裏你熟,走哪裏你明白。”


    黃樅菖,“玉熙宮也去?”


    趙毓,“去那裏做什麽?”


    黃樅菖,“總是您從小到大住過的地方,姑娘好不容易來了,也好看看。”


    趙毓,“越箏開府之前不是住那裏嗎?我的東西早沒了,沒什麽好看的。”


    黃樅菖,“七殿下早就遷宮了。聖上登基改元之後,後宮都是空的。大正宮別的不多,就是空房子多,七殿下住在景明宮。玉熙宮早就恢複原樣了,連您當年去祈王府沒有拿走的梅瓶還在,我昨天還插|了一支玉簪花。”


    趙毓看看天色,他需要出宮,於是點點頭,“你看著辦,隻要不遇到那些麻煩的人就好。”


    玉熙宮大門並沒有上鎖,黃樅菖讓人推開,趙格非慢慢走進去。


    ——這是她親爹長大的地方?


    宮門內一片馥鬱芬芳,奇花異草,許多都是海外諸國的貢品,就是連博覽群書的趙格非都叫不上名字。


    正殿帶著道家無為而治的清雅。


    宮殿內擺放著的桌椅書櫃床榻則全部是海南黃花梨的料子,書桌上還鋪著緙絲,圖案是太液池的紅蓮。


    文房四寶是珍品,鎮紙是一塊玄鐵打造的虎符,旁邊擺著一個柴窯的梅瓶,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裏麵插著一支玉簪花。


    床榻上還折著一件緙絲蟒袍,水一樣沉靜的味道,隱隱透著白曇花的香氣。這是一品親王的常服,黑色的底料,衣角上是江牙海水的紋路,翻滾的水浪點綴著祥雲,寓意吉祥,也暗含著一統江山的意義。


    這裏是趙毓另外一麵,一個趙格非完全陌生的一麵。


    黃樅菖,“我自小是他的伴當,後來是他王府的總管大太監,再後來就迴到了司禮監。這裏與祈王府都恢複原樣了,可是他不願意看,想來是怕觸景生情。”


    “不是。”趙格非搖頭。


    黃樅菖,“什麽?”


    趙格非,“我爹沒那麽多心思悲春傷秋,他不是怕觸景生情。黃瓜叔,我聽您有時候稱唿我爹王爺,而寧淮侯也稱唿我爹承怡,其實你們一直在稱唿另外一人。我爹不糾正你們,是因為不想傷了你們。他對我說過,迴不去了,永遠都迴不去了,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麽糾葛什麽恩怨,他不是先帝的骨血,這一點毋庸置疑。隻這一點,玉熙宮也好,祈王府也罷,緙絲蟒袍還有這個柴窯梅瓶,這些稀世之珍,全部都不屬於他。”


    外麵忽然很安靜,所有人匍匐於地麵。


    皇帝到了。


    黃樅菖連忙出去,他跪下,再起來。


    文湛,“人呢?”


    黃樅菖,“王爺已經出宮。”


    大朝會一結束文湛就過來,還是晚了一步。文湛,“誰在裏麵?”


    黃樅菖頭也不抬,“王爺出宮前吩咐奴婢,帶姑娘來玉熙宮看看。”


    趙格非?


    文湛站在玉熙宮門外,看著裏麵,一個小小的人影慢慢出現。


    像,真的像他。


    趙格非此時十三歲,女孩子比照男孩子更清秀,也顯得更小一些,此時的她像極了十歲時候的承怡。


    當年文湛才六歲,還是太子,冬至也不休息,獨自在毓正宮讀書。


    門開了,從那邊探頭探腦出來一個小腦袋,就是承怡。他的頭發軟軟亂亂的,模樣特別清秀,像一個女孩兒似的,眼睛水亮亮的,笑起來很好看。


    可惜的是,他的眼睛下麵卻有一顆痣,那是淚痣。據說,有淚痣的人,一生命運坎坷,會流很多眼淚。


    趙格非就沒有淚痣。


    當年的承怡並不像趙格非這樣文靜,隻是,他不說話,不撒潑,不罵人的時候,還是顯得斯文又秀氣的。


    那個時候,他探了探頭,左右看了看,直接跳了進來,跑到文湛書桌前麵,手中拿著一個小瓷瓶,放在文湛的書桌上。


    “給你,這是治療牙疼的藥,我讓我表哥配的,他認識一個大夫非常好,配的藥也好,你試試吧。”


    當時文湛差點笑出來。


    這麽明目張膽的給他藥,他就不怕被別人利用,栽贓陷害嗎?


    不說別的,隻要他太子今天說自己不舒服是因為用了皇長子的藥,那麽皇長子有可能被廢為庶人,崔美人外加崔美人一家都會被牽連,從此永不翻身!


    “你不要嗎?哦,對哦,李芳告訴我,你是太子,用的東西,吃的東西都要讓別人先驗過的。這藥我已經用過一瓶了,你看!”說完,承怡還把自己的嘴巴拉開,露出一口小白牙和粉色健康的牙齦。“我原來這裏有個泡,很疼很疼,用了不到三天就下去了。你看,你看,就在這裏!”說著,他還用手指點點那邊。


    文湛拿過藥,卻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是太子?你連三殿下羽瀾、四殿下青蘇都分不清。”


    “六弟是太子!我當然知道!你又不是羽瀾青蘇!我要迴去了,我娘等我迴去吃餃子,記得擦藥哦。我先走了。”


    說完,承怡就蹦蹦跳跳的離開,好像一隻小兔子。


    ……


    趙格非不知道真正到了禦前應該如何行禮,她隻能按照見長輩的禮節跪下,說了一聲,“六叔。”


    文湛後退一步,“起來吧。”


    說完,文湛又退了一步。麵對趙格非,他總是站的遠一些。


    趙格非抬頭,看了看文湛。


    皇帝穿著一身常服,緙絲的衣袍沒有五爪龍紋隻是水波紋,卻有著驚心動魄的精致,同樣,穿這樣一身錦袍的人,也是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人。


    “六叔,我好像原來見過您。”


    “嗯。”文湛點頭,“那個時候你母親新喪,先帝駕崩你父親迴京奔喪的時候帶著你,我照顧過你。”


    一時間,無話。


    末了,文湛對黃樅菖說,“你好好伺候。”


    說完,離開。


    皇帝離去,所有人跪送。


    薛宣平坐蘭葉巷趙家門口的石頭門當上,看著趙毓騎著馬急急忙忙趕過來,腦門上裹著白布。於是,他笑的不可自抑,“哈哈,老趙,你也有今天,被你相好打了?”


    趙毓下馬,“胡說八道什麽?”


    薛宣平,“難道不是你那個相好知道你軋姘頭,跟你動手了?”說著一努嘴,“裏麵有人,長得雖然不如上一個,不過還真是眉目如畫。老趙,你有豔福,自己看看去。”


    趙毓進門,看見崔珩,他穿著一身同自己差不多的布衫,坐在亭子的欄杆上剝花生。


    趙毓,“我得出趟門。”


    崔珩將這些花生殼子攏了攏,“我跟你去。”


    趙毓知道他是頭倔驢,這次尹徵是在他眼前被擄走,無論與不與他相關,崔珩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聽他這樣說,趙毓點點頭。


    崔珩看了看趙毓的腦門,“怎麽迴事?”


    趙毓,“給我娘磕頭磕的。”


    此時,薛宣平從外麵進來,聽到趙毓的話驚訝,“怎麽,你還有老娘?我還以為你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哩!”


    趙毓讓趙大媽幫忙打了水,洗了洗手,也擦了擦臉,就問薛宣平,“加茉怎麽說?”


    “加茉那娘兒們說知道你肯定去找她,她怕你帶人過去把她給一鍋端了,所以另外約了個地方。”


    薛宣平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喏,地址在這。”


    趙毓拿過來看了一眼,——南城。


    他反手從這薛宣平抖了抖,“我給你一張銀票就換了這?”


    薛宣平,“那娘兒們說,你知道在哪兒。”


    雍京南城是脂粉繁華之地,秦樓楚館遍地,北地胭脂,南國佳人,應有盡有,任君采劼。


    榭芝閣。


    這裏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館,院子後麵則是不公開的青樓。


    這裏吃飯的客人不少,而且很雜,就是因為這裏的飯菜好吃,量大不貴。


    院子後麵的生意則隱蔽多了。


    趙毓他們一進來,就有一個高鼻梁的小廝,恭恭敬敬的等候在門口,一見趙毓也不說話,就把他、崔珩,還有薛宣平直接領進後麵的院子。前麵與後麵的連接是一條歪七扭八的長廊,兩旁盡是遮天巨木,林蔭之下,看不清楚來時路。


    不久,他們到了一間屋子。


    這裏很幹淨,屋子正中擺放一張八仙桌,四把椅子之外,就是桌麵上的茶具。那個小廝為他們倒了茶水,不是尋常的綠茶,紅茶與烏龍茶,而是奶茶。其中的茶葉則是用磚茶熬煮而成,味道極重,卻也別具風情。


    “元先生請稍等。”小廝恭敬的說完,才退出。


    薛宣平胃口大,他們從北城騎馬過來,別人沒事,他自己又渴又餓,直接拿起來奶茶就喝,“我好久沒喝這東西了,別說,有些饞。當年在西北第一次喝的時候就感覺味道腥,也古怪,沒想到喝順口了到品出它的香濃了。”


    趙毓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隻見薛宣平喝了一杯又一杯,趙毓就在旁邊幫他換杯子,直到他們麵前這幾個杯子中的奶茶都薛宣平他喝完了,這個人依然活蹦亂跳,什麽事也沒出。趙毓這才用袖子擦了擦被薛宣平舔過的杯子,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他給崔珩也倒了一杯。


    崔珩看了看薛宣平,雖然這些年他自認為過的不容易,但是不管怎麽說,好歹也是蟒袍加身,皇帝敕封的王侯,再怎麽不講究,也的確沒到趙毓這個混不吝的地步。所以,這種茶水,還有這種被人用過的茶杯,他崔珩是無論如何都下不去口。


    薛宣平看了崔珩一眼,沒說話。


    崔珩忽然問,“你當時怎麽起了元承這個名字?”


    趙毓,“我叫過崔玉,趙破,張怡,然後就是元承。反正就這麽幾個字,隨便換著來。”


    崔珩說了一個“哦”之後,也不再說話。


    三個人安靜的等了等,一刻鍾,兩刻鍾,依舊無人來。


    窗子明淨,從裏麵看外麵極通透。


    趙毓掐了掐時辰,忽然踢門就要出去,卻不料大門外嗖嗖嗖射|進幾隻箭!


    崔珩一把拽住趙毓向旁邊一扔!


    那幾隻利箭直接釘死在八仙桌上,——黑木箭杆,白色的翎羽,箭尾還有朱紅色的點漆!


    薛宣平胖大的身軀似一個滾動的球,滾到門後。


    此時,他抱著頭瞄了那幾隻利箭,痛哭流涕道,——“緹騎!”薛宣平繼續哭嚎,“娘的,直接把咱們賣給吃人不吐骨頭的北鎮撫司!”


    緹騎,北鎮撫司。


    天子密探,財狼性情,手握利刃,上達天命。


    不要說他們這樣的兵痞草民,就算是王公顯貴,朝中重臣,在這群財狼眼中都是一群可以隨便砍殺的青菜窩瓜。


    薛宣平拽過八仙桌,手執兩個桌腿,直接擋在門口。


    外麵卻安靜了下來。


    崔珩靴子中有短劍,他自己用了一把,抽出另外一把扔給趙毓,趙毓接住,又扔給了薛宣平。


    趙毓,“我不會用。”


    薛宣平拿著短劍比了比,“老趙,這玩意太短,一會兒你躲我身後。咱們今天就算活著出去,估計雍京城也待不下去了。等脫了身趕緊收拾點細軟,跑路吧。我迴寧州,你也別迴冉莊了,那裏離雍京也太近,你也迴西北算了。天高皇帝遠,北鎮撫司是狼不是狗,未必追那麽遠。”


    崔珩看了他一眼。


    薛宣平,“你看我作甚?”


    崔珩,“話真多。”


    趙毓安慰薛宣平,“沒事兒,來,把衣服脫了。”


    薛宣平趕緊抓住領口,“你,你,你,你,做什麽?”


    趙毓,“想活命不?”


    薛宣平連忙點頭。


    趙毓一把拉開他的手,直接扯開薛宣平的袍子。


    此時,老薛胖大的肚皮暴|露在外,趙毓還摸了摸,嗯,挺涼爽的。


    崔珩就瞥了一眼,有些不忍目睹的意味。


    趙毓將薛宣平的裏衣用他手中的短劍切下一塊,綁在外麵的人射|進來的箭上,再扔了出去。


    這就算打了白旗,算是投降的意思。


    外麵樹林中慢慢走出來一個人,暗色勁裝,手中是繡春刀。


    趙毓在門後向外看,驚異道,“梁十一?”


    那人也是意外,“趙先生?”


    這是緹騎的鎮撫使梁十一第三次見到趙毓。


    第一次,今年正月,當時他奉密旨去雲中,問詢尹明揚關於前延綏鎮守將軍何晉斬平民頭顱冒領功勞的事情。當時,他們在太行山密道狹路相逢。彼時,趙毓手中是聖上的生辰玉佩。


    第二次,一個月前,留園魯辛家人被殺,他奉命調查此事是否與隨侯世子有關。那時,他也見到了趙毓,他是留園的東家。那時暴雨,他卻發現趙毓身上的熏香的氣息與聖上相同。


    第三次,就是眼前。他們得到密報,悍匪元承在此,他們過來捉拿,卻不想在這裏見到的人卻是趙毓。


    詭異的人。


    梁十一抬手,止住了暗處的攻擊,“打擾趙先生,梁某王命在身,有冒犯的地方,還請趙先生原諒一下。”


    話是這樣說,梁十一並沒有放鬆警戒,他向前走了幾步,就停住腳步。


    趙毓則大方的搬開圓桌,撐開雙手走了出來,“梁大人是不是在找一個叫做元承的人?”


    “……”梁十一看著趙毓,終於點頭,“是。”


    “我就是。”趙毓又走了幾步,“曾經的化名,起的沒有水準,實在不好意思拿出來告訴別人。”


    梁十一見他這樣說,又走近,重新又戒備起來。


    元承?


    崔珩猛地打開門,就站在門框下。


    刺目的陽光直接撒在他那張臉上,使得他的眉骨與鼻梁在臉上留下很重的陰影。


    他那張如同江南煙雨圖一般清麗的麵孔顯出陰沉來。


    梁十一看見崔珩,不由睜大了眼睛,“侯,……”


    趙毓,“那是我表哥。”


    梁十一恍然大悟一般,他看著趙毓,眼神有些抖,“你,你就是,……”


    趙毓點頭,“我就是趙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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