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皇上,皇上,皇上,……”


    柳叢容推開寢殿門,就聽見裏麵的聲響。


    明明是趙毓平時說話的聲音,可能是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他的聲音也有些許的清澈,卻不知道怎麽了,讓柳叢容聽著骨頭發酥。


    “承怡,閉嘴!”


    “可是,你是皇上呀,……”歎息一般的聲音,猶如誰撥動了琴弦。


    昨夜到獵宮已經過了子時,所有人睡的很晚,今早柳叢容故意晚一些進寢殿,結果還不是個好時候。


    他靜悄悄後退,正要掩上殿門。


    ——“承怡,住手!住手!住手!住手!”皇帝的聲音,連著喊了四聲,最後竟然近似於嘶吼。


    “陛下,您沒見過父皇的妾妃就是這樣侍寢的嗎?”


    柳叢容連忙掩上寢殿的門。


    等了好久,皇帝吩咐入室伺候,他連忙將準備好的熱水與布巾捧過去,皇帝披了衣袍出來,接過這些,卻沒有讓他進去。


    片刻。


    “禦史台那些鳥官肯定不知道,陛下金貴的骨血都浪費在我的身上。不然哪,彈劾的奏折一定像雪片一樣飛過來,塞滿了這裏。”


    趙毓的聲音好像浸潤了蜜糖的酥糖,一掰開,都拉著甜膩膩的纖細的絲。


    他這些話一說出來,柳叢容感覺自己的脊柱骨好像被抽掉,要不是他的手指拉著寢殿大門的鎏金銅環,他差點就沒站穩。


    他咬了咬牙,終於穩定了心神,這才退出寢殿。


    黃樅菖等在那裏,捧著一張紙糊一般的臉,問,“主子說了幾時擺飯了嗎?”


    柳叢容搖頭,“沒有,還沒起。”


    黃樅菖,“我去廚房,讓他們熱著灶。”


    說實話,此時柳叢容特別佩服黃樅菖,他一臉老僧入定、六根清淨,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臉色,活像塊木頭疙瘩,還是榆木的。


    寢殿裏麵那兩位一直到快晌午,才算徹底折騰完。


    文湛收拾停當之後就帶著裴檀進獵場圍獵去了,趙毓吃了口東西繼續留在寢殿補眠。


    趙毓睡到下午,起來之後做了些正經事。


    他讓黃樅菖將昨日裴檀留在這裏的那幾口箱子打開,拿出裏麵的地圖,握住小狼毫飽蘸了墨開始一點一點標記他腦中的暗河。這些暗河有些是當年占領那些地方的君主修建的,有些是當地的豪紳修建,各種標準並不統一,並且有些地方也因為常年戰亂而年久失修,幹涸廢棄。他將這些細節逐一標識,很勞神費力,於是一不留神,就到了掌燈時分。


    文湛已經迴來了。


    “我給你獵了兩隻鹿。”


    “讓我養著嗎?”


    “讓你吃。”


    “謝謝。”


    “和我客氣什麽。”


    “也是。”


    趙毓到殿外,看著外麵的人已經將那兩隻鹿抬了過來。


    文湛的箭法很好,這兩隻鹿直接被射殺咽喉,沒有任何多餘的傷口,似乎死的也沒有很掙紮,在暮光下竟然有一種靜謐安逸的氣息。


    “我們今晚烤一隻吃吧。”


    “好。”


    “另外一隻,我想送人,讓他們也嚐嚐,可以嗎?”


    “好。”


    趙毓讓黃樅菖拿了剔骨刀過來,他一下子砍下鹿頭,隨後沿著肌裏的方向解下四條鹿腿,還有一些肩膀與後臀的肉。


    “黃瓜,你把這些分成兩份找人送迴雍京。一份給寧淮侯府,讓老崔格非還有桂寶兒他們也嚐嚐鮮,另外一份送去楚相府,就是不知道楚薔生那個精細的人吃不吃這種粗食?”


    “吃的。”黃樅菖連忙點頭,“左相大人沒有他長的那麽精細,真要是餓了,窩窩頭也吃的。我就見過。”


    夜裏,獵宮正中的一塊空地架起了鐵架子,開始烤鹿肉。


    趙毓讓他們在鹿肉上刷上蜂蜜和杏子酒,再塗抹上鹽粒,就著新撕開封泥的杜康酒。


    裴檀看著趙毓手中的酒碗,忽然發現這個人喝酒的口味也變了。


    原來祈王喜歡喝的都是太雕,黃桂稠酒這樣膩膩的,沒勁的甜酒,現在也能喝的下真正清冽的白酒。


    趙毓見裴檀坐在大殿前的台階上,他也過來坐在裴檀身邊,未開口,先是笑,“裴公爺,其實我這次迴京挺想去您府上好好道歉一番,但是我知道您不待見我,所以也沒有鑽山打洞的想著往您跟前湊合。”


    裴檀也的確不太願意和他說話,但是他這個位子其實也沒什麽地方好退的。旁邊就是大殿的柱子,他總不能一下跳起來躲開,這樣顯得太決絕。


    “如果裴公爺您不再和我計較了,我敬您碗酒吧。”


    說著,他拿起來手邊的小壇子,往裴檀手中的酒碗倒了一些酒水。


    裴檀想著,喝酒就喝酒,總不能喝死我把,於是二話不說,直接把那些酒喝幹。


    來而不往非禮也。


    再說,大家都是雍京地麵上混的場麵人,誰也不能輸了臉麵。


    裴檀也拿過那個小酒壇子,也給趙毓倒了一些,“那我也敬您一碗。多謝您幫著兵部校對了那些西疆的地圖,還給標記處暗河的位置。其實我在兵部收到過西疆送過來的戰圖,也知道是您的手筆,隻是您的名字不能出現在戰報和請賞奏折上,所以一直埋沒了。”


    趙毓一直笑,也喝了酒,“小事一樁。”


    裴檀發現,他比之前愛笑多了。


    此時的趙毓身上是皇帝的常服,濃重的香氣,沉穩華貴如玫瑰香奢。這件衣袍他穿著稍微大了一些,袖子卷起來露出兩隻手臂,卻顯得有些蒼白,他的皮膚太薄,手腕上還有一些淤青,也許是不小心碰傷的痕跡。趙毓拿著酒碗的手指纖長,這還像他原來的那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一點也沒有方才手持剔骨刀的狠勁。


    趙毓的眼睛看著自己,眼神竟然是柔和的,這和他的樣貌一樣,柔美到了極致。


    篝火下,他左眼邊的淚痣紅豔豔的,像是細小的珊瑚珠子,也可以說是血滴凝結的顆粒。


    怎麽從來沒有發現,這個人,竟然有一副很好的相貌?


    記憶中,他一直都是,……,是什麽樣子?


    裴檀忽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竟然記不住趙毓十多年前的樣子了。


    記憶中,當年的祈王也是眼前這個相似的裝扮,黑色緙絲的袍子,卻沒有熏這麽重的香,是清清爽爽白曇花的味道。其實裴檀也不知道那個味道就是白曇花,他隻是記得當年白曇花的香料是從珊瑚海外進貢來的,禁宮也隻有一木盒,全部給了祈王府。


    當年趙毓什麽都是最好的。王府位置極好,古董字畫、稀世之珍像不要錢似的往裏麵塞,西疆進貢的寶馬良駒,一共兩匹,用的是周穆王“天子八駿”之二翻羽、白義之名,先帝自己留下了白義,那匹翻羽直接給了他,雍京城都知道,那匹神駒就是祈王坐騎。


    這種人應該一直在雍京,像個名貴的瓷瓶一樣擺放在禁宮之中,供天子嬌寵或者賞玩,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


    讓人費解,為什麽他能在西疆那種隨時可能去死的地方待十年?


    裴檀忽然開口,“楚相他,……”


    趙毓又給自己倒了一些酒,“我一直覺得,你應該會問我他的事情。”


    裴檀,“既然您已經迴宮了,陛下對您這麽多年的情意,你何苦用一些小伎倆吊著楚相?”


    趙毓喝了酒,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你覺得楚薔生是被人用三言兩語,幾句曖昧就吊的住的人嗎?”


    裴檀沒說話。


    趙毓,“楚薔生的心是他自己的,他願意給誰就給誰。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


    此時,黃樅菖過來,在趙毓耳邊說了一句,“主子那邊鹿肉已經烤好了,讓您過去。”


    趙毓聞言起身,“裴公爺天生貴胄,可能不知道,有些事情隻能一直向前走,不能迴頭。”


    裴檀,“可是你就迴頭了。”


    趙毓本來不想說,不過還是開了口,“裴公爺,您可不是陛下。”


    文湛這邊,柳叢容已經片下來一塊鹿肉,正拿著小刀仔細切,弄成一小塊一小塊,拿著筷子可以直接夾起來入口。


    趙毓抱著酒壇子坐在一旁,又給自己倒了半碗。


    “別喝那麽多,小心醉。”文湛就說了一句,也不攔。


    “嗯。”


    柳叢容端過來肉塊,趙毓沒用筷子直接上手抓了一塊,仔細嚼了嚼,野味十足,還挺香的,舔了舔手指又拎了一塊,好吃,於是又拿了兩塊。


    “晚上別吃多了,當心積食。”


    “沒事兒,一會兒泡點濃茶,多喝幾碗就消化了。這可是你親手獵迴來的鹿,吃撐了也要多吃幾塊。”


    “你要是喜歡吃,以後多給你獵幾隻。”


    “好。”趙毓笑著說。“心情好點了嗎?”


    文湛沒說話,卻把他攬在自己的雙腿上,坐好。


    趙毓單隻胳膊攬住他,手指在他的頭發中隨意梳理著,“其實,在我的事情上,你當真沒有左相大人想得開。”


    文湛,“我不如他?”


    趙毓連忙道歉,“呃,我錯了。楚薔生宰相肚中能撐船,陛下是他的主君,肚腹中肯定有一整個運河碼頭。”笑過之後才說,“別亂想了,我不是挺好的嗎,以後也會是這樣的,那些事情,過去的就過去了。”


    文湛,“加茉妹妹?”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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