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有人敲門。


    今夜事情多,尹宅門房也沒有睡沉,他披衣服出來,將門打開之後,看見門外一人。


    月光似乎也不敢照耀在他的臉上。


    他大約三十歲,也或者是二十八i九,看不太清楚年紀,他身上是黑色緙絲翔鸞紋錦袍,縈繞著濃重的瑰奢的香氣。


    門房久在雍京,自然知道這件衣袍的貴重。


    它的價錢的昂貴還在其次,大鄭律法,隻有名字寫在宗室玉牒上的王公才能穿這樣顏色這樣紋路的緙絲錦袍。


    “大人,您是,……”


    “我找趙毓。”


    “哦,您是姑爺的朋友。隻是,姑爺今夜病了,不見客。”門房準備關門,“大人您明天請早。”


    啪!


    來人的手擋住即將合上的門。


    “那我見尹徵。”


    門房又推開了一些門,看見外麵的陣仗,手一軟,大門竟然悄無聲息的被靜止的夜風全部打開。


    那個人身後是十位全身勁裝的騎士,端坐駿馬之上。


    他們讓人感覺到恐懼!


    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看上去威風凜凜,而是因為他們安靜。他們安靜的如同夜色一般,似乎都沒有唿吸的聲音,以至於方才門房根本沒有發現他們的存在。


    門房見這樣,怕出事,連忙說,“我們大少爺倒是還沒有睡,大人,我為您帶路。”


    尹桂寶兒剛歇口氣,喝完了茶水倒在床上。


    忽然,門外有人敲門,這邊為他守夜的小廝連忙開門,他看見門房領著一個人進來。


    “六哥?您怎麽來了?”


    對於那位’六哥’出現在雍京,尹桂寶兒倒是一點不稀奇。


    隻是,他看了看這位今晚穿的衣服。


    ——黑色緙絲翔鸞紋錦袍。


    尹桂寶兒感覺今天這位六哥穿這身出來,肯定是來的匆忙沒來得及換一身樸素一些的衣袍。所幸夜色濃重,掩蓋了很多,不然大白天這位穿著這身登門,非把鄰居嚇著不可。


    “我找趙毓,他病了?”


    “我姐夫昨夜騎了一夜的馬,本來就沒睡,再加上今天夜裏掉湖水裏麵撈人又著了涼,現在有些發熱。我給他熬了一鍋藥湯,喝了已經睡了。估計今夜他醒不了,要不,您明天再過來?”


    “我看看他。”


    “成。”


    尹桂寶兒衝著一直等在門外的門房擺了擺手,“你們先睡,我領著六哥過去姐夫那屋看看,你們就別管了。”


    “六哥,跟我這邊走。”


    尹桂寶兒推開趙毓的門,發現他根本沒睡,而是裹著被子窩在床上嗑瓜子。


    哢吧,哢吧,哢吧,……


    他手中是一個白瓷壇子,裏麵全是尹桂寶兒在雍京城尋摸過來的有名炒貨。


    趙毓迴到尹宅就開始發熱。


    其實當時在雍王別苑已經有些不太舒服,頭發懵,要不他也不會一腳把東海水師提督的兒子踢進湖中,讓他去救人。但是他沒有想到名震東海的盛持玉的小兒子竟然是個草包,他根本不會遊水,無奈之中趙毓隻能將盛小公子拉迴來同時親自下水救人。


    雍王別苑絕對不能死人。


    隻是,強出頭的後果就是發熱。


    太晚了,趙毓也沒讓桂寶兒他們找郎中,就讓桂寶兒自己就著他姐姐生前留下的方子和草藥熬了一鍋湯,他捏著鼻子灌進去,出了一身汗,本來好一些了,睡想到現在似乎又燒了起來。


    他睡不著。


    這很麻煩。


    他數了幾百頭羊的時候終於坐了起來,順手抓過床邊櫃子上的瓜子花生瓷壇子就開始嗑。


    “姐夫,你不是吧,……,都病成這樣了一點不耽誤吃。”


    “咦?”


    高熱燒的趙毓有些糊塗,再加上他晚上眼神不好,他隻能隱約看見尹桂寶兒一張餅子臉上沒有五官,但是看不清楚他身後的人。


    “誰過來了?”


    尹桂寶兒點燃了桌上的蠟,“是我。……,還有六哥。”


    趙毓聽出來是桂寶兒,隻是他話音剛落,一隻冰冷的手貼到他的額頭上,他被凍得打了一個寒顫。


    他對來人輕語,“過來了。”


    “怎麽弄成這樣?”


    “誒。”趙毓,“真不應該迴雍京,一迴來就是麻煩,一堆的麻煩,……”


    尹桂寶兒注意到趙毓的說辭,——迴雍京。他用的詞是迴,而不是來,也不是到,卻是一個’迴’字。似乎,雍京才是他真正屬於的地方。


    來人將趙毓手中的瓷壇子拿走,他說,“到我那裏去,你至少要正經看看大夫。”


    “好。”


    文湛攙著他下床,趙毓的雙腳一沾地就癱了,文湛差點沒有撐住他。


    果然高熱燒的有些暈了。


    趙毓吸了口氣,用單臂搭在文湛的肩膀上,用力強撐著站起來。文湛架著他的腰,一把就穩住了。


    文湛問他,“能走嗎?”


    他點頭,“可以。”隨後,還對尹桂寶兒說,“我去別的地方住幾天,你自己在雍京住著安心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不要見、亂七八糟的地方都別去,什麽事情等我好了再說。”


    尹桂寶兒連忙答應,並且送出門。


    外麵有一些人馬,還有一輛馬車,他一直看著趙毓上了馬車,並且走了很遠這才迴去關門落閂。


    馬車中。


    趙毓感覺自己燒的越來越厲害,腦子中天旋地轉的。


    文湛的手一直按在他的額頭上,他的手剛開始是冰涼的,現在也燥熱了起來,根本無法降溫。


    暈的想吐。


    總要想些什麽,說些什麽。


    趙毓說,“以後這麽晚就別過來了,我這高熱估計怎麽也要等個兩三天才能好。我在哪裏都能呆著,你難得踏實睡一覺,這麽一折騰,估計晚上是沒閉眼的時間了。”


    文湛沒說話。


    趙毓又說,“你什麽時候知道我迴雍京了?”


    文湛迴答,“今早,你一進南門。”


    “哦。”


    “不知道你生病。其實,我早該過來的,隻是,不確定你願不願意見我。”


    “呃。”趙毓迷迷糊糊的答了一句,“我怎麽會不願意見你?隻是,……”


    ……


    趙格非在飲水齋住到第四天的時候,開始有些莫名心慌。她從來沒有同親爹莫名其妙分開這麽久,雖然她在這裏被招待的非常好,可是還是無法出雅園這個小院子。


    ——不會出事了吧,……會出什麽事?


    ……


    趙毓終於從床榻上爬了起來,已經是四天後了,他摸到鏡子前麵看了看,——得,瘦了三圈。


    他從去年秋天開始一直到今年冬天努力養的膘都沒了。不但這樣,更糟糕的是他自己原本的肉也都被消耗去了一些。從鏡子中看他,此時的他像個農田裏麵糊弄鳥雀的稻草人。


    進來一個人,穿著司禮監秉筆大太監服色,頂著一張賢惠卻欠扁的不男不女臉的黃樅菖。


    “祖宗,您終於醒了,再醒不過來,奴婢都要上山去吃齋念佛了。”


    “黃瓜,快,快!”趙毓說了幾個字,力氣不支,連忙坐下,“給我拿……”


    “肘子還是包子?”黃樅菖連忙說,“祖宗不是我故意餓著您,您這暈了四天了,剛醒過來隻能喝稀粥。我這就給您盛去。”


    “別,不是。”終於倒迴來這口氣,趙毓,“給我拿紙筆,我得給花骨朵兒寫封信,她現在人還在冉莊飲水齋呢!”


    “呦喂,這幾天忙昏了頭了,怎麽把這茬給忘了。”黃樅菖一拍腦袋,趕緊出去,從外間拿了一小疊紙張並且把狼毫沾了墨一並取了過來。


    趙毓拿過來就開寫,手指軟的不像自己的,抓著筆寫的歪歪扭扭:


    格非,我在外麵山珍海味,包參翅肚,你自己也要這樣做。


    落款,你親爹。


    最後,一個龍飛鳳舞的趙字。


    寫完,趙毓捏著那張紙,“黃瓜快,找人給她送過去。”


    “祖宗,您這鮑魚的鮑寫錯了。”


    黃樅菖就在司禮監,他有權力在大臣們的奏章上批紅。


    本來他對文章法度的嚴謹程度就敏感,對錯字更是如此,尤其是眼前這個錯的離譜的字,他全身猶如針紮,有一種強大的衝動想要修正過來。


    趙毓一擺手,“寫錯了好,不然花骨朵兒肯定以為是假的。”


    “哎。”黃樅菖歎氣,“學海無涯,這很多時候吧,學習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假文盲裝多了也便成了真文盲。”


    趙毓瞪著他。


    “我去,我去,我馬上找人送信給咱們姑娘。您別著急。”黃樅菖出去,不一會兒端了一小碗米湯過來,“祖宗,先喝這個。”


    趙毓看著這碗東西,一愣,“不對啊,你剛才不是說我能喝稀粥嗎?”


    “這就是稀粥啊!”


    “這是稀粥?”趙毓一臉的鄙視,“黃瓜你真有成為名垂青史權宦的潛能。你要是敢把這種號稱稀粥的玩意兒放在賑災的粥棚裏麵去,太l祖大誥十殺的罪名一定有你這一種。”


    “祖宗,別抱怨了,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有米湯喝就算不錯了。我剛才還給您加了點糖。快喝吧,挺甜的。”


    趙毓認命,他讓黃樅菖把碗放在桌麵上,他抬手,發現手指連握住勺子的力氣都沒了。


    黃樅菖蹲下,拿起勺子喂趙毓吃米湯。


    “七殿下讓皇上罰了一個月的禁足。”黃樅菖忽然說,“聖上這是為了雍王好,不然他別苑出的那些事讓禦史言官知道了,彈劾的折子說不定都能把司禮監淹了。”


    趙毓沒說話,繼續喝米湯。


    黃樅菖喂的特別仔細,就像他們小的時候,黃樅菖因為寫不好字被打之後,趙毓喂他一樣。


    “那天,你見到七殿下了嗎?”黃樅菖忽然問趙毓。


    趙毓,“沒有。越箏迎麵過來,馬上就要遇見了,我拉著桂寶兒逃了。”


    黃樅菖似乎很清淡很清淡的歎了口氣,“以後,再也不見麵了嗎?”


    “不見了。”趙毓搖頭,“再也不見了。”


    “太子過來給皇上請安。”黃樅菖,“他們現在還在外麵的殿裏說話。太子將自己的功課拿了過來,皇上看著很滿意,還讓司禮監以後把內閣邸報抄一份給東宮送過去。”


    趙毓,“哦。”


    黃樅菖,“方才太子聽說你在這裏,還說要過來看看你,讓皇上給擋了。”


    趙毓的胃口還沒有恢複,喝了半碗米湯就喝不下去了。


    黃樅菖端走湯碗,“聖上隻是提醒他,當初你說過,等太子正位東宮之後,也不要再見麵了。”


    “嗯。”


    “其實,……”黃樅菖猶豫了半天才開口,“我一直覺得雍王的資質比太子要好,如果他能成為東宮,那麽,……”


    趙毓搖頭,“儲君的人選不看才能,要看血統。隻要皇帝有兒子在,別人就不可以覬覦儲位。儲君以後就是皇帝,寶座隻要給第二人一絲希望那就是禍亂的根源。黃瓜,雍王比太子要好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黃樅菖,“我記下了。隻是,七殿下算什麽?他是楚相的學生,以儲君的教養長大,現在,卻,……”


    趙毓閉上眼睛。


    他已經什麽話都不想再說了。


    皇帝進來的時候,趙毓剛沐浴完,穿著他用湖絲做的一件半舊的長袍,就手拿了一個布巾擦頭發。體力沒有恢複,擦一下喘兩口氣,再休三下,這樣才能擦下一次。


    文湛讓他迴去躺好,自己坐床邊上,讓他枕著自己的腿。


    他接過那塊布巾,幫他慢慢擦頭發。


    誰也不說話。


    其實,他們兩個糾葛了近乎是一生的時間,到了今天,已經沒有那些浮華外露的情感。兩個人靜靜的在一起,哪怕沒有聲音沒有話語都不會尷尬。似乎,他就應該在他旁邊,就像四季輪轉,日月星辰一般。


    趙毓感覺皇帝的手指順著他的額頭輕輕滑動,到臉頰最後到耳後,隨後就是耳垂,腮邊的骨,脖頸,最後,咽喉,胸口,還有,……


    趙毓抓住他的手,“你知道了。”


    文湛卻清淡的來了一句,“你對石愷那一招,教教我?”


    趙毓不說話,隻是抓著皇帝的手指,放在嘴邊似乎是蜻蜓點水一般親了一下,隨後,慢慢放在自己左邊的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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