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捕到庭審,方濟秀都出乎意料的安分。


    而虞玥則在之後作為檢方的證人上庭,畢竟她是目擊者。在作證時,方濟秀的代表律師自然是問出了幾個疑點,比如她為何偏巧在那天去案發現場附近調查。


    可即便是再怎樣巧合,也無法從這點打擊虞玥證詞的可信性。


    不過方濟秀請的律師的確很厲害,最後的審判結果是方濟秀進了治療監護所,宣判的那天,虞玥去旁聽了。


    法官判刑時,方濟秀的麵色無波,卻將視線停駐在旁聽席的虞玥身上。虞玥注意到他的目光,兩人對視的刹那,他忽地朝她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看似無害溫良,實則暗含陰狠的危險笑容。


    虞玥還未及時察覺到他這笑中的意味,他便已經斂起,她因而失了加強警惕的念頭。


    審判結束後,虞玥離開法院,並沒有迴家或去檢察院,而是到了墓園。


    陳美妍確實在方濟秀作案前就已去世,而方濟秀不曾提交死亡證明,反倒將她的屍體藏在家中,警方去他家裏搜索時,發現陳美妍的屍身開始腐臭,在法醫為陳美妍做完屍檢,報告沒有異常後,虞玥便先把陳美妍安葬在墓園。


    當然,她也透過方濟秀的律師,將這消息轉告給方濟秀。


    今天過後,方濟秀的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雖然虞玥知道他未必會因此舍棄自己的妄想,但她又無能為力。這仿佛是無解的難題,方濟秀若是重新迴歸社會,便可能會再次殺人,像驅除害蟲一樣,他以為自己是為了保持世界的整潔。


    她如今隻能寄希望於治療監護所的醫生,哪怕隻是一點點的改變也好,若是可以使他的心有那麽一些變化。


    從墓園迴了家中不久,虞玥便接到了金木正幸的電話。


    “正幸哥。”她先前就已經同金木正幸提過方濟秀的案件,他也知曉今天是方濟秀宣判的日子,想來此時聯係她是為了方濟秀。


    “伊瑟,你還好嗎?”金木正幸卻並沒有直入主題,而是先詢問了虞玥的感受。


    聞言,虞玥心中一暖,柔聲迴道:“我沒事,濟秀他被判進治療監護所,要是治療效果不錯的話,應該……”


    她頓了頓,金木正幸覺察到她的遲疑,便接過她的話說:“別想太多,一切都是濟秀自己的選擇,如果有問題的話,是我這個老師,沒有意識到他的家庭給他帶來的影響。”


    “精神病態者是真的很難改變的嗎……”虞玥似自言自語地輕聲道。


    可金木正幸還是聽見了她這低喃,她自然不會瞧見那頭的他表情微變,眼神深邃得難以探究其中意味。


    “伊瑟,你沒有必要去了解精神病態者。”


    金木正幸麵上說著高高掛起的話,而他內心所想,卻是他和方濟秀這類人,包括她身邊那個叫毛泰九的男人,他們應該都不需要別人的理解,他們本就認為自己與眾不同,是掌控者和審判者。


    他所言的,和柳泰武一直想讓虞玥理解的念頭全然相反。


    虞玥沒有從前那般堅決,即使她不覺著自己能理解。眼下的她,心存迷惘,隻不過還在這樣走下去,總歸是路有盡頭。


    “以前有一個人總是希望我能理解他,希望我能成為他的‘索尼婭’。”虞玥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便和金木正幸談起關於柳泰武的事。


    “……那你最後成為他的‘索尼婭’了嗎。”金木正幸順著這話題問下去,他聽得她的聲音有些輕。


    “最後我依舊不懂得該怎麽做他的‘索尼婭’,即便我願意去嚐試,也像是無用功一樣。”


    虞玥道出了自己的感受,她並不是為了尋求安慰,或是找到答案,隻是恰巧在這時刻,她生出了一點與人交談的渴望而已。


    “既然做不到,就放棄好了。”金木正幸的語氣和緩,似在替她著想般,然而,在沒有人看得見的情況下,他卻是神情冷漠,“伊瑟,你不用勉強自己去理解他們。”


    聽他這麽說,虞玥靜默良久,才開口說道:“現在應該也沒有像他那樣,讓我願意去理解的人了。”


    很顯然,她言語之中的那個他,在她心裏的地位是特殊的。


    金木正幸察覺到了這點,他以為她所說的那個他是軟弱無能的,居然希望旁人去理解自己,還想被拯救。


    可他的內心深處,好似也隱約帶了些這樣的念想,隻是他不曾去明確。


    這個像是虞玥一時興起提起的話題,便如此停止了。


    往後的日子裏,虞玥一如既往地當著檢察官,方濟秀沒有請求她去探訪,她亦未主動到治療監護所看望他。


    直至一年後,方濟秀得以從治療監護所出來,在虞玥知曉這消息前,他便已經找到了她。


    不過,在他看來,這一年裏,她大抵是過得不錯的,至少並未因他的事件而受到什麽影響。


    方濟秀尋到虞玥時,她正與毛泰九在一起。她並不知道,有人在暗中窺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瞧見那個叫毛泰九的男人送她到公寓樓下,才開車離去。


    在這之前,方濟秀就已然去探查過虞玥的家。她家中的門鎖不是一般的鎖,門口也有監控設備,可他還是輕而易舉地進去了。


    她正在沐浴,他並不著急,反而慢悠悠地從冰箱裏取了一瓶水,再行至客廳的沙發處坐下。她的手機響了,她沒聽見,他一瞥到屏幕上的人名,便直接掛掉。


    虞玥剛沐浴完出來,發現沙發上有一道背對著自己的人影,頓時心生警惕。而那人一察覺到她的動靜,立即站了起來,還轉身望著她。


    “方濟秀,你怎麽會在這裏。”見是方濟秀,虞玥難掩詫異。


    他似乎瘦削了些,臉上的嬰兒肥也仿佛消減了點,但他的眼眸卻顯得雋黑深沉,隱隱顯露出危險的氣息。


    “伊瑟很驚訝嗎?”方濟秀揚唇道,同時又邁步朝她的方向走去。


    見他如此,虞玥眉頭微攢,身體早已緊繃起來,準備隨時出手。他卻無比迅速,在她行動的那一瞬,他快她一步,竟然拿出一把槍直指著她的頭。


    虞玥的動作停滯,隻能眼看著他行至自己麵前,將槍舉到她的太陽穴上。


    “你究竟想做什麽。”她發現他的槍裝了消.音.器,他若是想殺了她,應該可以動手了。


    方濟秀還未迴答她的問題,門外忽然傳來門鈴聲,虞玥的目光一移,望向監控錄像的顯示屏——居然是毛泰九。


    毛泰九在這時突至她的家門口,讓虞玥頗為緊張。


    方濟秀敏銳地覺察到她的情緒變化,他輕笑起來,指示虞玥挪動到門邊,又低頭貼在她耳畔,緩聲道:“不想他死的話,就叫他離開。”


    背對著他的虞玥,瞧不見他麵上的惡意笑容。


    可她的確不願毛泰九受到傷害,便隻好先開了口,“泰九,你怎麽來了?”


    “伊瑟,你沒事吧?我剛剛給你打電話,卻被掛掉了。”毛泰九的解釋令虞玥一下子明了他特地跑來她家的原因。


    “我沒事。”她並未直接迴應他的後半句話,而是說:“我才沐浴完,不是很方便讓你進來,你先迴去。”


    毛泰九聞言,沉吟片刻,倏地對她道:“伊瑟,明天記得早點起來,我們約好了要去騎馬的,到時我來接你。”


    隻一刹那,虞玥就猜到他是在試探自己,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這個約定,如果此時的她正在被人挾持,不能求救的話,她應該知道怎麽迴答的。


    所以,她說:“好,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不用……來這裏接我。”


    她在暗示他,不要單獨行動,趕緊離開。


    毛泰九好像聽懂了,便不急不緩地跟她道了別。


    從監控裏見到他的身影消失,虞玥才暗暗鬆了口氣,毛泰九應當不是會衝動行事的人。


    方濟秀從頭到尾都在安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等到毛泰九離開後,他依然沒有鬆懈,而是對她低語,“你剛剛是在求救,我知道的。不管那個男人有沒有聽懂,都救不了你。”


    虞玥沒有迴應他,他剛才故意任由她求救,毛泰九一走,又馬上告訴她,這分明就是在戲弄她,他意圖讓她感到氣憤,而她偏偏不叫他如意,倘若他想看到她臨死前的憤怒和痛苦,那他注定要失望。


    她不為所動的模樣,方濟秀見著,反而愈發期待她之後的表現。


    他以為人類唯一比蟲子好的瞬間,便是感覺到恐懼,隻有那樣,人類才會顯得謙遜。


    虞玥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他把槍移開的同時,卻在她身上用了注射器。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還能隱約聽到他的話。


    “隻是一點點亞馬遜毒蜘蛛的神經毒素,別怕,不會讓你馬上死去的。”方濟秀注視著緩緩閉上眼,失去身體掌控力的她,及時伸手抱住,沒有令她倒在地上。


    然後,他攬著昏迷的虞玥,離開了她的家,即便在樓道裏有人瞥見了,也隻以為他懷裏的女人是因醉酒而不省人事,不願去多管閑事。


    他觀察過樓下,毛泰九的車子並沒有停留,他也未發現對方的蹤跡。


    方濟秀帶著虞玥上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車,行駛去了豐山的海邊。


    虞玥是被鹹鹹的海水撒在臉上後清醒的,可她發現自己仍舊全身乏力,勉強撐著坐起來便已經是極限,而眼下的她正處於海邊。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虞玥不明所以,輕聲問靜立在旁邊的方濟秀。


    他大可幹脆地在她家裏殺了她,何必浪費時間帶她來這裏。時間拖得越久,他被警方找到的幾率就越大。


    而海邊對他的特殊意義,應該與他的母親有關。


    虞玥迴憶起方濟秀和陳美妍擺在家中的那張合照,他曾經和她提及,那是他考試得了第一名時,跟他母親一起在海邊拍的,那個時候的陳美妍還未被逮捕,也沒有被送進精神病院,對他而言,那是他和母親難得的快樂時光。


    “你還記得,對吧,我和你說過,這裏是母親想再來一次的地方。”方濟秀看她怔愣的樣子,便知她想起他曾說過的。


    “伊瑟,你打亂了我的計劃,讓我不能再帶母親來這裏,我很生氣,所以你需要在這裏向我的母親懺悔。”


    其實他是真的有些憤怒的,因為她的行為,讓他進了治療監護所,還使得他的母親被打擾。


    聞言,虞玥沉默良久,才說:“方濟秀,你和你的母親一樣,都生病了。”


    方濟秀本是站著,高高在上地睥睨著她,但她的話音一落,他便直接蹲下.身子,與她近距離地對視著,他衝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和母親都沒病,生病的是這個世界,這個社會,所以我要拯救這個病態社會,保持世界整潔,驅除那些害蟲。”


    他緊緊地盯著她的眼,語調變得急促起來,狠戾起來。


    “是你,讓我一開始就失敗,你也被這個病態社會汙染了。”


    虞玥無法理解他的狂熱妄想,她又開始渙散注意力了。


    偏偏方濟秀不讓她輕易走神,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著她直視自己,“你早就察覺到我的問題了,可你一直在等,想在我殺人之前才阻止我。


    “金伊瑟,你真是冷漠……不,或許你還不夠狠心,你應該在我殺人之後才出現。”這樣的話,他可能不會這麽快就出來找她了。


    他對她露出惡劣的笑意,仿佛在強迫她審視自身。


    虞玥聞言微怔,她在明知自己不能改變方濟秀的情況下,等待著即將會發生的慘劇,企圖將他的計劃在實現前扼殺。


    如果不這樣,她又能如何?


    像她和柳泰武之間的經曆,她不想再重複了。


    方濟秀若是想殺了她,此刻的她亦是無力抵抗。這倒是她第一次至如此困境,興許是她的無謂與放縱,或是她的大意與鬆懈,才導致了目下的境地。


    “那又怎樣。”虞玥迴了他的話,她的唇邊浮現一抹淺笑,“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方濟秀。”


    直至剛才為止,即使被他壓製著,她也沒有顯出現在這樣頗為脆弱的模樣,或者說,從他認識她開始,就未曾見過她這樣。


    他最初對她的印象,隻覺得她是個有著普通憐憫心且多管閑事的女人,可在一次次的接觸中,他發覺她是個矛盾的人,既有著不自覺散發的溫暖,又隱含著某種疏離的態度。


    是他的言行終於刺中了她的軟肋,還是她在臨死前的恐懼所致?


    “害怕了嗎,伊瑟。”他輕聲問著她。


    她靜默不語,隻是合上眼。


    他那原本捏緊她下巴的手,鬆開移至她的眉梢處。


    “很快就結束了。”他要留下她的眸作紀念。


    他的眼神柔和了些,他的手輕撫著她的眼角,他本該要她清醒地感受著生命的流逝,卻還是讓她再度昏迷過去,這大概算是他最後的仁慈。


    或許在他的心裏,她和那些螻蟻般的人類還是有所不同的,但也僅此而已了。


    虞玥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恍惚聽見了一聲槍響,可她終究來不及分辨,就已經神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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