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日。


    黑夜潑墨般無窮無盡的散去,天空裏的雲以一種罕見的赤紅色圍繞在月亮的周圍,月光打下來,也似蒙上了一層微紅的薄霧。


    無殤城北邊的軍營裏,三千多位軍士都卸掉了自己身上的重甲,在教場上席地而坐,軍營裏僅剩的酒全部都被抬了出來,場麵熱鬧的像是一場盛大的筵席。


    盡管這場筵席除了酒,每個人地小桌案前就隻有幾碟用鹽水醃過的鹹菜,但這並不妨礙大家的熱情。


    厚重的陶碗不斷互相撞擊,而後碗中的酒就被人一飲而盡,下一秒,酒又被倒滿。


    葉夕瑤坐在首位,被這氣氛所感染,拿起碗來喝了一口,辛烈的酒從喉嚨進入,接著像被火灼燒過般的難受,腦袋也有些暈乎乎的,她的臉頰迅速泛起紅暈。


    “這是元國的烈酒,你喝不慣,別喝的太兇。”溫柔的聲音像清風拂過耳邊,葉夕瑤轉頭去看這聲音的主人,陸漸離正充滿愛意的看著自己。


    對方隻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布衣,頭發也浪子一般的披散著在風裏微微擺動,卻遮掩不住眉眼間的英氣。


    葉夕瑤覺得自己一定是醉了,否則不會大庭廣眾之下,會有想要去吻陸漸離的衝動,她輕輕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想將這個念頭從腦袋裏甩出去。


    “我沒事的。”葉夕瑤掩飾下自己不勝酒力這件事實,再次舉碗到嘴邊,她覺得她不能處處被陸漸離嘲笑像個小孩子,可這次,她隻敢小口小口的慢飲。


    看著妻子和自己鬧著小小的別扭,淺笑在陸漸離嘴邊漾開,她從桌案前起身,大步流星的走到前麵,開始高歌。


    “地角寒初斂,天歌雲乍飛。大旗危欲折,孤將定何依……”


    葉夕瑤第一次知道,陸漸離在軍中是這副樣子,也是第一次知道,陸漸離竟是個音律極差的人,宮商角徵羽幾乎都不在調上。


    無奈之下隻好拾起桌上的木箸,循著音律敲擊桌沿引導陸漸離,陸漸離唱著唱著,突然抽出了腰間的佩劍開始跳起破陣之舞。


    不同於供人欣賞的劍舞,破陣之舞如同真的身在敵中,場上酒碗相交的聲音漸漸消失,葉夕瑤以箸擊案的聲音和長劍劃破空氣的唿嘯聲逐漸成了場上唯一的聲響。


    所以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隻見月光之下,一個修長的身影披著微紅的月色,配合著最樸實的樂聲,臨陣起舞。


    破陣到了關鍵之處,樂聲也越來越急切,隨著陸漸離一個躍身,長劍的鋒芒從陰影處閃出,每個人的唿吸都隨之一滯。


    那種無形的壓迫感,讓大家的眼前仿佛麵前出現了勇武的將軍一人一劍,趁著夜色遊走於敵軍的千軍萬馬之中的畫麵。


    陸漸離越舞越快,軍士們的心裏有種莫名的衝動在血液裏流淌,想要拿起武器衝到她的身邊去,隨著她一起斬開敵人的包圍,可惜這是一支隻適合一個人的破陣之舞,他們隻能繃緊了神經核身體定格在原處。


    每個人都握緊了拳,想要看到舞至最後,陸漸離破陣而出的場麵。


    原本牽引陸漸離的葉夕瑤,現在完全被陸漸離所牽引,她握箸的手指開始泛白,舞樂相通,她的心裏也有著莫大的危機感。


    “啪。”的一聲,樂聲戛然而止,箸因為受不住快速而劇烈的敲擊而斷開。


    陸漸離此時正是一個轉身,形似想要斬開麵前的敵人,可就著樂音停止之處,更像她支持不住,有一柄利劍插進她的胸口一般。


    樂停舞止,在場之人都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舞至最驚險處,竟然未能破陣而出。


    陸漸離收了劍,大聲的說,“過幾日一戰,我們如同這支破陣之舞,可能無論怎麽努力也無法破陣而出,隻有被人殺死的結局,就算這樣,還有人願意跟著我上戰場嗎!有人現在要走的,我寬恕他!”


    “上啊!上啊!他娘的!都到這一步了,早就做好死掉的準備了啊!”角落裏有個渾厚的聲音幾乎是怒吼出來的,接著他摔掉了手裏的碗以示決心。


    其餘的人對望一眼,高舉酒碗,用力砸下。


    碗觸地粉碎的聲音此起彼伏,沒有一人要言退。


    “即是如此。”陸漸離用盡了力氣吼出來,確保每一個人可以聽到她的聲音,“不做無言的畜生,拿起你們的武器,做立馬橫刀的英雄!”


    “不做無言的畜生,拿起你們的武器,做立馬橫刀的英雄!”


    這是一句記載於《元帝傳》裏,關於巽元帝陸漸離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昭示了她為君多年的王者之道,統萬民之君,當不以萬民為芻狗。


    據史書記載,那天之後東楚就對元國發起了最後的進攻,而曆史的結局正如陸漸離上戰場前的那支破陣之舞一般,舞至最兇險之處,分崩離析。


    盡管三千人麵對七萬東楚君固守了無殤城三個月,其間陸續以奇兵之策將對方七萬雄兵削減到兩萬,但元國一方所剩之人也寥寥無幾,隨著東楚發狠似的將剩下原本留守國內的五萬兵力全部傾囊派上無殤城的戰場,戰神終於不再站在元國的肩膀上,躍向了東楚的肩膀。


    羌國的軍隊一直蟄伏於後,在螳螂捕蟬之後,來了一招黃雀在後,東楚易延讓為了自己被恨意蒙蔽的心所做的衝動決斷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這一戰本該至此結束的,可是曆史總是充滿戲劇性,羌國在與東楚戰至精疲力竭,人困馬乏,獲得勝利之後,另外一支像是從天而至的軍隊,踏進了最後的戰場。


    齊昱按照葉夕瑤所畫的地圖,在柳樹下挖出了一隻鐵盒,用玉匙打開,裏麵是另一幅地圖和一個虎符。


    地圖所示之處位於北邊荒無人煙,極寒的大雪山裏,他馬不停蹄趕往,在幾乎凍死的時候,在最偏僻的山穀裏找到了商哀帝葉澈為葉澤清留下的最後一支商*隊。


    六國亂世的開始,是商國的滅亡,沒有人想到,在最後的戰場上出現了商國的騎兵,商國最後的鐵蹄,徹底踏碎了六國亂世的洪流。


    戰場,已經變成了地獄。


    無殤城邊的護城河裏,滿河的河水,已經變作了血水的顏色。


    商國騎兵數量不多,區區一萬人馬而已,可再沒有哪國有實力去對付商國了,羌國大君俯首稱臣,願意以納貢換取和平,元國新帝沐易被打入大牢,從此要在黑暗裏度過餘生,東楚王易延讓失蹤,不知蹤影。


    葉澤清同年稱帝,成為東陸神州上,第一個統一的帝王。


    齊昱麵見葉澤清時說了這樣一段話,“先帝在臣臨行之前,就已經將這場戰看的清清楚楚了,她猜到這玉匙將會帶迴一支軍隊,她知道元國最終會擋不住東楚鐵蹄,也知道羌國會伺機而動,她囑咐我定不要按捺不住來救她,定要等到羌國無力再戰。她說,您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


    百官拜服在葉澤清身前等待葉澤清定下新的國號時,他喃喃自語道,“我隻不過一個平庸的人,漸離哥哥如果你還活著,這帝位我是萬萬不坐的。”


    這句話不知道當時飄入了誰的耳中,就這樣被記載在了史書上。


    最後,葉澤清平靜的掃視了跪伏於前的眾人,隻說了一個字,“巽。”


    他以巽元帝陸漸離的帝號巽作為新的國號,並將她列入本朝帝王的行列裏,以示對其的尊敬。


    至於陸漸離和葉夕瑤最後的結局,在《六國史》的正史裏寫著:巽元帝陸漸離同皇後葉夕瑤,卒於無殤城之戰。


    但是,在《神州雜記》裏,記載著這樣一段話:無殤城下,有白光踏馬而來,巽元帝陸漸離,乘其而去,羽化登仙。


    人們更傾向於相信後者,他們更願意相信傳說,是因為陸漸離這個女子,太過傳奇,對於傳奇的人,百姓們就想要聽到一個傳奇的結局。


    尾聲


    三年後,帝都,說書坊。


    以寬大的黑色薄幕布遮掩住門窗的書坊裏,略略顯得有些昏暗。


    說書先生手裏的檀木在桌案上一拍,渾厚的嗓音正將無殤城之戰娓娓道來,經過多年的傳誦,這段曆史在說書人嘴裏更具有了傳奇色彩,繪聲繪色的更像演義小說,但正因如此,百姓更加百聽不厭。


    祥和的盛世將那段民不聊生埋進曆史,除了耕作勞務,娛樂活動也逐漸興起,書坊在農閑時期,成為十分熱鬧的地方。


    “元帝馳馬閃入敵軍,快似閃電,說時遲那時快……”說書先生將聲音放緩,眼神掃過看客臉上緊張的神色,露出滿意的笑容,“嘿嘿,看官請聽下迴分解。”


    先生很明白,說至精彩處吊著大家胃口,那麽明天的書坊,也將客似雲來。


    他是曾經跟隨陸漸離上過最後一戰戰場的人,親眼見過那個傳奇帝王跳的破陣之舞以及馳騁在戰場上的模樣,因此說起書來,比別處的先生說的,更加生動有趣。


    看客們開始散去,門口的幕布被掀起又放下,光線忽明忽暗。他捋了捋嘴邊的小胡子,喝了水潤了潤喉嚨,不經意間,眼角瞥過書坊門口,似曾相識的身影闖入了他的眼裏。


    那個自他嘴裏被演繹過無數遍的帝王,就算隻見著背影,他也自認為絕不會認錯。


    他重重的將茶杯頓在桌案上,發瘋似的擠開人群衝到門口,猛地掀起幕布一腳踏進車水馬龍的街道。


    習慣了書坊裏的黑暗,外麵的陽光晃得的他睜不開眼,用手擋了該死的太陽,忍著眼睛的不適努力環顧四周,那個身影早已經不見。


    “先生,瞧見什麽寶貝了,衝的那麽急?”有人打趣他。


    他呆立在陽光裏愣了好些時候,努力揉揉眼睛,轉頭對打趣他的人訥訥的說,“我好像、好像看見皇上了。”


    “先生是中了暑氣吧,皇上如今正北上祭天,怎麽會出現在南方的小城鎮裏?”


    “不是,不是這個皇上。”他使勁搖頭,“是先帝,是先帝啊。”


    先帝?那人也是一愣,心想先生該不是被妖魔上身了吧?


    同一片陽光照耀之下,一匹白馬在馳道上緩行,馬上坐著兩個人,皆以銀色麵具遮掩了半張麵容。


    “聽著自己威風凜凜的故事,感覺如何?”葉夕瑤微微側身,去問陸漸離。


    “自是不錯。”陸漸離嘿嘿一笑,“不過當年若不是你從累累屍骨裏把尚存一氣的我挖出來,恐怕現在,我們兩個真隻能活在別人口中了。”


    葉夕瑤闔了闔眼,似在迴憶當時的場景,陸漸離被埋在屍山之中,她卻一下就找到了正確的位置,“我從未曾如此感激過易延讓給我下了溯世浮生之毒,若不是這毒,我們也不會服下兩心知,可能那個時候就尋不著你了。”


    “兩心相知,時間越長,我們越能感覺到彼此的存在,你我的一生,必定就此糾纏在一起,同生同死,分也分不開了。”


    陸漸離低下頭去看自己的妻子,葉夕瑤的麵容雖半隱於麵具之下,但無論誰見了,都不會否認,這張麵具之下,必定是一張精致漂亮的臉。


    她扯起韁繩,用力一夾馬腹,駿馬承載著兩人奔馳起來,疾馳至郊外,陽光和煦,山明水秀,天地間仿佛隻有她們二人了一般。


    陸漸離放緩速度,任馬匹隨意走動,她的手環過葉夕瑤的腰際,將葉夕瑤的身體側向自己,然後吻上她的唇。


    葉夕瑤閉上了眼,放任陸漸離對她的索取。


    冰涼的麵具貼於麵頰之上,心裏卻是相反的炙熱感覺。


    直到感覺再這樣吻下去,陸漸離可能會在這樣一個不合適的地方采取進一步的行動時,葉夕瑤喘息著推開陸漸離,以提醒她雖然四下無人,這裏依舊是大庭廣眾。


    陸漸離舔了舔嘴角,讓葉夕瑤依靠在她懷裏,她說,“書坊裏的故事,總是從我迴到上元的離原之戰開始,你說,會不會有一天,人們聽膩了英雄故事,就開始說起我們的愛情故事來?說我們初次見麵,我如何在山洞裏欺負於你,說我在商國再遇你時,是如何傷了你的心,說我們如何相遇,相知,相愛的呢?”


    “才不要。”葉夕瑤搖了搖頭,如果這些事情被人如同故事一樣說來說去,說不定再之後野史,豔史都出來了呢。


    可是不巧的是,在此很多很多年以後,一個名叫陸肆一的撰書人,遊走於各處探聽她們的故事,並記錄在了一本名為《溯世浮生》的書裏。


    這個故事的開端,是上元國胤元帝二十七年某個初秋的夜晚,那一天,名為陸漸離的女子,被命運推上本不該屬於她的人生,踏進了六國亂世的漩渦。


    至於她遇上一個名為葉夕瑤的女子,開始兩人糾葛一生的故事,又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中秋節剛過,大家好嗎?


    隔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斷斷續續把這篇文寫完


    一開始的時候,它在我的電腦裏隻有三千字,不論是劇情人設還是大綱在當時都是沒有的


    不過是抱著放上去看看的想法,就這樣開始了二十五萬字的征程


    不得不說,碼字簡直就是人生的寫照,參雜著即痛苦又開心的心情


    有時候痛苦甚至占了大半部分,可是為了那一點點的開心,還是想要堅持下去


    實話說,這個故事實在是不太成熟,劇情飄忽不定,節奏毫不鮮明,甚至有些事情沒來得及清清楚楚的交代


    但不管怎麽樣,這個故事是寡人的嫡長子啊


    在最後的最後,還厚臉皮的客串了一下,真是惡趣味


    另外,感謝所有的,看到這一章的人


    每個故事在作者頭腦裏的時候,都還隻是一滴水,是你們讓它可以變成海洋。


    話外音,(你這樣的文章可以比作海洋嗎,充其量隻是小溪流,還是不清澈的小溪流啊喂!)


    暫時不要再開古代文了,我要迴到現實生活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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