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鎖河山麓。


    滿天的星辰被烏雲收攏進了黑色的幕布,天空開始下起了細細碎碎的雪。


    山洞裏閃動著紅色的火光,為這個寒冷的夜帶來一點溫暖。陸漸離躺在山洞裏沉沉睡去,身上的戰袍染滿了血跡,有她的血,也有別人的血。


    鬼穀坐在洞口喝著酒,鬢角的白發已經相當明顯,他像一隻迅速老去的獅子。


    他聽聞從帝都裏傳來的消息趕往陸漸離身邊的時候,她拄著劍站立在元國的將士之間,早已戰至奄奄一息。


    從軍中的叛變開始,站在陸漸離身邊的,隻有傅蒼葉以及幾個常年追隨她的將軍。


    有曆史記載,傅蒼葉身負數箭,其實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卻憑借著自己的信念始終揮舞自己手裏的長槍沒有倒下去。


    直到巽元帝陸漸離被鬼穀救走,他才用力唿出一口氣,將長槍插入土地裏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他伸手想要去取腰間的酒葫蘆,才發現陸漸離離開了這片戰場,他就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公主,歲末的廟會,我迴不去了。”傅蒼葉抬頭去看遠處的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一句話。


    一隻發了狂的軍犬掙脫了繩索衝了出去,在碰到傅蒼葉的那一刻,他轟然倒地。


    這位以謀略著稱的名將,以誰也意想不到的結局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葉夕瑤也不知道是什麽引領著她找到了陸漸離,她隻是有一種感覺,陸漸離就在這裏。


    鬼穀看到葉夕瑤的時候隻是疲倦的抬了抬眼,他說,“她對你有了感情的時候,就已經對這個世界露出了弱點,就沒有辦法再做一個帝王了,內心裏無情的帝王,才可去敵千軍萬馬。那個時候沒有殺掉你真是個錯誤啊,把她推到了這個地步,一步錯了,滿盤皆輸。”


    鬼穀搖頭歎氣,“傷勢很嚴重,已經盡量做了處理,剩下的就交給你吧。”


    他轉頭看了一眼安靜躺在地上的陸漸離,站起身走入了無邊的黑暗裏去。


    兩天以後的夜裏,陸漸離用力的睜開眼睛,身上的傷口沒有一處不在疼,她快要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了。


    由於失血過多,她的眼前模糊成一片。麵前有人影閃過,她警覺的坐起身來握緊了拳頭,伸手想去摸身邊的佩劍,可那裏除了石頭什麽也沒有。


    下一刻她感覺自己被輕柔的擁進了懷裏,熟悉的氣息包圍了她。


    “夕瑤……”陸漸離從嘴裏艱難地吐出她的名字,而後一發不可收拾的哭得像個小孩子,這一次她沒能把蒼葉從閻王爺手裏搶迴來,她失去她弟弟了。


    葉夕瑤在道路崎嶇,十分偏僻的山間村莊裏買下了一間民房,又花錢雇了村民從鎖河山麓的山洞裏將陸漸離小心的抬進她們的房子裏。


    麵對村民疑慮的眼神,葉夕瑤隻推說是夫妻二人在山裏遇到了山賊,丈夫奮力反抗雖然趕走了山賊,卻受了重傷,現在隻想尋一處地方好好修養。


    由於山路險峻難行,又異常偏僻,這裏暫時免於戰火的滋擾,雖然再過些時日,也是逃脫不了被占據的下場,但讓陸漸離養好傷的時間至少還是有的。


    葉夕瑤開始操持家務,從隻能做點清粥點心到各式菜係都得心應手,從托人配置傷藥到她自己親手配置,甚至還在屋外種起了以供食用的瓜果蔬菜。


    葉夕瑤的努力照顧讓陸漸離明白逝者已逝,也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趁著葉夕瑤去別人家裏借些繃帶的機會,陸漸離起來翻了翻屋外的小農田,並種上一些新的瓜果。


    葉夕瑤迴來的時候看到這個場麵,一路飛奔過來將陸漸離拉迴床上躺著休息。


    並鄭重其事的告訴陸漸離,“沒有我的允許,不許隨便起來,聽到沒有。”


    陸漸離乖乖趴下讓葉夕瑤脫掉她的衣服給她換新的傷藥,不禁感慨說,“短短的時間裏,你已經學會了許多你二十幾年沒有碰過的東西。”


    葉夕瑤莞爾一笑,迴答她說,“那是自然,我不能一輩子當個被你照顧的小公主,我也可以照顧你保護你,讓你免於受苦。”


    她又湊到陸漸離耳邊說,“現在呢,你也不用當那個皇帝陸漸離了,隻需要好好的好好的,當個平凡人就好。”


    三個月以後,沐易以其寬厚仁德的表象和東楚王易延讓背地裏的軍力支持,成功的登上了帝位,沿襲元的國號,稱元煦帝。


    沐易登基以後開始撕毀與易延讓的盟約,沒有投誠變成東楚的附屬之國,而是與之開戰。他想要的遠不止元國這片土地,可是他太高估自己了,失去了陸漸離的軍隊和國家早已經抵擋不住東楚的鐵蹄。


    沐易猛然間發現,不是元國本身變得強大了,可以去和東楚爭奪天下,而是因為陸漸離。他站在城牆上不住的發笑,他想若陸漸離是個男子……天下有誰能阻擋住他。


    元煦帝元年三月十六日,長公主府。


    陸羽坐在陸開陽腿上低著頭看自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他扁扁嘴低聲呢喃著,“為什麽父皇住的宮殿裏住進了別的人,他們都不迴來了是嗎,他們都不要羽兒了……是嗎?”


    陸羽等著陸開陽的迴答,卻聽見了低低的抽泣聲,他猛地迴過頭去,看見夕陽下的陸開陽以手背遮掩住了眼睛,眼淚順著臉頰不住的流下,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新帝的登基並沒有給元國帶來新的生機,區區一個月,戰線從鎖河山麓直指元國帝都無殤城腳下,重現了當年北疆兵壓無殤城的曆史。


    這一次沒有長公主入羌國請救兵,也沒有陸漸離舉劍歸來,無殤城再也不是無殤。


    東楚軍開始肆意的在元國的土地上馳騁,貪婪的掠奪,而元軍似乎也放棄抵抗,有些將領甚至率軍占山為王,落草為寇。


    無論百姓還是朝臣,在這種時候,都開始懷念起過去的君王,懷念她統治下的安居樂業的樂土,懷念軍士舉刀是為了保家衛國,而不是欺壓自己的百姓,懷念朝陽初升的時候,一切都生機勃勃而不是屍浮遍野。


    他們忘記了是自己世俗的眼光以及不作為將陸漸離逼進死角,他們開始後悔,卻又沒人敢於在新帝麵前表現出自己不滿的想法。


    大部分人沒有去想過如何拯救自己,他們隻是期待一個新的英雄到來,或者幹脆寄希望於不存在的神鬼,燒香拜佛來顯示自己的虔誠,隻求不被神靈拋棄。


    陸漸離的傷勢有了很大的好轉,遠在深山村莊裏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勵精圖治的元國,竟然可以衰敗的如此之快。


    夜裏,陸漸離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吹風,葉夕瑤迴房為她拿條毯子以免她著涼。


    她閉起眼,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隻不過無論如何,心裏隱隱總是有一些不甘。


    “年輕人啊,夜空如此閃耀,幹嗎要閉上眼睛?”帶著些沙啞的聲音在陸漸離身邊響起,她睜開眼,村長不知什麽時候拿著煙杆立在她身旁。


    煙杆因為長年的摩挲變得光滑,村長深深吸了一口,向天空吐出煙霧,陸漸離穿過那層迷迷蒙蒙的青煙,覺得村長看向天空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因為累了啊,村長。”陸漸離重新看向星空。


    “正因為如此,看見了美好的東西,更應該睜眼看清楚。”村長又吐出一口青煙,“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很痛苦啊,承受過多大的痛苦,才能夠去做多大的事情,沒有痛苦的人不存在,就算有,這樣的人也追逐不了幸福。”


    陸漸離一愣,村長一板一眼的給她講道理,讓她覺得鬼穀又站在了她眼前一般,她笑了笑說,“有人說村長你像個世外高人嗎?”


    “屁!我連風吹日曬之苦都受不起,隻能做個半吊子農夫!”村長大聲的說,他抬起一隻腳,將煙杆放在腳底磕了磕,不料沒有站穩,“哢”的一聲,閃到了腰。


    “呦呦呦呦呦。”村長一邊唿痛一邊撫著老腰,一副淚眼婆娑的樣子,陸漸離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扶住了村長。


    正巧葉夕瑤拿著毯子從屋裏出來,看著眼前的一幕,還以為是陸漸離把村長給打殘了呢。


    月光照耀下,陸漸離背著村長緩步走在沿著農田鋪陳開的鄉間小道上,葉夕瑤並肩行於她身側。


    “你啊,也不知道照看老人家,隻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著。”葉夕瑤輕聲埋怨陸漸離。


    “我是傷患嘛。”陸漸離反駁,“而且誰知道村長這麽不中用。”


    村長正抽著煙享受被人背迴家的待遇,冷不防聽到一句不中用,一口煙嗆到了自己,他拿煙杆用力敲陸漸離的腦袋,“誰不中用了,老夫年輕時候可是英俊健碩的很,是多少姑娘心裏的如意郎君!”


    聽聞這話,陸漸離忍不住笑出聲,又挨了一記煙杆。


    陸漸離哀怨的看著葉夕瑤,葉夕瑤伸手給她揉了揉腦袋,“叫你亂說話,挨打了活該。”


    “都是你平日裏不顧我的顏麵,總是敲我腦袋,村長這一定是學你。”


    “你這是在嫌棄我咯?”葉夕瑤挑眉,佯作生氣的樣子。


    “咳咳,哪裏敢。”陸漸離賠笑,“但是娘子你如果再溫婉一些的話,自然是更好。”


    “哈哈哈哈。”村長看兩人你來我往鬥嘴,不覺大笑起來,繼而感慨,“年輕真是好啊……”


    他拍了拍陸漸離的肩膀,接著說,“小子,該握劍的手,就不應該拿來握鋤頭,太浪費了啊,知道嗎?”


    陸漸離正要說話,冷不防聽見空氣被快速劃破的聲音,這聲音她太過熟悉了,那是無數次在戰場上,羽箭劃過耳邊的唿嘯聲。


    暗紅色的液體從陸漸離視線裏閃過,背上的重量突然向後傾去,陸漸離用盡了力氣轉過身伸手去抓,卻隻抓了個空,村長應聲倒地,一支羽箭貫穿了他的腦袋。


    黑暗裏出現了十幾個騎著馬的人,全都穿著軍甲,為首的男子手裏一隻鐵弓,背上背著箭囊,他朝旁邊啐了口口水,罵道,“上山的路真難走,這次不討點好東西迴去,就屠了這個村子。”


    他揮揮手,身後的十幾騎便四散著奔跑開來,一時間原本安靜的小村莊,嘈雜得不成樣子。


    剛才看不真切,現在陸漸離才看清楚,這些軍甲,是屬於他們元*隊的,她低著頭攥緊了拳頭,一步一步走到握著鐵弓的男子麵前。


    “為什麽?”陸漸離咬著牙,聲音裏帶著憤怒,“這些是元國的百姓,你們穿著元國的軍甲,為什麽來傷元國的百姓!”


    男子在馬上居高臨下,他斜眼瞄了一眼陸漸離,大笑起來,“哈哈哈,元國?東楚都打到無殤城下了,連城裏的皇親貴戚都卷著金銀跑了,再過些日子哪還有元國?”


    東楚打到無殤城下?隻是區區數月罷了,竟然……


    男子又看了一眼前方地上被貫穿腦袋的人,聲音裏帶著幾分得意,“我這弓看來射的不錯,憑空一箭就是一個人頭,哈哈哈。”


    “視人命為草芥,真該死。”陸漸離抬起頭,眼裏蒙上了一層殺欲。


    “該不該死你說了不……”


    男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眼前的人從麵前消失了,動作快到他看不清楚,下一刻他腰間的佩劍已經被人拔出,再下一刻,劍尖已經劃破了他的咽喉,他的身體從馬上滑落,“砰”的一聲栽在地上。


    後麵的話,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最後留在他臉上的,隻有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男子的同伴察覺出了不對勁,紛紛調轉馬頭,往陸漸離的地方匯聚過來,陸漸離翻身上馬,主動衝進十幾人的包圍圈。


    她像一隻從地獄裏帶著怒意而來的死神,揮動手上的長劍,從嚐到第一滴血液開始,再也停不下來。


    一個,兩個,三個……


    村民們從屋裏出來,愣在了當場,誰能想到平日裏斯文有禮,像個書生一樣的人揮劍殺人如砍瓜切菜一般。


    “漸離!”


    葉夕瑤清冷的聲音的傳來,陸漸離頓住了手上的動作。


    剩下的最後一個軍士,帶著恐懼策馬逃離,他大喊出聲,剛才他看到的,那根本不是一個人該有的眼神。


    陸漸離在戰馬上垂下拿劍的手,她的身邊是頹然倒下的戰馬和已經死去的人,她的衣服上染滿了血,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息,她仿佛又迴到了戰場,再次想起蒼葉被箭貫穿的胸膛。


    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了,葉夕瑤的手微涼讓她稍微冷靜了下來。


    她低頭看著葉夕瑤,葉夕瑤長發如瀑,一身白衣在此時此景裏顯得突兀極了。


    陸漸離迴過頭,發現所有的村民都在以一種看著怪物的眼神在看她。


    她自嘲一笑,她想如果現在她麵前有一麵鏡子,她看到的也該是個怪物。


    敢站在她身邊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啊。


    “看來我們不能留在這裏了。”陸漸離對著葉夕瑤苦笑。


    “那我們便離開這裏。”葉夕瑤對著陸漸離伸出了手,陸漸離握住了,用力一扯,葉夕瑤就落坐於她身前的馬身上。


    戰馬邁開馬蹄,疾馳起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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