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位暗笑一聲:“果然不出所料。”提筆再畫。


    “我欲見長路。”三是先生又出新題。


    孫位已在山間水畔也留了餘地,便不為難。


    “我欲見雲天。”孫位此時已然明白,這三是先生是要考校畫師的臨場應變之功,以及對畫麵構圖的控製之力。


    “我欲見房舍。”孫位應聲在山腳添畫房舍數間。


    “我欲見感傷之士。”孫位聞言暗道:“這位三是先生要的倒真齊全,山、水、雲、天、舍,現在要畫男,過會兒怕要再畫女了。”提筆在房舍前畫一男子,席地而坐,懷臥古琴,仰天而歌,其情悲愴。


    三是先生也不看孫位作畫,清了聲嗓子說道:“你且聽仔細了,我欲見飛鳥。在此之後,許你加畫一物,無論人、物皆可,裨成完整畫作,更須配以古人的詩、辭、歌、賦一首,應和畫中之境。”說罷搖了搖手中的蒲扇。


    孫位心中歎道:“想我恩師當年苛訓嚴教,也不曾出過此等刁鑽題目,現在知道為何竟無一人能過得這第二關了。”當下目視畫麵,凝神思索,正專注間,忽覺心中清朗,隱約竟似聽到畫中男子所吟之歌。


    孫位再不猶豫,揮筆在男子對麵畫一女子,蹙眉哀慟,倚門悲嘯,聲動天宇。空中兩隻白鶴,盤旋迴顧,唳鳴淒淒,直似被女子的哀哭聲所撼。


    末後一筆完成,整幅畫渾然一體,人境相托,主次有序,遠近高下全無阻滯之感,決計看不出是一樣一樣湊成的畫麵。孫位又提筆書道:“將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遠兮路漫漫,攬衣不寐兮食忘餐。”正是商代陵牧子所作的《別鶴操》(引自晉·崔豹《古今注》)。


    陵牧子娶妻五年而無子,父兄將為之改娶。其妻聞之,夜半而起,倚戶悲嘯。陵牧子聞之,愴然而悲,乃援琴而歌。《琴譜》曰:“琴曲有四大曲,《別鶴操》其一也。”


    孫位此畫正與《別鶴操》意境相合,而無半點牽強。


    三是先生先看題詩,又將畫作上下細看,越看越驚,越看越奇,不住搖頭歎氣。


    孫位見狀,心下暗忖:“怎麽,難道此畫不入三是先生的眼嗎?”


    三是先生看罷迴身,向孫位深揖一禮道:“先生乃不世高才,我三是先生現下連這個‘是’字都不敢對先生說出,實在惶恐之至。今日得睹先生當麵作畫,何止三生有幸。”


    孫位見他突然對自己如此禮敬,倒覺不慣。拱手迴禮道:“先生不必多禮過譽,在下孫遇承蒙三是先生青眼垂愛,才是三生有幸。”說罷哈哈大笑。


    三是先生見孫位性情如此爽快,也哈哈笑道:“當世丹青名家,我從前隻佩服孫位和張南本二位,今日得見先生,卻更勝二人。幸哉!快哉!今後我三是先生品畫,終於能說三個是了,哈哈哈!”


    孫位與之同笑,心道:“不想我孫位的虛名還被這許多人瞧得起。”然不能告知三是先生自己便是孫位,心中不免歉然。


    王之渙詩雲:“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孫位甫上三樓,便覺視野開闊,四下無遮,嘉陵江水滾滾奔騰,不見頭尾。目之所極,水天一色,更無分際。孫位心中感慨道:“所謂天淵之別,當是局限其中,目視短淺所致。若能置身遠處,放長眼光,天淵何曾有別?”


    進得門來,兩位官吏模樣的中年人快步迎上,滿麵堆笑,齊向孫位拱手作禮,一人說道:“恭喜,恭喜先生連過兩關。我二人奉命在此設關近一月,先生是第一位上到這三樓的,必是丹青聖手,筆墨高士。在下楊一忠,是刺史大人府上的總管。這位劉漱劉大人,是刺史府中的丹青舍人,乃當今翰林供奉常重胤常大人的門生。”


    孫位心想:“看來這位刺史楊大人果真好畫,居然設了‘丹青舍人’一職,想必是專門為這位劉漱所設。我在京城時見過常重胤,此人善畫人物,工筆精妙,這位劉漱既然是他的學生,想來也是工於人物了。”當下施禮道:“多謝楊總管和劉大人,在下孫遇,粗通墨彩,前麵僥幸過得兩關,尚有餘悸,豈敢自居高明。常翰林妙工寫貌,劉大人列其門牆,必定是高徒出於名師了。”


    劉漱淡淡一笑,說道:“不敢。不知孫先生師出何方高人?”


    孫位笑道:“在下鄙陋,不敢辱沒恩師清名。況且他老人家既非權宦,亦非名士,不提也罷。”


    劉漱哼了一聲,不再搭話。


    楊一忠伸手側身道:“孫先生請就座。”隨即啪啪擊掌兩次,四麵的門窗一時全被關上,隻留下北麵窗子。孫位這才發現,原來屋外四麵四角有八名軍漢,一直站在屋外的環廊之上,適才因門窗大開,各人身處門窗之後,是以自己隻見到站在正門旁邊的兩人。


    孫位被引至書案後坐下,楊一忠笑著說道:“此關並不似前兩關一般刁難先生,隻讓孫先生臨摹一幅圖畫而已。”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小心展開於案上。


    孫位心中正自尋思:“怎的隻要臨摹一幅圖畫嗎?為何卻將門窗緊閉,又有軍士把守在外,搞得神神秘秘?”待見到案上的畫卷,不禁眼前一亮。


    卷中所畫正是閬苑美景,但見金城玉樓,華闕碧堂,玄台重重,翠池環繞。四麵更有綿山疊翠,江水迴曲。此畫骨法清奇,筆力遒勁,連綿相屬,氣脈不斷,顯是一氣嗬成之作。可惜隻畫了大半,畫作並未完成,閬苑十二樓隻畫了七座,除此南樓之外,尚有四樓未畫。奇怪的是,畫中七樓有六座樓是自西向東依次而畫,第七座樓卻是畫在閬苑的東南角,畫麵中間一片空白。第七座樓的比例也全然不對,比其他六樓大出許多,用筆似乎異常匆忙潦草,然細看仍是出自一人之手。更為特別之處,畫者還在這第七座樓的匾額上書有“鳳凰樓”三字,竟以草書一筆寫就,全不似牌匾寫法。


    孫位細細端詳此畫,但覺畫功可與當世名家相媲美,已臻一流之境。若要臨摹此畫,確實不易。功力不及此人者固然無法揣摩其運筆著墨,便是同為丹青名手,因筆法風格各異,筆勢勁道、始終曲折、勾畫行散均不相同,所以往往不能互相模仿。世有名家畫作的贗品流傳,也隻能蒙騙不諳真道的淺外之人。除非臨摹者畫功尚高出原作者許多,方可仿畫得惟妙惟肖,然若如此,仿者亦不屑於臨摹仿畫了。


    劉漱見孫位專注看畫,半晌無語,冷笑道:“此畫筆法出格,且多詭異之處,孫先生若覺為難亦不必勉強。”言下大有不屑之意。


    孫位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才,卻想一試。”


    楊一忠說道:“孫先生請來這裏觀看。”伸手請孫位到北麵窗前。


    憑窗望去,閬苑全景盡收眼底,原來那畫正是在此處畫成。


    孫位眺望片刻,轉身迴到案前,提筆欲畫。楊一忠在旁為孫位研墨,孫位道了句“有勞了”,並不推辭。


    孫位屏氣凝神,注視原畫片刻,自己便畫一陣,再看片刻,再畫一陣,看畫時間越來越短,自行作畫的時間越來越長,筆鋒流暢,無半分凝滯遲疑。或輕或重,或頓或轉,或皴或染,或行或散,運腕如行雲流水,落筆似成竹在胸,不消一個時辰,已然將畫完成。


    楊一忠和劉漱二人將兩幅畫反複比較細看,直似出自一人之手。再者,便是臨摹自己的畫,也很難畫得一模一樣,而孫位畫得竟和原畫幾無二致,足見孫位的畫功又遠在原畫者之上。


    劉漱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站在那裏,楊一忠卻道:“孫先生真神筆也!竟能在如此短時內摹成此畫,若不是先生空下這鳳凰樓不畫,便再難分出哪一幅是原畫了。隻不知先生為何不畫這鳳凰樓呢?”


    孫位反問道:“請問楊總管,學畫者為何要臨摹他人畫作?”


    楊一忠道:“那自然是因為別人畫得好,想要學習人家的長處嘍。”


    孫位點頭道:“總管所說極是,所謂見善思齊,聞惡自警。若是他人畫得好處,自然可以臨摹,若是欠佳之處,不畫也罷。”


    楊一忠道:“孫先生說得有道理,在下也覺原畫中的鳳凰樓畫得大為怪異,似與其他部分格格不入,隻因這畫並未畫完,故不知原畫者究竟有何意想。”


    劉漱在旁冷冷說道:“此畫乃仙人所作,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其真意。”語氣頗酸。


    孫位也不與他計較,隻是好奇地問道:“劉大人此話怎講?怎知是仙人所作?”


    楊一忠接口說道:“十五年前,當時的閬州刺史張大人夜宿滕王舊時寢宮‘中天樓’,次日一早在床頭案上發現此畫,遍詢侍衛、仆婢,均不知此畫從何而來。後來有一道士名叫楚飛白,素與張大人往來,見此畫後稱為仙人所作,並說仙人遺下此畫,意在看中鳳凰樓有仙家風範,故而建議張大人應將鳳凰樓獻給仙人使用。這鳳凰樓乃是歌舞伎樂之所,平時本就少用,張大人又喜好道術,對楚飛白所言深信不疑,便將此畫供於鳳凰樓上,從此緊鎖樓門,不令任何人踏進一步。”


    孫位又問道:“此畫既供在鳳凰樓,如何又流傳出來?”


    楊一忠說道:“後來楊大人繼任閬州刺史,聽聞此事頗覺好奇,去年命人打開鳳凰樓,取出此畫。楊大人好畫眾所周知,大人一見此畫,愛不釋手,便命人重新鎖上鳳凰樓,卻將此畫留在身邊,日日玩賞,每每感歎此畫未全,不免可惜。直至上月,楊大人命在下等張榜設關,欲求絕世高人續成此畫,以慰楊大人殷殷之情。”


    孫位聽罷,笑道:“此畫來曆倒有幾分奇特,不過卻也未必是仙人所遺。”


    劉漱哼道:“學得幾手照貓畫虎的本事,也敢妄議仙家妙筆!”


    孫位微笑不理,楊一忠忙打圓場道:“孫先生連過三關,照規矩當禮為上賓,這就請先生移步到閬苑‘會仙樓’,楊大人必當親自為先生接風。”


    孫位說道:“不忙,楊總管,我還有兩位同伴,可否與他們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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