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思居送來的茶葉不多,卻正如樓遲淵所言之怪異:平展,寬大,色如潑墨,氣味萬分刺鼻。


    如此物什,也敢稱作茶葉?


    樓遲淵轉身對著慕天:“將軍可知,府上死的是誰?”


    慕天拈著手中茶盞,一言不出。


    樓遲淵見狀,低首而道:“是最喜品茗的老周。”


    慕天不作理會,樓遲淵望著他,心中顧自思索:江檀墨是那女人的師兄,要奪慕天的性命真是理所當然。想至如此,他便高興得很。


    當然了,能讓雲素不高興的事兒他怎能不高興。


    可他又如何不曉得這所謂“茶葉”的來源,他隻是確信慕天不會曉得罷了。


    “江師弟,這是惱火了?”


    “師兄取笑,”江檀墨微笑著望著對麵的青衣男子,身子向後一倒靠在了椅背上,“墨向來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師兄該是了解的。”


    “師弟就不怕……”青衣的男子隨手一般拈起了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不錯的茶。”


    江檀墨笑道:“自然,墨的茶何時教人失望過?”


    嗯?青衣男子眉頭一蹙,嗬嗬一笑:“師父的真傳怕是都讓師弟學去了罷,師兄我卻沒沾到什麽光,想來……”


    “師兄說笑了,”江檀墨向來淡然的神色忽而凝滯,“師兄此來乃是示威的罷,行事可有阻礙?”


    “家中尚有老者在,師弟無需掛懷,”青衣的商涅思索一番,很是短暫,“已然相認。”


    江檀墨臉色不動,淡然而道:“師兄為何不將夫人——墨的嫂子帶了來?”


    “嗯?她麽,想娘家人了……”商涅目光稍頓,而後舒開,“女人家的心思……”


    女人家的心思從來都是極簡單的,隻要能得良人,能得一世長安,便是極好了。女兒家,心思總是小上好多。


    就連素素那樣的女子,她求得……江檀墨心中猶豫:她的心思,竟是那般難斷。


    數年前,江檀墨相助之下,雲素一張金麵覆在臉上,一襲素衣翩翩然舞在了靖王朝的金鑾殿上。於是,君主因著曾經的一句戲言,將這無名女子許給了鎮國上將軍慕天。


    雲姓女嫁於上將軍,王城歡慶了旬月有餘。


    次年初,又一消息傳出:將軍夫人雲氏性情不良,瞧輕人命,濫殺無辜,譚蒼炎許了慕天的休妻之請,從此,一舞傾城的雲姓夫人再無蹤跡。


    過了近三年,也正是現下之年,後宮空了許久的譚姓皇室終於娶了妻,又是一雲姓女子。她坐鎮中宮,母儀天下。之後又陸續納了幾位妃子,皆是無甚名頭的平凡女子。


    不久後,皇帝譚蒼炎昭告天下曰:皇後雲氏,性情溫良,才德兼備,能助朕治國定天下。朕思量許久,得妻如此實乃社稷之幸,黎民之幸,唯有廢除六宮能報其恩情。於是,說做便做,真就廢除了宮室,獨寵皇後雲氏。不敢說是絕後,但一定是空前之舉。


    可到了這一年將盡的日子,譚蒼炎大大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因為那“性情溫良,才德兼備”的皇後雲氏做了件讓天下人咋舌的大事:投毒弑君,自己君臨朝野。


    隻短短十日,譚蒼炎未死而歸,率領禁衛軍將其拿下。朝臣群諫教皇帝誅殺雲姓女,可他卻力排眾議,隻將其投入天牢之中。


    此番事,每日都有人交言於各處,還不免加上些許聽上去頗為合理的杜撰:這君臨朝野的皇後雲氏,同那多年前一舞傾城的將軍夫人雲氏,怕是同一人罷?誰知道呢,這二女子著實相像的很:一開始都說是性情溫良,到了後頭卻是一個比一個不良。那雲夫人說是因妒心重而殺了音容閣裏許多美貌女子以及名聲頗大的高麗才女——嬋姬、宦姬二姐妹。而後頭那位雲皇後卻更加厲害了,她的毒手直接伸向了皇帝,伸向了皇權,真真的膽大包天。


    可是皇帝又怎麽可能娶個棄婦為妻,他畢竟是皇帝,不是尋常貧民家裏娶不起媳婦的大齡未婚男青年或中年,說他娶了一個棄婦,笑話。


    所以,最後王城的百姓們得出的論斷便是:雲皇後隻是同雲夫人同姓,二人之所以性情相似,不過是巧合。畢竟,天下之大,雲姓女頗多,而喜歡殺人又來曆不明的雲姓女想來也是不少的……


    踏著流言,踩著碎語,一路輾轉曲折,這身著素色衣裳的女子仿佛是刻意避著什麽,隻身走到了一家門前,叩響了銅環。


    “小娘子有事啊?”來開門的是個中年婦人,神情極是溫柔,身子稍頃向前:“小娘子想來是外地人把,難道不知這是誰家的旁門?”


    素色衣裳的少婦也不迴答,隻是抬起了頭望著這中年婦人。中年婦人看清了她的臉麵,神情凝滯……


    將軍府中,車夫老周因好奇而飲了怪異茶水七竅流血身亡。頓時上下驚慌,卻也有同老周關係好的人憤憤地罵道:“這老犢子,光看著紙上寫著‘茶’字,也不說哪有茶葉生成那樣的……”


    慕天隻身躺在榻上,原本他早就該去靜思居問問江檀墨,可他知道,江檀墨此舉絕對不是為了毒死誰,可心思一亂,他竟一時想不到江檀墨到底是要做什麽。忽而,眼前出現了一個溫柔淺笑得女子,百般姣好,百般恬淡……


    輕聲一笑,三年不見,不知她的樣貌可有所改?


    “奉瑜。”


    一聲輕喚,極熟悉,卻又極陌生。慕天停了思緒,摒了唿吸。


    “奉瑜。”


    門外人的氣息分明未變。


    “奉瑜開門,是我。”


    慕天坐起,疾步,開門,望著門外人仰首的笑顏,滿臉的不敢相信。


    “大白天的睡什麽覺啊,邊關無事天下太平,你清閑了是不錯,可也不該這麽睡著啊,瞧瞧,人都睡傻了。”說著,門外人伸出手來覆上了慕天的側臉。因著身高的差異,她這袖子滑下了一截,在這隆冬之季,真真不是好事。


    慕天愣了半晌,終是在這女子的手伸過來時迴了神兒,一把將她攬進了懷裏,緊緊抱著,良久才低聲一句:“你迴來了,姐姐……”


    另一處,樓遲淵和聲悅色:“少將軍,事情便是如此了……”


    “毒茶是靜思居的?”慕函撐額,滿臉哀愁:“靜思居是……是她的師兄……”


    “少將軍,人命大事……”


    “人命大事,從來就不是我能管的!”慕函音色忽高,而後又兀自落下,“就算死的是我的親侄兒,也……”


    他竟然還在思索當年那事,他竟然還是放不下她!樓遲淵很是憤慨,那樣的女人,有什麽好,值得你為她……


    其實,樓遲淵不該因為慕函喜歡雲素而憤慨,若是慕函和他一樣好男風而喜歡上慕天的話,他才更應該憤慨。畢竟,慕函喜歡雲素是正常的感情,他不應該因為自己的感情不正常而要求慕函的感情也不正常。


    或許,他憤慨的就是慕函的正常罷。


    “少將軍,莫不是甘願被將軍管上一輩子……”樓遲淵蹙著眉,顯得苦大仇深。慕函搖首:“能者居之罷……”


    樓遲淵正欲開口說甚,忽而感到門外氣息不對。


    “是誰?”慕函提高音調厲聲而問,門口立刻跌進了個身子:“少……少將軍……樓先生……”


    樓遲淵認得這是府中的年紀尚輕的家丁,望著他軀身而立,哆嗦著腿,樓遲淵很是不悅:“你這是撞鬼了不成?”


    “樓……樓先生……那個,那個岑先生和……和……和羅先生……他們,被殺了……”


    “什麽?!”樓遲淵和慕函均驚了顏色,樓遲淵臉色更為難看,看那家丁似乎還拿著什麽東西,便厲聲問道:“你懷裏是什麽?”


    “是……”家丁怯怯地望了他一眼,鬆了胳膊,懷中物什掉了出來,竟是帶血利刃!樓遲淵眉頭一皺,忽然地心底莫名一慌:莫非……


    “少將軍,遲淵去看看,待有問題再告知少將軍。”


    “你去罷。”慕函重新坐迴,待樓遲淵離去後,才又看了眼那報信的家丁,低聲隨口問道:“這便是殺了那二位先生的兇器?”


    “這個……小的也不知道……”那家丁不敢抬頭,身子還在顫個不住。


    “也罷,你迴去罷。”他隻是府中的下人,一個孩子罷,他能知道什麽呢。慕函揮了揮手,又次撫住了額頭,手臂撐在桌上。那家丁恐慌之下,不及秉退,便逃似的奔出了慕函房中,出了門,抬手擦了擦額頭,心中仍有餘悸。


    轉至天牢深處,雲素將身上衣服拽了兩把,心下暗禱:師兄無事,奉瑜無事,姐姐無事,池鳶無事……


    闌落軒裏,正微憩著的鄴池鳶忽的驚醒,起身望向了熟悉的方向——竟然真就多了一人。


    “夫人?”


    “池鳶你醒了?”說話的是個聲音清亮的女子,同雲素的聲音大為相異,她從雲素榻上起來,步至鄴池鳶身旁:“是我。”


    “金玲!怎麽……”


    “雪姑娘已經入了將軍府,樓遲淵手腳也該縛著了,我便來這邊了。”金玲輕輕一歎,“何必心急呢……多忍著些也無甚不好……”


    “實在想不到……這個……”一身形較矮的男子立在樓遲淵身後,“兩位同賢竟然落得那般,樓同賢,此事……”


    “那二人已死,此事同你我無關……”


    “原本不就同我方某人無……”姓方的門客言語未盡便被樓遲淵一個神色逼了迴去,自然不敢再多言語。樓遲淵沒再理會他,而是舉步走向了慕天住處。


    “遲淵的那兩位朋友真是讓本將軍多了些見識,”慕天坐於上首,似乎候他已有些許時候,“名茶碧螺青竟然能夠……”


    樓遲淵不待他說完,俯身跪倒:“遲淵大罪。”


    慕天站起,手中一把折扇,落在樓遲淵眼前,而他自己則背手立在了窗前,眼中無笑,唇角勾起:“遲淵也該向那兩位學學,瞧瞧那扇中所繪,長些見識。”


    樓遲淵不敢違逆,硬著頭皮拾起了,地上折扇,打開後便正正見了那扇中所繪:張牙舞爪地爬滿了扇麵的一株植物。那是他令那岑姓與羅姓的兩位朋友尋來的笙毒草,意圖混於靜思居毒死茶客卻偏生被江檀墨檢出送至了將軍府,他以為萬無一失,卻不料那二人竟這麽快就落網,被慕天手刃。


    自然,他並不知曉,那笙毒草乃是江檀墨的生父,武林的“至尊聖人”所培植。


    而他更不會知曉的是,將軍府的大小姐慕琛所嫁良人,端端正是江檀墨的同門師兄,武林中“至尊聖人”的大弟子。


    “遲淵交友不慎,真是大罪。”樓遲淵低首而道,心下憤恨得緊,卻又無奈得緊。


    “交友不慎……”慕天似有所思,短短四字也似乎帶著極大的壓迫之息,樓遲淵正欲改口,卻聽慕天的聲音又響在了他頭頂:“著實不慎得緊。”


    樓遲淵抬首,一望之下,複又低迴。那個男人的那般神情,他實在不敢揣測他心中在想什麽,似笑而似怒,仿佛全不在乎又似滿臉不悅。


    得罪了這樣的男人,是樓遲淵棋走一生的最大錯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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