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尹主慌慌張張趕來院子已是一個時辰後的事了。這一個時辰裏晉侯從一開始的驚恐到遠離屍體,再到想離開宅院卻發現無人伺候打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好一點一點找頭緒先拾掇自己。他心裏又驚又恨又慌,手哆嗦得一刻都不曾停下來,他想過去外麵找人,可是平陽城本就人少,他這身睡袍又能走多遠?可他堂堂一介國侯,從沒幹過這樣的活,差點連水去哪裏打都不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他千辛萬苦打上了水,卻冰得用不了,晉侯恨得一腳踹了木桶,水潑灑了一地,可是水並沒有得罪他,他拿水撒氣最終還是要再費力提一桶水上來。


    晉侯總算找到了燒火房,但是對他來說找到了也等於沒找到,他自己大概也有這個認知,所以壓根沒有把水桶拎過來,他隻是皺眉在燒火房裏轉了一圈,然後離開,麵對那桶冷冰冰的水,哆哆嗦嗦得用它來梳洗。


    到了這一步,大尹主的到來理所當然成了晉侯的出氣筒,他先罵大尹主選的這個倒黴地方,太不吉利,但一大群人失蹤的話題到底不敢深入,隻說了屍體的驚現,隻可惜他氣性再大也敵不過香味的誘惑,誘惑自大尹主手上的油紙包,大尹主態度恭謹聽他從暴怒到數落,再來氣吼吼地問了一句,實在是挺沒頭沒腦的:“你拿的到底是個什麽?”


    大尹主這才有了發言權:“臣惶恐,臣帶了點吃的——”


    還沒容得他把話說完,早就饑腸轆轆的晉侯連忙說:“那還不拿出來,想餓死朕!”


    大尹主帶的其實就是幾張裹了肉的大餅,一般情況下這種平民肉餅怎麽能入得了晉侯的眼,可現在有吃的就已經很不錯了,晉侯餓得腦袋發暈,接過大餅張嘴就啃,幾口之後才總算意識到自己吃得太過狼吞虎咽沒了國侯的形象。


    僅僅餓了一頓就讓他變成這樣,晉侯心中鬱結,把過錯一股腦兒全推到了這座平陽城和大尹主的身上,要不是平陽城無風起浪無事作妖,他又怎麽會來到這裏受苦受難?可誰讓他是晉侯,這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晾著不管,眼下還隻是一些小言小語,但隻有他知道底下的浪若是掀起來能翻了天,這其實是天大的事,隻是從來都被捂得嚴嚴實實的,還從不曾被這樣捅出來過,尤其是這捅出來的方式令他惶恐,也令他無措,他恍然間明白到一國之侯也隻是個普通人,興許比普通人還不如,連梳洗用的熱水都煮不出來,又如何可能承擔得了墓穴洞開這樣的天意?


    晉侯啃完一張餅,大尹主也自動去了一趟晉侯睡的臥室參觀了一迴屍體,這會兒四下無人,大尹主不方便一個人搬動那具屍體,外麵雖然有車夫,卻因為不能聲張而作罷,他迴來對晉侯說:“陛下,臣來時才知道陛下帶來的人都失蹤了,此事實在太過蹊蹺,陛下不如先搬至臣的府邸,也好讓臣能夠照應得到。”


    晉侯當然要搬,他可不願意隻身一人跟一具不知名的屍體待在一起,擺了擺譜就跟著大尹主離開了院落,逃難似的。


    失蹤了一大群人,但到底有多少人,晉侯壓根不知道,他本來也不管這個,隻管下命令,下麵就有人執行,現在雖然有大尹主能為他分憂,可平陽城的現狀就是沒人,直至跟著大尹主迴府的那一刻,晉侯才總算意識到平陽城的人少到了什麽程度,至少在他看來,伺候他的人大概連一個都分不出來。


    一座偌大的府裏其實沒幾個下人,事情也多,打掃的隻管打掃,煮飯的拚命煮飯,空了又要備菜,除了主子以外皆是忙忙碌碌的,這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晉侯非常不適應,他找人的時候一個都找不到,隻恨不得整座宅院縮小到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樣才方便他使喚人。


    晉侯又想不如先迴一趟新都,然而平陽城裏連個正常數量的護衛隊都組不出來,又有失蹤人口的先例,晉侯哪裏還敢一個人上路,就算從目前的結果看來,所有人消失隻留下他一個似乎挺安全,可實際上他有預感,一切才剛開始,那具屍體還在床上躺著,這分明是一種變相的預言,告訴他這事還有後續。


    晉侯不敢托大,他表麵上仍是那副國侯的高貴模樣,心卻拎在半空,原本他要和大宗伯討論的問題也因為大宗伯的失蹤而擱淺,平陽城大尹主在這件事上充其量隻負責執行,所以當大宗伯失蹤了以後,晉侯也不知道該拿那個洞開的墓穴怎麽辦才好。


    然而現實容不得他在這種茫然的狀態裏待太久,縱然那具神秘的屍體不被人們所知曉,可無故失蹤的大批人馬仍是如同走漏的風聲一樣吹遍了整座平陽城,多事之秋的平陽城隻要一點點風吹草動轉眼就會變成大風大浪,晉侯翌日已不得不出麵主持他想要的大局。


    這是個難題,晉侯在新都是晉侯,但他從不曾來過平陽城,又因為身邊缺少了簇擁的人群而少了一國之侯的架勢,平陽城那麽丁點人,派頭都拉不起來,左思右想,晉侯決定走親民路線,讓大尹主帶著他走親訪友似的去到每一戶人家裏去竄門。


    在普通老百姓的印象中,國侯哪是那麽容易見的,所以非得由大尹主親自帶著才可以,好在平日裏大尹主也與這些百姓們處得不錯,像這樣一個招唿都不打帶晉侯進門時才不至於讓百姓們拘謹得連一個字都不敢說,可到底也是不敢亂說,盡撿好聽的話說不算,對於那些風聲隻當不曾聽過,晉侯擺出隨和的模樣意欲套話,也努力安撫,可惜收效甚微。


    一整天下來晉侯累得夠嗆,嘴皮子都說幹了,也已認清了自己這番做的多半是無用功。有些事人們一旦有了各自的主觀認識,旁人再怎麽解釋都不大能聽進去,除非出現相對應的事實,否則多說無益。他來到這裏,本就是為了製造出這個“事實”來,可惜他帶來的人馬不翼而飛,反而助長了當地的怪談。晉侯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來此,心惶惶不說,平白又增添了一筆談資。


    難道真的是天神降臨?


    晉侯覺得自己更相信是有誰在作怪。他看向一路都恭謹跟隨自己的大尹主,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有什麽似是唿之欲出。


    平陽城一直是大尹主管轄之城,若這一切都是他在故弄玄虛呢?


    想到這裏,晉侯眯起了眼睛。


    “這條街還有幾戶人家?”晉侯看了看天色,狀似什麽都不曾察覺那般問。


    “迴陛下,從這裏過去還剩下一戶。”大尹主垂首迴答。


    晉侯看著大尹主低垂的眼眉,已然覺得那裏麵必定隱藏著什麽,他甚至覺得這副眼眉裏有著幾分狡詐,卻被大尹主藏得極為妥帖,隻露出了百般恭敬順從的神態。


    “你不用跟著了,這一戶朕自己進去。”一路上大尹主都跟著他,看起來是在緩和他與百姓們之間初見的緊張氣氛,誰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擔心百姓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才跟得那麽緊,雖然一開始是他讓大尹主帶路的,可這會兒因為疑心大起,他自然不願大尹主再亦步亦趨了。


    大尹主似是毫無所覺,對晉侯唯命是從道:“那臣與車駕候在外頭。”


    “不必等候,天色已晚,今日就到這裏,你先迴去,車留下即可。”


    “是,陛下。”大尹主依然什麽都不問,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晉侯交代完,徑自走向最後一戶。


    長而寬闊的街巷上,餘暉散盡,將晉侯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而暮色漸沉,那身影就變得十分朦朧,從大尹主的角度看過去,晉侯的身影連同他整個人仿佛都要融入夜幕之中,他沒由來打個冷戰,總覺得晉侯此行非常不妙,可惜他自身難保,想管也管不了。


    大尹主留下車駕,拍拍屁股自顧自離開了。這邊,晉侯敲開了最後一戶人家的大門。


    “吱呀”一聲,門應聲而開,晉侯一看,偏是沒有看見開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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