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至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兇水之上,繳大風於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於洞庭,擒封希於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這是最後一個故事。”應皇天說。


    又一個夜晚到來,白天的時候,因昨夜留下的肅殺之氛仍未消失,因為不想驚了娃兒,是以應皇天讓香蘭開了整整一百壇美酒,酒香將庭院熏得如癡如醉,很快就使得氛圍變得一團和氣,喜樂洋洋。


    “羿射十日的故事眾所皆知,他除了射日,同時也是為民除害的大英雄,細數他所誅殺的惡獸,除了昨夜提到過的窫寙之外,還有鑿齒、九嬰、封豨、修蛇,飛廉是唯一一個他無法用箭射殺的獸,因飛廉起落間驚起暴風,箭根本奈何不了它,最後便隻能困它於青丘之澤,當時四周圍都是高起的山林,因而暫時限製了飛廉之力,但如今那片山林中的樹木幾乎已經被飛廉之力削平,成了光禿禿的不毛之地,飛廉也早已將那裏變成了自己的巢穴,來去自如。”


    “上次講到疏屬山的時候,公子已經提到過這件事,原來飛廉是靠自己脫困的。”香蘭因而將前後連起來道。


    “所以,對當年羿射十日的真相唯一有發言權的看似就剩下了飛廉。”應皇天又道。


    對應皇天的這句話,香蘭不禁產生了疑問,“為什麽說看似?”


    應皇天眼眸幽深,隻淡淡地迴答了一句道,“因為,我不相信單憑一人之力,能將飛廉逼至如此境地。”


    他這話一落,庭院裏暗影躁動又起,似是在紛紛出聲附和,當年逐鹿大戰之中飛廉既然能將黃帝的大軍困在大風之中,沒有理由會受困於區區一個人類。


    “飛廉翅膀的扇動力超乎想象,羿之能若勝我百倍,我姑且相信,但決無可能。”應皇天斬釘截鐵地道。


    “難道,他不是人?”香蘭第一個就想到,幾天故事聽下來,她都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個人了……


    “當然是人。”應皇天道。


    香蘭一怔,又問,“那麽,他是怎麽困住飛廉的?”


    “自然非他一人之力。”應皇天理所當然地道。


    “對哦!”香蘭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道,“而且,這一點是飛廉能夠證實的,是吧?”


    “不止它能夠證實,當年幫助過羿的獸,也仍活著。”應皇天道。


    “真的?”香蘭不由大吃一驚道。


    應皇天卻是肯定地點頭,道,“真的,但目前為止,我隻找到了幫助羿射十日的那隻獸,其他的可能都早已死去。”


    雖然在香蘭的眼裏,她家的公子本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譬如能毫無障礙的與各種奇珍異獸混在一起,她更想不通的是為了那些獸,公子甚至肯犧牲自己,但此時聽聞連如此遠古的異獸居然也能被公子找到的時候,她仍是大大地吃了一驚,畢竟這幾乎已經是千年之前的事了,像飛廉可能更久,人的壽命隻不過短短數十年,她真不知像飛廉這樣的究竟算是神還是獸,而公子竟然能跟它們打交道,不管是交好還是交惡,對香蘭而言,都已經算是一件太過神奇的事情了。


    “那……那隻獸呢?現在在哪裏?它為何能活如此之久?還有飛廉?它們究竟是神還是獸?”香蘭好奇不已,忍不住問道。


    “它啊……因為某件事,我暫時不能讓它知曉我還活著,關於它和飛廉的壽命,其實在這個世上並非是最長的,因此並不是那麽稀奇的事,隻不過是由於我們人類的壽命太過短暫的緣故,才會對超過人類壽命的時間覺得長,覺得不正常或無法想象而將之定義為或鬼或神一類而已。”應皇天道。


    後麵半句話聽起來倒也有道理,隻不過已然在香蘭的想象之外,她不像應皇天那樣可以視之為正常,對於非正常範圍內的事物,她還是會覺得神鬼莫測,難以理解,不過她也沒必要去理解,這本來就是講故事而已,拿來當故事聽的話,一切就都可以簡單接受了,不是嗎?


    相對而言,香蘭還是對前麵半句話感到好奇,她又道,“公子那句話,難道是說那獸以為公子已經死了?”


    應皇天點頭,可偏偏唇角那抹意味深長的笑讓香蘭覺得後背隱約發涼,每當公子露出這樣的笑容來的時候,必定是有誰又落入了他一手策劃的陷阱裏而不可自拔,想到這裏,香蘭不禁替那獸抹一把同情淚,認識公子這樣的人,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心一定要堅強,若是稍稍脆弱一些,根本經不起他的“玩弄”。


    不過香蘭也清楚再問下去公子顯然什麽都不會說,她言歸正傳,說道,“既然公子說的是羿射十日,可即便是有異獸相助,十日又如何能射下?”


    “說這件事之前,羿誅殺惡獸的順序很重要,關係到十日為何而出現。”應皇天這時道。


    這究竟是什麽意思?香蘭完全不理解。


    “窫寙、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應皇天一一報出名字來,然後道,“前麵四個就是我指的順序,有記載說是十日並出,致使窫寙經不起滾燙的弱水而逃了出來,到處吞食人畜,才會被羿射殺,但昨夜我已經提到過,窫寙可能不止一個,因而我這裏說到的窫寙,是第一個被羿射殺的窫寙,而非之後出現的其他窫寙。”


    “這有什麽關係嗎?”


    “當然有,若沒有第一個窫寙和其後的鑿齒,九嬰就不會出現,九嬰若不出現,便沒有十日之說了。”應皇天迴答道。


    “咦?”香蘭微微一愣,就聽應皇天繼續說了下去道,“傳說中的鑿齒有像鑿子一樣的牙齒,據說有三尺之長,並且能操持矛盾等武器,若能操持矛盾等武器,已不消說便知它類人,即便它可能不是人類,也與人類相似,因為能夠直立行走,也是因此有傳說它是巨人一族,且不論它是什麽族類,總之它是繼窫寙之後第二個被射殺的惡獸,加之鑿齒也掠食人類,因而羿才會將之射殺,然後就輪到了九嬰。”


    說到這裏,應皇天話鋒一轉,又道,“九嬰被射殺於兇水之上,它生有九首而單眼,傳說它是水火之怪,是因它全身赤紅,它的九隻眼睛如同赤焰般穿梭在雲間,使人們看起來便覺得那像是太陽一樣耀眼,這已並非推測,是我親眼所見,九嬰九首之大,超乎我所想,因而我再一次對羿能單憑一己之力將它射死一事產生懷疑,而兇水之上,更有一物讓我恍然大悟,明白為何九嬰是繼窫寙和鑿齒之後被誅殺的惡獸。”


    香蘭這下明白過來,原來十日並非真正出現十日,是因九嬰的眼睛生得太過異常才會被人們誤認為空中現出了十日,這就解答了先前十日的疑問,可應皇天對於順序至關重要的說法依然讓香蘭摸不著頭緒,隻隱約感覺跟他方才說到的“一物”有關,於是問,“那是何物?”


    “骸骨,多到能浮出兇水水麵的骸骨。”應皇天一字一句地道。


    這話一出,四周圍頓時一片嘩然,香蘭忍不住“啊”了一聲,顯然吃驚不已。


    是誰的骸骨?


    已不用真正問出口,嘩然聲儼然是驚問之聲,應皇天垂眸,斂去眼中霽色,道,“還記得我提到過協助黃帝打敗蚩尤的氏族們嗎?”


    香蘭點頭。


    “便是貔一族。”


    頓時,如歎然之聲的響動再度浮現,更多的是吃驚,無論是不是貔,就算是其他氏族,在兇水之中若是屍骨成了堆,必然是發生了什麽巨大的變故。


    “究竟是……被殺?還是被害?”


    “我隻知當日幫助羿逼殺九嬰的異獸認出了那是自己氏族的同胞,但它卻遭到羿的背叛,險些致命。”


    怒意陣陣,如浪濤洶湧,在庭院中狀如雷鳴,使得睡在搖籃床上還未陷入沉睡的娃兒露出些許不安的表情,應皇天起身彎腰將他抱在懷裏輕輕安撫,當娃兒的表情恢複如常之後,才又開口,“往事已矣,這本就是一個充滿謊言、背叛和仇恨的世間,難道不是嗎?”


    香蘭因他這句話忽地愣怔不已,她從未想過在應皇天的眼裏,原來世間是如此醜惡的模樣,隻因應皇天從未表現出來對這種世間的憎惡之情,即便是在他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也是一樣,更多的,香蘭覺得他反而像是在遊戲人間,而且縱然是如此不堪,他仍像是能欣然接受一樣,他似也絲毫不在意自己被這樣的世間所同化,因而才能如此坦然地說出口。


    沉默的氣氛在庭院中不斷凝結,惹人窒息,直到應皇天瞥過一眼在夜色的籠罩下變成深黛色的池水,才終於露出一絲薄薄的笑容來,像是瞬間劃破了凝固的空氣,又道,“當然,偶爾還是有美好的事物出現,比如你們。”


    隻淡淡一句,就卸下了所有的凝重之感,讓人如釋重負。


    “扯遠了,我剛才說的順序,現在可以迴過頭來再看一遍了。”應皇天將話題帶迴故事中,道,“關於這裏的順序,窫寙和鑿齒被殺後,才輪到九嬰,再者,九嬰哪裏都能去,為何偏偏要在兇水之上?說明在羿逼殺窫寙和鑿齒的時候,九嬰就察覺了某個秘密,為了那個秘密,它不惜付出性命的代價也要將它說出來,聯係兇水之中貔一族的骸骨,和遭受羿背叛的貔這一連串的變故來看,九嬰掌握的秘密便與貔一族如此多的骸骨有關。”


    “那究竟是什麽樣的秘密呢?”香蘭問道。


    應皇天卻道,“你應該問,貔一族曾幫助黃帝大敗蚩尤,羿卻是堯帝時候的人,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何關聯。”


    “對哦!”香蘭看著應皇天,指望他給出答案。


    “就我熟知的貔一族,對人類的習性熟稔非常,有些甚至已被人類同化,從這些事上能看出它們跟人類相處已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包括它們一出生就與人類在一起,它們不僅能完全聽懂人類的語言,更能模糊地發聲,當然若不熟悉它們,那些聲音聽來不過是變化多端的吼聲而已,可若是從一開始就跟它們相處的人,卻必定能意會它們吼聲的含義。”


    這香蘭倒是理解,雖然有些獸無法說出人言,但它們的肢體語言和各種不同的吼聲也代表著不一樣的意思,如果有人經常跟它們在一起,甚至是從小一起長大,又怎麽會不明白它們那些肢體語言和吼聲的意思呢?


    “也是因此,它們會幫助黃帝,幫助羿,它們更不會隨隨便便聽信九嬰的話,直到九嬰將與它對抗的那隻貔打下懸崖,讓它親眼看見成堆的屍骸,又險些被羿的箭射殺,它才終於明白九嬰所言是真,雖然它還不明究竟是誰又是為何會殘害它的同胞,但羿毫不留情地射殺,讓它徹底嚐到了被人、興許是被它從小到大最信任的人所‘背叛’的滋味。”


    “怎麽會如此?”就連香蘭也替那隻貔感到不值,並且充滿了疑惑。


    “關於這個秘密,貔一族為何會屍骨成堆,貳負和危為何被派到疏屬之山,飛廉究竟知不知道雙頭怪蛇在守護著什麽,醫治窫寙的不死之藥又包含著什麽樣的魔力,我認為,這些都跟那個秘密相關。”


    應皇天一麵說,香蘭一麵聽,但她已是越覺震驚,幾日下來,應皇天從逐鹿之戰說到貳負和危,又從窫寙之死說到羿射十日,這些片段獨立成章,但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它們好像真的都互相有著牽扯,而且還從黃帝一直牽扯到了堯帝,這些事對香蘭而言,她雖然一直拿來當故事聽,可也知道這並非單純隻是故事而已,畢竟疏屬山應皇天已經去過了,飛廉他也見過了,連幫助羿的那隻貔獸他都已經結識了,那麽顯然故事早已不是故事,而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此時此刻,香蘭不禁怔怔地問應皇天道,“那公子……對於這個秘密,您可知曉?”


    “總有一日,它會被我揭穿。”應皇天的口吻是毫無懸念的肯定,後半句卻隱約帶著命令,“不過對於你們,聽過就算,知道了嗎?”


    香蘭點點頭,口中答著“知道了”,心中卻不禁想到,她如果不聽過就算,難不成還要幫助公子去找出那個秘密來?她自問沒有這個能耐,但她隨後反應過來,這庭院裏看似隻有她一個人總是問東問西,實則不知蟄伏了多少奇珍異獸在暗處,看起來公子是在提醒它們,而非自己。


    果然應皇天又補充了一句道,“若真想出力,也必須事先告知於我,若擅自行動,自作聰明,最好先設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的語氣雖顯冷硬,說出口的話也不見得有多好聽,可話意卻偏偏充滿著對它們不一樣的愛護之情,香蘭簡直無言以對,她此時也隻想叮囑應皇天一句:您若是要設法揭穿那個秘密,也最好請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不過在應皇天麵前,這樣的話她自然是不敢說出口的。


    就這樣,最後一個故事講完了,當應皇天親自抱著娃兒離開不久後,庭院裏那無止無盡的暗影頓時作鳥獸散。


    翌日,當香蘭敲開應皇天的房門,打算給娃兒喂食的時候,卻早已沒了娃兒的身影,自然,連同應皇天也一並消失不見。


    從頭到尾,她都還不知道,那究竟是誰家的孩子?


    重樓夜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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