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原來,它早已躍過了龍門,可它,卻為我放棄了成為龍的機會,反而將龍珠取下來送給我,隻希望我達成夢想……”他更懷疑他養父母的孩子也是被它不知用什麽方法誘到了江邊,才會有那具屍骸,但現在它已經不在了,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麽,除了大致能猜測出它是想要為自己出一口氣才會這麽做的之外,別的都已隨著它的屍體一同埋在了江底,成了永久的謎。


    重容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此時此刻,他僅是為了穩住自己的語調就花費了不少力氣,而迴憶再度湧上心頭,使得當時魚怪不斷流血的畫麵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洞內一時無聲,連一開始不怎麽安分的大白似是也為魚怪而感到哀傷,它耷拉下那雙又尖又長的耳朵,將腦袋深深地埋了進去。


    “它想必早已認出了我來,可我竟然會誤認為它想要攻擊我……”重容自虐似的繼續迴憶,繼續開口,“它一次都沒有還手過……我居然還誤以為它是沒有還手的餘地……”


    重容在後來看見風兮眼中的溫情時,才意識到當時魚怪望向他的眼神裏究竟藏有什麽,可在那個時候,他卻根本沒有用心去看,那雙眼睛其實隻是看似兇惡,裏麵流露的顯然是重逢的欣喜,可這份欣喜,卻被他冰冷的劍生生抹殺,它那兩隻眼睛不斷流血的樣子,重容隻要一想起來,就對自己感到痛恨不已,他無法想象當時魚怪的心裏會是什麽樣的震驚和痛苦,八年的等待,換來的卻是如此殘酷的對待。


    “如果換作是應公子您,興許悲劇就不會發生了,想必,您一眼就能將它認出來,而不像我……如此無情……竟是……有眼無珠……”重容無意識地握緊拳,任憑指甲掐進掌心,他握得如此用力,連鮮血自掌縫中滲出來都沒有察覺,隻是又低低地道,“是我對不起它,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將它複活,親自再向它說一聲,對不起。”


    應公子聽到“複活”二字的時候才微微抬眸,他黑沉的眸子望向重容,語調平緩地問他,“你要如何複活它?”


    “我有龍珠,但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後來,有一位巫師前來……”說到這裏,重容那一雙黯淡已久的眸子忽然現出一絲輕微的光芒來,那像是希望的光芒,“他告訴我說,隻要集齊九樣東西,再配合龍珠,就能讓蒼璘複活,並且是以龍的模樣。”


    “哪九樣?”


    這九樣東西重容早就能背了,此時他細數給自己的恩公聽,“騰蛇之翅,鼉龍之甲,海蜃之腹,鳳麟之角,巨鷹之骨,馬腹之鱗,九嬰之血,軨軨之尾,和人之心。”


    當他一一說完,應公子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霽色,連著他周身的氣氛都有了些微的改變,大白的耳朵忽然豎了起來,風兮也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似的將腦袋湊近他,山洞裏就隻有重容對此毫無感覺,卻聞應公子淡淡出聲道,“那個巫師告訴你,騰蛇在此?”


    重容點點頭,迴答說,“嗯,他說等我將騰蛇抓迴去,再告訴我鼉龍的所在,一直到八樣東西集齊之後,他就會動手將蒼璘複活。”


    應公子深黑的眼睛探究似地看著重容,片刻後又道,“心,是你自己的?”


    重容聞言,下意識將手捂上胸口,像是說出誓言那樣定定地道,“是,隻要它能夠複活,我身上的任何東西都願意給它。”


    風兮此時低吼一聲,應公子伸手圈住它的脖頸安撫著,便又道,“光是騰蛇就讓你傷重如此,更何況其他幾樣。”


    他說的是事實,這讓重容的眼神一下子又黯淡下來,有些事即使他願意付出生命,也未必能夠獲得,可如果不這樣做,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繼續活著的資格。


    “我……我死不足惜。”重容垂眸道。


    “我知道了,我可以幫助你。”應公子忽地道。


    重容微微一愣,下意識卻道,“我……希望是我親自為它做這些事……”


    應公子盯著他,半晌才道,“你隻是想親自做,還是真的想將它複活?”他寥寥一句,卻挑明了話意,重容的臉色因此而變得微微蒼白,他很清楚他的意思,自己連騰蛇的影子都沒見到,就已經幾乎粉身碎骨,那後麵的鼉龍、海蜃又該如何留著性命去找尋?再者,他若不小心死在半路上,蒼璘就更加不可能有複活的指望,孰輕孰重,已是不言自明。


    “或者,你覺得依靠別人的幫助,複活的蒼璘仍然不會原諒你?還是說,你隻是奢求自己得到解脫?”煌煌火光之中,他的話也如蒼火般無情,偏偏又是如此的一針見血,有一瞬間,重容生出了一種覺得自己的心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的恐懼和錯覺,原來,他一心隻是想尋求解脫,無論蒼璘能不能複活,他在死前至少能夠原諒自己,原來是這樣……原來到了此刻,他一心想的仍然隻有自己。


    重容恍然,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己造成了這一切,卻隻想得到解脫,其實他活該被蒼璘怨恨,活該遭受這樣的痛楚,活該永遠得不到原諒。


    “騰蛇、鼉龍、海蜃、鳳麟、巨鷹、馬腹、九嬰、軨軨,它們的下落交給我。”應公子再度開口。


    重容愣了愣,不由地問,“那……我呢……我需要做什麽?”


    “你隻需要帶我去見那位巫師。”


    “就這樣?”


    應公子點頭,“就這樣。”


    這件事在他說來似乎毫無難度,重容從沒想過在尋找騰蛇的時候竟會遇到這樣的人,但換作是任何人,重容都不見得會相信他們能夠幫助自己,原本複活就已是一件相當匪夷所思的事,他反複想過無數次,就連那個巫師他都不是完全相信的,但他已別無選擇,因為是那個巫師給了他一線希望,他也很清楚這隻是為了相信總有一天蒼璘能夠原諒自己而找的借口,他也早已決定將自己的性命寄托在這件事上,反正這條命已經多活了八年,他無法諒解自己出去學成了武藝,卻用這一身武藝殺死蒼璘的這件事,如果隻是為了這個結果,他當年根本不應該離開,那麽至少他不會認不出蒼璘來,不會鑄成如此大錯。


    但,發生的總也已經發生了,他能做的隻有拚命彌補,現在他也不奢望蒼璘能夠原諒自己,若它能複活,就算是把自己忘記了也是應該的。


    然而此時,他的恩公說出口的話沒由來讓他感到深信不疑,好像集齊那八樣東西後,蒼璘複活一事能夠真的成真,這讓重容自責的情緒一時又被激動淹沒,各種情緒交疊揉搓著重容一直緊繃的神經,使得他整個人都無法自持地顫抖起來,身體忽冷忽熱,就如冰火兩重,一會兒想著蒼璘能複活,一會兒又看見蒼璘用滿是鮮血的雙眼瞪著他,卻又將龍珠遞到他的眼前,裂開嘴巴對他說:喏,送給你。


    他想說蒼璘對不起,卻發現蒼璘整個身子都已經僵硬,反反複複間,已將重容折騰地幾乎魂魄分離,連自己何時暈過去了都不知道。


    醒來的時候,應公子仍在麵前,實際上他並沒有暈厥多久,他掙紮著坐起來,捂住眼睛道,“……抱歉……我一時激動……”


    “你不用高興得太早,蒼璘能否複活,還要看它自己的造化。”


    聞言,重容抬起頭來,對上那雙漆黑的瞳眸,他怔怔地點頭,怔怔地又問,“應公子……你說……它、它會原諒我嗎?”


    “你是最熟悉它的人,這句話,你不該問我。”應公子卻道。


    是嗎?重容自問。如果他真的那麽熟悉它,就不會那麽對它,就不會自以為它早就已經離開,或是死去,這又怎麽算是熟悉呢?然而現在,當他終於真正了解了它的那些舉動原來是出自對他的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於是,這份所謂的熟悉,又能有什麽用呢?


    重容不禁露出苦笑,愣怔了片刻後又道,“應公子,我能……再拜托您一件事嗎?”


    “我知道你要拜托我的是什麽,但,這件事,我拒絕。”應公子毫無餘地地說。


    “可是……”


    “會有更適合的心,來代替你的。”應公子隻道。


    重容又是一怔,他不知道恩公這麽說,是想讓他打消尋死的念頭,還是真的有所謂的比他更合適的人心。


    “是這樣嗎?”但對於這一點,他不知該覺得高興,還是失望。


    “明日我便去尋騰蛇,我會讓風兮留在這裏。”應公子這樣說道。


    重容這時“咦”了一聲,道,“它不去,誰來保護你?”


    風兮聞言不由在一旁發出一聲無奈地低吼,重容一時無法理解,卻見應公子懶洋洋地抬了抬眸,道,“你顧好自己便是。”他說著,便結束了交談,翻了個身便躺下了,靠著風兮的方向側臥著。


    風兮垂下腦袋看著他,看似兇惡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親昵,一旁的大白見狀,也不甘示弱地一個翻身蜷在了風兮的的身側,霸道地占據了最暖最柔軟的位置。


    留下風兮和重容在山洞中瞪視半晌,重容又將視線轉到睡下的那人身上,對著他的背影低低說了一句,“無論如何,謝謝你,應公子。”


    那人依然靜眠,他的背影看起來仍然與山洞格格不入,卻又安之若素,重容之前曾問過一次,卻沒有得到答案,因此他仍然不知應公子究竟為何與風兮來到這裏,若換成蒼璘,蒼璘若真的能複活,那麽他將來會不會也跟蒼璘結伴同行?若是一路有它陪伴,一定也會如同以前那樣覺得平靜和不孤單。


    若是真的能再重來一次,那就太好了。


    這一晚,重容翻來覆去怎麽樣都睡不著,腦海中迷迷糊糊都是小醜魚和魚怪相互交錯的身影,還有將來若能複活成龍的蒼璘,那時他給小醜魚起名的時候,便是想到了它日後變為龍的模樣,蒼青色美麗的身軀,和泛著玉般色澤的龍鱗,但下意識裏,他仍然擔心變成龍的蒼璘不再認得自己……最終,重容仍是睡去了,睡夢中,他夢見了一條美麗又巨大的蒼龍,在神龍江中翻騰跳躍,又在雲層中唿風喚雨。


    隻是,孟宇連江,蒼璘獨翔,他想,他始終,都已經沒有資格再跟它並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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