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峰上,水汽輕輕慢慢地繚繞,氤氳霧氣之中,一抹身影似是融入周遭的純白之中,無聲無息,水波之上,凝著墨色的發絲,如絹如帛,偏偏,當水汽稍稍鬆散開之時,一道極重的紅便如血色那般在霧氣之中暈開,可轉眼間,又如赤色的烙印那樣銘肌鏤骨,在無止無盡的白雪中乍然映現,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怵目驚心、和一刹那的豔紫妖紅。


    香蘭找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還浸在溫泉裏。


    “公子!”寂靜的雪峰上驟然傳來一聲女子清繚的唿喚,她似是有些心焦,更是帶著幾分憂慮,此時正一腳深一腳淺地踏雪而來,手上還抱著一件毛茸茸看似厚而質地輕的裘袍。


    水中之人也懶得動上一動,一直等她走近氣急敗壞地道,“公子您怎麽又跑來泡溫泉了,剛才那些藥豈不是都白上了!”


    他這才慢悠悠迴一句,語調波瀾不興,“那就再上一次。”


    香蘭知道他是不喜歡出汗後身上的黏膩之感,但她聞言也直想吐血,實在想迴一句“要不是傷勢太重又怎麽會如此反複,一旦惡化整個人又會燒起來,不出汗才怪,再加上身為傷患本人的公子你毫無自覺老忍不住去沾水才導致一身傷好得更慢”,可事實上她也知曉前一陣子他已煎熬了太久,喜淨的他除非沒有條件,否則說什麽都會想盡辦法把自己泡在水裏,好在身上較淺的傷口均已結痂,隻剩下兩處香蘭已經反複叮囑他不要沾水,偏偏有時仍會不小心沾上了水,這才又引起了感染,並引發惡寒。


    說起來,香蘭這迴也真是被嚇得不輕,她沒想到公子這趟出門好幾個月不迴來不說,再次見到居然搞成這樣,還不著調地住在一個冰冷的毫無養傷條件的山洞裏,也難怪重樓裏的不明生物們連夜連著小樓把她送來了這裏,雖然她壓根不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就知道一個月前的某一天她跟往常一樣睜開眼,卻見小樓外全是茫茫的白色,一開始她還以為是下雪了呢,因為現今本來就是冬天,可再一看就驚呆了,這哪裏是下雪那麽單純,重樓裏原本的長廊和庭院全部消失不見,隨後她打開門,發現了小樓門前正對著的那個山洞。


    她小心翼翼走進去,驚叫聲便將洞內的一人一獸雙雙驚醒。


    “公、公子!”


    身軀龐大的妖獸見到陌生人進來第一時間就衝了出去,卻被應皇天出聲阻止。


    “……她不會傷害我的,你放心便是……”


    輕輕一句,妖獸就收起了一臉兇相,立時退了迴去。


    香蘭乍一對上那雙金色兇瞳仍然驚魂未定,連再一次驚叫出聲都來不及,這時妖獸已然退到應皇天身後,她再看一眼應皇天,受到的驚嚇反而更大,隻因此時的應皇天一看就知病得不輕,她那時尚不知道他渾身上下的箭傷,隻光見他麵無血色冷汗涔涔的樣子就知大事不妙,盡管他的表情看起來若無其事,她匆忙奔上前伸手探他的額頭,卻因不知道他右肩的傷勢而不小心碰到,結果險些被妖獸一掌揮出洞去,然後就見應皇天在一瞬間閉眼輕蹙眉的模樣,才知原來被子底下的他傷痕累累,簡直慘不忍睹。


    後來……香蘭簡直不敢去想,她連手都是抖的,還好二公子來得及時,幫她一起替應皇天換藥更衣。


    二公子半句都沒問小樓怎麽會憑空出現在雪峰之巔,隻讓香蘭好生照看應皇天,說了句“有什麽需要盡管下山找我”之後便離開了。


    她來到重樓這幾年也算是為應皇天料理過好幾次的傷勢了,至今她怎麽覺得他身上受的傷一次比一次厲害,而且他一年前曾經受過傷的右肩此次居然又受到重創,她當真看不明白他好端端一個貴族公子究竟為何如此閑不住總是要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這樣折騰自己,整整一個月香蘭都沒安生過,最近他總算好了一些,卻又帶著小樓駐紮到溫泉邊,動不動就下去泡個澡,活像是要把之前那一個月的份都補迴來似的。


    不遠處一個龐大的黑影和較之黑影來說相對要小一些的赤影正在雪峰上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一個月前那跟小山似的大塊頭也跟著小樓一起到來,它和紅色妖獸巴巴守著公子好一陣,現在見到人好轉了它們的心也定了,時不時在雪峰上撒野,更是成了好夥伴,最近簡直形影不離。


    形影不離的還有空中那幾隻,也幾乎是黑紅兩色,黑的是鷹,一大一小,紅的是朱鸞,還有幾隻深褐色的大鵬鳥,香蘭琢磨良久,覺得小樓翻山越嶺而來,自己那晚卻安睡到天亮,絲毫沒有顛簸之感,這一夜之間就轉移到異地的事,跟頭頂上那兩隻最大的大鳥脫不了幹係。


    它們實在太大,幾乎遮天蔽日,若非如此,香蘭也懷疑不到它們的頭上。


    好半晌,水中的人影終於有了動靜。


    他原本閉目靠在泉邊的岩石上,此處雖是雪峰,可泉水的溫度卻是適中,興許還有些偏高,以至於此刻他的雙頰通紅,這時他微微睜開眼,那雙眼睛裏也泛著濃濃的霧氣,變得更黑更沉,在周遭的純白色之中愈發顯得攝人心魂。


    他也不說話,盡管伸手。


    那手臂上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疤痕最近讓香蘭頭疼極了,她翻遍了小樓裏記載草藥相關的書簡,就指望能找到一種去疤痕的良藥,她也問二公子要了不少,隻是應皇天本人不大在意,並不覺得身上留點疤是一件多麽大不了的事。


    在香蘭眼裏這可是件大事,公子在她手裏自然要被她照顧得好好的,怎麽能留下疤呢,這簡直是在挑釁她!


    見他伸手,香蘭趕忙將幹的毛巾遞過去,隨後是一旁擱著的浴袍。


    應皇天擦幹了臉,從溫泉裏起身,便扯過浴袍罩在自己身上,順手係上腰帶,香蘭及時地將貂裘給他披上,又將他的濕發攏到身後,用幹毛巾包著絞了幾下,這時,應皇天在溫泉邊上安置著的那張鋪著厚厚絨毯的躺椅上坐下,這裏畢竟是雪峰,溫度頗低,他一坐穩,空中兩隻盤旋的大鳥就長鳴一聲,而後有兩隻大鵬從天而降,那躺椅的兩邊腳上各橫係著一根繩索,就見一隻大鵬叼起一端繩索,前麵的那隻大鵬用爪子勾起,居然穩穩地將躺椅連著應皇天都抬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淩空的轎子一樣,隻不過大鵬成了轎夫,隨後,它們便往不遠處矗立的小樓裏飛去。


    這樣的情景香蘭早就見怪不怪,她隻管自己跟上前去,那兩隻大鵬已從大門內飛了出來,而應皇天被它們安置在暖烘烘的壁爐旁,壁爐裏的火一直燒著,是以小樓裏也甚是暖洋,溫泉到小樓的這段路程其實極近,可也許它們不願讓應皇天凍到分毫,因此想出了這樣的辦法,甚至繩索都是它們自己找來的,隻不過因為沒有手的緣故顯得有些笨拙,那一黑一紅的大家夥就更加了,雖然像是也想幫忙,但偏偏一碰就割斷了繩索,香蘭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相助,理所當然的一開始她並不知道要如何助,折騰了好幾天,她才弄明白它們究竟是想做什麽。


    那時候應皇天全程都在樓上養傷,不過一迴生二迴熟,香蘭總算慢慢摸索出跟它們相處的一點點的套路。


    但事實上在來到雪峰之前,香蘭連它們的影子都甚少能見上一見。


    想來也是應皇天這次的傷勢太大,驚動了它們。


    試想若非是驚動了它們,小樓又怎麽會一夜之間就來個乾坤大挪移呢!


    香蘭在見到應皇天之際雖是心驚肉跳,但至少小樓把她也一並帶來了,能讓她此刻在這裏好好照顧應皇天,實在是值得好好表揚它們一通。


    她手上還拿著毛巾,關上門隔絕外頭寒冷的空氣之後便繼續幫應皇天擦拭濕發,應皇天靠在躺椅上,手中拿著書卷,如往常那樣翻閱著。


    將濕發擦到半幹,不再滴水後,香蘭開始為應皇天上藥,應皇天放下書卷,懶懶地閉上眼睛。


    香蘭揭開貂裘,再解下他浴袍的腰帶,將受傷的肩膀裸-露出來,便見那深入骨的傷勢仍猙獰萬分地霸占在他鎖骨下方的位置上,使得鎖骨邊盡是淤青和紅腫,因香蘭上藥的緣故應皇天微微側過首,便覺那鎖骨愈發突出,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顯瘦削。


    小樓裏很靜,隻餘星火偶爾濺開的聲音,應皇天像是睡著了一樣,麵色平靜,其實除了愛泡澡,他這迴應也算是一名極為聽話的傷患了,先前在傷勢那麽嚴重的情況下他也照樣麵不改色,就是喝藥,他也是來者不拒,盡管那麽不喜歡喝藥,但這迴卻喝得很勤快。


    正當周遭分外安靜之時,小樓外似有悶雷聲響起,香蘭一怔,應皇天已睜開了眼睛。


    那響聲距離雪峰雖然很遠,可若非劇烈之故是決不可能傳至這裏的。


    “聽起來……不像是打雷吧……”香蘭不由疑惑地道。


    應皇天似乎仍在傾聽,好一會兒,他忽地開口,對香蘭道,“途林應在附近的山洞裏,你去找他來。”


    香蘭聞言卻是一愣,脫口而出地問道,“連途林也來了?”


    自從途林被應皇天救下之後,一直像是個影子那樣盡心盡職地守護他,隻不過應皇天總是喜歡隻身行動,導致有時候途林想跟隨也難,這次香蘭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來到這裏,而途林平常雖然就在天鎖重樓裏,卻從不輕易入小樓打擾,是以在應皇天說出這句話之前,香蘭並不知道途林也一並到來。


    不過應皇天並未迴答,就好像是她多問了一樣,香蘭自是清楚自家公子的脾性,而且她確實也覺得如果途林真的來了,那麽公子就是會知道,至於他究竟是怎麽知道的根本不重要。


    那,還有什麽是公子不知道的嗎?


    剛才那一聲如悶雷似的響聲,公子可是也知曉那是什麽嗎?


    香蘭情不自禁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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