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從未有像此刻一般如此惱恨自己。


    雪地上一片狼藉,而他側臥在那裏,無聲無息。


    它已經分不清這究竟還是不是在演戲了,但它也已經無所謂他是不是在欺騙它了,就算有,就算被他騙一輩子,它也認了。


    不再去管眼前的陷阱,此刻網鬆了,箭也停了,千斤弩也射空了,隻有他身下被鮮血染紅的雪正在逐漸擴大,那麽紅,那麽刺眼。


    它其實早在山洞裏就已經聞到過他的血的味道了,那時它便覺得有一種奇妙的熟悉感,隻因那血並不像是普通人類的那種味道,而是混合著其他的別的什麽,它說不上來那究竟是什麽,總之很好聞,亦感到很放心,甚至無需防備。


    它慢慢走上前,因在雪地上翻滾的緣故刺中他的那些箭早就掉落了,更多的是被折斷了,箭尖卻埋在了他的身體裏,它甚至不敢去碰他一碰,生怕碰到哪裏哪裏都是傷口,最終,它隻是低下了腦袋,用鼻尖輕輕碰了碰他散落在雪地上的墨色發絲,此刻紅色的雪已蔓延到了發絲下,豔得叫它心驚。


    它原本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會流出來那麽多血,隻因為它從來都未曾在意過。


    驀然,他微微動了動。


    就見他修長的五指慢慢伸直,再慢慢張開,似是在一點一點地凝聚氣力,並試圖支撐起他的身體,他用左手支撐起左半邊的身體,而右手肘依然擱在雪地上,那時因他肩中一箭,無法用力,他的頭深深低垂,原本束著的發早已完全散開,隨著此時垂首的動作四散在雪地之上。


    它睜大眼睛,輕吼出聲,似是想阻止,卻又不敢輕易上前碰觸。


    他輕咳了幾聲,手捂上唇,鮮血便溢出掌間。


    他看了看,居然皺起眉,一副嫌棄的表情。


    隨後,他又低下頭,審視了一番自己,然後動手,把能拔得都一一拔了個幹淨,而拔不出來的,他因力氣不夠,就隻好作罷。


    它隻能看著,什麽也做不了。


    卻看他再用雪擦幹淨了手,又抹掉唇邊的血跡,才慢慢抬起頭來。


    “咳、放心吧……我死不了……”他如是說著,麵對著它。


    他的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雪水,連睫毛上也凝著水珠,可那副表情,卻與先前的冷淡有些許不同,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和幾分狡黠,也不知是因為受傷的緣故還是先前那番驚心動魄的廝殺,更或是他知曉了它已忘卻了他是人類的身份,總之,看上去竟是高興的。


    它已不知該如何迴應,隻能怔怔地看著他。


    他又慢慢伸手,像是想試著抓起身旁那根長戟借力起來,它看出了他的意圖,衝著他叫了一聲,並搖了搖腦袋,然後伸出了自己的前肢。


    他毫不拒絕,攀著它的爪子,費力撐起自己,最終半是靠半是坐,它自是不想再讓他碰到冰冷的雪地,索性伏下身子將前肢攤開在雪地上,方便他坐在上麵,並靠在它的身上。


    他當然不會客氣,而它銜起了不遠處的那件墨色貂裘,並努力地將之蓋在他的身上。


    “……讓我……休息一下……有人來了……我有事……要拜托他……”他又道。


    它自是不解,而正說著,那人已踏雪來到。


    它一愣,隻因方才它像是聽不到任何聲音,一心都撲在了他的身上,這是從來就沒有在它身上發生過的現象。


    而來人的輪廓在風雪中驀然清晰,卻令它再度一怔。


    是他!


    那個站在城牆上發號施令的人!


    可隨後再一想,如此的布局,如此的兵馬,幾番殺陣,它與他交手十餘次,如此熟悉,不是他又會是誰?


    它不知不覺豎起毛發,怒視來人。


    來人正是摯紅。


    此時,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倚靠妖獸而憩之人,若非他渾身是傷,若非方才那觸目驚心的一幕他親眼目睹,此時見到這人仍是這副波瀾不興的表情和放鬆的姿態,他真要以為他是來雪山之巔散心的,他與他隻是在此巧遇,縱是一臉蒼白渾身是血的模樣,他唇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也仍帶給他勝券在握的感覺,而實際上,他的確拿他無可奈何,這一戰,仍是他勝,隻不過,勝得太過慘烈。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應,皇,天。”摯紅的視線,牢牢鎖住眼前之人,而他的語調,不高不低,不疾不徐。


    它這才知曉了他的名字,原來,這就是他的名字:應,皇,天。


    應皇天聞言微抬眸,表情卻是無動於衷,似是對死這件事根本毫不在意。


    “你雖是應國的王子,可你一出生就被母親丟棄,即便是我殺死你,應國之人也未必會來追究楚國,難道不是嗎?”摯紅又道。


    “那麽……你何不動手呢……鄂王?”他這樣邀請道,他的嗓音因為傷勢和脫力的緣故顯得又低又啞,卻依然咬字清晰,但偏偏就好像對方說的不是他的事,而說出口的話和一臉“我明明已經傷重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了你卻光說不練”的嗔怪表情隻讓人氣得牙癢癢的。


    摯紅自是沉得住氣,但他依然覺得自己的眼皮微微一跳,這個人無論是不是受傷,他都不該忘記他是應皇天,若不是應皇天,誰還能在方才那樣的陣仗中如此快速地應變,將都已經要落入陷阱的妖獸生生逼退,竟是保它毫發無傷,反讓他精心布置的陷阱變得一無是處,以至於在頃刻間定下勝負!


    “究竟,你為何要維護它至此?”此刻摯紅不欲與他糾纏,卻又忍不住要問他道。


    應皇天並沒有正麵迴答,隻道,“……你身為鄂王……便要對鄂邑百姓負責……這句話……你可承認?”


    摯紅雖是不解,仍是點頭,“是。”


    “……那麽……鄂邑之人的過錯……你是否一樣也會承擔?”應皇天再問。


    “自然。”摯紅毫不猶豫地道。


    應皇天低咳一聲,血絲再度溢出唇角,卻見他毫不在意,黑眸盯著摯紅道,“……既是如此,我隻有一個要求……若你能做到,我們再來談它的事未遲……”


    “什麽要求?”


    “你身為鄂王……它為何數次來襲……應是很好查明……我要你查明真相……孰是孰非……便自有分曉……咳……”他說得費力,說完便又忍不住低咳出聲,誰知到後來卻是越咳越兇,不止是他捂著唇的那隻手滿是血跡,連身上的傷口也因為咳嗽太過劇烈的緣故而連帶汩汩湧出了鮮血,偏偏他一身的黑,根本看不出來究竟又流出多少血來,可它不需要用看的,用聞的就已足夠能知曉。


    “我答應你。”摯紅看著他,神情顯得複雜,“你跟我迴鄂邑,你的傷勢很重,需要醫治。”


    不料卻被應皇天一口迴絕,“……不必……”


    摯紅蹙起眉,顯然因他如此簡潔的這兩個字而動了氣。


    “應,皇,天……”


    被這樣喚名字的人偏是不肯,自顧自地說,“……這點小傷,我自己能處理……更何況,它的事未了,我不會離開……”


    摯紅眸色變得愈發深沉,低低地對他道,“你,不信我?”


    應皇天卻淡然地道,“……我縱使信你,你信得過鄂邑之人嗎?”


    摯紅不語。


    鄂邑與妖獸結仇已深,恐怕難以如此輕易化解,他知道應皇天的意思,若此時他隨自己離去,就算自己答應查明真相,可難保有人還會再度逼殺妖獸……想到這裏,摯紅便道,“既是如此,讓它帶你找地方安頓,我既已答應於你,總要將結果通知你,便由我一人隨行,你意下如何?”


    “……隨你。”應皇天淡淡道。


    仿佛隻要有他在它身邊,他就並不在意究竟是誰同行,他給人的感覺是如此目空一切,就好像他即使傷重如此,也能應對一切變數。


    這讓摯紅又禁不住動氣,他到底有沒有一點自己是個傷患的自覺,不過再想到他一身傷也是因為自己逼殺妖獸的緣故才會生受下,便隻能忍下,道,“你們先行,我隨後跟上。”


    他說罷,再度看了應皇天一眼,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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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晌,應皇天都不再有動靜,它讓他靠在身上一動也不敢動,直覺寸步的移動都會弄痛了他。


    而此刻它的腦海裏,反反複複都是應皇天方才對那個人說的話。


    他們顯然相識,但立場明顯不一,而他要那人查的真相,卻似乎是為了它。


    另外,那人說他一出生就被母親丟棄,竟然……會是如此嗎?它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抹人影來,那似乎是……這些都不重要,此刻無論是什麽都無所謂,它隻要他別再流血,別再浪費精力,甚至別再為了它而傷腦筋,他應該跟那個人迴去,去有人的地方治傷才行,而不是選擇跟它留在這座冷冰冰的雪峰之上,無處求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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