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以南,有陵陽之山,其山多怪石,有獸,食人。


    少年自稱阿天,他的到來讓陵陽山腳下的村民們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可惜。


    他年紀不大,十一、二歲的樣子,相貌生得極端正,漆黑狹長的眸子裏透著些微狡黠的光芒,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總是似笑非笑。


    “這麽標致的孩子,年紀又那麽小,哎。”


    “誰說不是呀,但再怎樣,總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去送死吧?”


    “來年怎麽辦呢?”


    “哎,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來曆,他的父母……”


    “噓——不要再說了,就快到了。”


    陵陽山是禁地,村人從不敢深入,他們將雙手雙腳被繩索縛綁、又被蒙上雙眼的少年抬到陵陽山入口——縛綁是為了確保少年不會擅自逃走,蒙上雙眼則為了不讓少年臨死前看見過分可怕的事物——便一刻都沒有停留飛快地離去。


    四周極靜,連風聲都沒有,暮色漸沉,原本就生著諸多怪石的陵陽山像是長出了各種怪異的角,在黑暗中顯得愈發詭異和沉悶。


    少年躺在原地,像是睡著了一樣,姿態放鬆。


    腳步無聲無息,巨大的黑影從怪石後現身,緩緩逼近少年,後者因被遮住雙眼的緣故毫無所覺。


    那黑影慢慢靠近,龐大的身軀幾乎遮擋去天上的月光。


    低而沉重的鼻息“唿唿”在漆黑的陰影中不輕不重地響起。


    黑影的腦袋已越湊越近。


    少年仍靜靜安睡,仿佛不被任何事所驚擾。


    它嗅了嗅,嫌棄地退後了一點。


    少年忽然翻了個身,從他懷裏“撲通”一下掉出個東西來。


    那東西被樹葉包裹,一掉出來便整個散開,噴香的味道瞬間溢了出來。


    它亦禁不住被香味吸引,碩大的腦袋湊得極近,卻仍然避開少年繞到有香味的一邊,再湊近。


    好聞之極,它從來沒有聞到過如此鮮美的味道,直逼他心愛的生鮮血肉。


    但驀然間它警惕起來,這可是人類帶來的食物!


    少年忽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雖說他的雙手被縛在一起,但並不妨礙他舉高,他毫無防備伸展肢體的姿態讓它體內瞬間湧起一股原始的衝動,渴望用自己堅硬的爪子撕開這具鮮活的□□,品嚐裏麵的血液和美味的嫩肉。


    隻是少年身上某一種味道實在太重,早已掩蓋了他原本鮮嫩之味,此時一陣一陣熏過來,簡直讓它無法忍受。


    但它並不著急,這已是人類為它送來的食物,本就該留下來慢慢享用。


    不過這少年倒是和之前那些被送過來的“食物”們不同,他們隻知道哭叫,它用爪子輕輕一下就能撕破他們的咽喉,血濺開一地,頓時就沒了聲息。


    眼前的人卻睡得昏天暗地,渾然不覺自己身在何地。


    可剛才那一番動作似乎是將醒的征兆。


    它盯著少年的一舉一動,倒不是擔心他會逃跑,這座山是它的地盤,沒有獵物能夠逃脫它的追捕。


    少年果然醒了,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揭開自己的的眼罩,嘴裏咕噥道,“都說了是自願,還要綁著我,真麻煩,啊,嘿!”他抬起頭看見它,就好像看見熟人一樣自然地打了個招唿,不僅半點害怕的表情都沒有,還露出一臉相當友善的笑容來。


    它瞪著少年,不知那一聲“嘿”是個怎麽迴事。


    幾乎所有人類見到它都會發狂般地尖叫,要不就是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稍有一點膽子的人會指著它大叫道,“是那隻怪獸!食人獸!它出現了!”


    可眼前的少年,他甚至還舉起雙手向它揮了揮,隻不過由於被綁住的緣故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然後他摸了摸懷裏,又“啊”了一聲,下意識轉頭四處看,看到地上那一包已經散開的東西,這才放下心來。


    他艱難而又慢條斯理地坐起來,指了指那包東西,頗有獻寶的意味,對它道,“我被巫師抹了一堆香料,你肯定不愛吃,幸好,我趁他們忙的時候偷偷弄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情況相當詭異,它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很香的哦,我的手藝無人能敵。”少年沾沾自喜地把烤雞遞到它麵前。


    那滿麵的笑容,那香噴噴的“烤”雞,那油膩膩的雙手。


    它眼睛瞪了起來,就像月亮又圓又大,但裏麵卻閃著危險的光芒,看起來紅彤彤的。


    “你不吃的話我就不客氣了,因為身為祭品的我不能吃東西,已經餓了好幾天了。”少年見它半晌沒反應,雖然有些失望,但也不介意,兀自撕開雞腿,隻聽到烤得極脆的雞皮發出清脆誘人的“哢嚓”聲,而且裏麵的肉看起來又嫩又香。


    他咬了一口,嘴唇便也沾了一層油,看起來著實誘人。


    他似乎沒有騙我。它歪著腦袋想。


    少年露出滿足的表情,似乎在無聲地邀請它說“快來吃吧!”


    它有些懊惱,它有它的驕傲,絕不能被食物誘惑。


    可是……


    這看起來真的很美味。


    於是當少年吃到隻剩下雞骨頭準備再撕下另一半的時候,它的反應比意識要快,迴過神來時已經一口把整隻雞都搶到了嘴裏。


    香!


    好香!


    它情不自禁一口咬下去,脆脆的,雞汁滿溢,鮮嫩香滑。


    少年臉上的笑意加深,薄薄的嘴唇輕抿,唇角勾起時弧度像一彎細細的月牙。


    它幾口就將整隻雞咀嚼完畢,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巴,眯著眼睛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好吃吧?”


    少年的那雙眼睛看起來很特別,漆黑得如同暗夜,似有無數星光在閃爍,那裏麵沒有一絲驚恐,竟有一股奇妙的……親切?


    這是它第一次見到如此奇異的人類,絲毫不畏懼它,反而談笑自如。


    它不知該怎麽迴答,吃下一整隻雞後總不好意思表示“難吃”,但如果說“好吃”的話豈不是太容易妥協?畢竟眼前這個少年是人類,跟自己並非同類。


    少年等了半天,忽然軟綿綿倒了下去,後腦勺磕在泥土地上,發出“砰”地一聲輕響。


    它一怔,慢慢湊過去,隻見少年雙眼緊閉,臉色蒼白,不知究竟出了什麽事。


    是暈過去了?還是——


    它繼續湊近,想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驀地,少年忽然張大嘴巴發出“啊——”的一聲仰天長嘯,它毫無防備,被活活嚇了一跳。


    它瞪著少年,開始懷疑眼前這個奇怪的生物到底算不算是正常的人類。


    這一聲“啊”像是花光了他的力氣,結束之後,他摸著肚子喃喃道,“好餓……”隻是這個語調怎麽聽都有一種十分委屈的味道。


    難道是在怪它把整隻雞都吃完了?那麽小一隻雞還不夠它塞牙縫,況且明明是他拿出來給它吃的,不過它才不稀罕跟一個人類比誰委屈。想到這裏,它自喉頭發出低吼聲,露出自認為兇狠的表情,像是在說:我才是那個該喊餓的!


    偏偏少年對它這種兇惡的表情視而不見,還出言安撫,仿佛麵對的是一個孩子,“知道啦,我身上味道重嘛!這附近有水嗎?我去洗洗。”


    洗洗?洗什麽?它不解。


    “這些繩子可真礙事。”他說著又翻身起來,低頭想試著用牙齒解開手上的繩結,可惜綁得太死,它看他忙活了老半天還沒解開,忽覺不耐煩,利爪一抬就將粗繩割斷,少年驚喜地抬起頭,它傲慢卻又炫耀地從鼻子裏哼著氣。


    “謝啦!”少年開心地活動起雙手,繩子在他瘦長細削的手腕上勒出一圈顯眼的紅痕,他也不在意,指了指自己腿上的繩索,抬起頭充滿希冀地望著它。


    它覺得自己很難拒絕這樣的眼神,被他盯著,心就軟了,抬起爪子再度替他割斷繩索。


    沒了身上的束縛,少年起來把身上的斷繩清理幹淨,溫涼的月光在少年身上灑下一層薄薄的清涼顏色,膚色下青色的血脈若隱若現,看起來誘人無比,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味。


    “我去河裏洗洗去去味。”他道。


    這迴它明白過來,甩甩尾巴示意少年跟著它走。


    它當然不會這麽輕易相信一個人類,不過香料的味道實在太重,如果殺死他浸泡之後再吃,肯定不新鮮了,它甚至覺得他這個提議很好,可以讓他自己保持新鮮。


    少年在湖泊裏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歡快地哼著不知名的調子,在湖裏翻騰地簡直有種興風作浪的感覺。


    上來後他還大方地敞開衣裳讓它聞一聞,它繼續嫌棄那個味道,很不給麵子地皺起一整張臉。


    “還沒洗幹淨啊……”少年低下頭自己也聞了聞,隨即大大咧咧地道,“那就隻好等明天了。”


    它沒什麽意見,反正眼前的少年遲早會成為它的盤中餐,於是它愜意地舒展開四肢在湖畔趴了下來,眯起眼休息。


    夜色像是拉開了一張厚厚的帷幕,將白天的光芒重重遮掩起來,卻又在這黑幕中灑下點點星辰,遙遠到無法觸摸,少年在它身旁一屁股坐下來,抬頭望天,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這個姿勢有點累人,於是幹脆躺了下來,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它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以十分悠閑地姿勢將它當靠枕,它還被他占去開口的便宜,聽他不停地自言自語,一會兒說道,“我的名字是天,天上的‘天’,很好記吧,你可以叫我阿天、小天之類的……”一會兒他又扯到其它的事上,比如說那隻烤雞,他說,“我是偷偷摸摸烤的,這兩天我可是重要的祭品,什麽事都不能做,好不容易偷了一隻雞,我烤雞的本領雖然厲害,可我是第一次殺雞,看不出來吧?這隻雞真可憐,被我殺了三次還沒死……”他絮絮叨叨,自顧自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真是可憐……它有些同情地想著,不知不覺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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