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之南,曰荊州,九州之一,其民重巫,以巫事鬼神,自稱楚人。


    時值厲王十三年,初冬。


    楚都丹陽。


    觀言初入宮那年,僅十五,是楚國年紀最輕的“巫”。


    這幾日城裏一直飄著陰冷的小雨,最近才開始晴朗起來,隻是氣溫低了不少,四處都結著冰晶子,冷風吹在臉上有一種刀刮般的疼痛。


    大殿裏卻相當暖和,觀言脫下厚厚的鹿裘裝,拘謹地站在大殿的一個角落。


    他生得眉目清秀,皮膚白皙,身材瘦長,脊背挺得筆直,但他衣著樸素,身處在一群高官顯貴中毫不起眼,而且他初次進宮,一切事物都顯得非常陌生,亦無心欣賞舞池中美妙絕倫的舞蹈。


    若非師父要求,他並未打算參加宮中一年一度的除月大宴。


    正兀自思量該如何離開,忽有一名侍女來到他麵前請安道,“大公主想一見觀大人,可否請大人移步?”


    大公主?


    觀言一怔,侍女立即補充道,“大公主即是陛下之妹。”


    “啊……”觀言恍然大悟,連忙道,“好,觀言這就前去,請姑娘帶路。”


    侍女垂眸一笑道,“大人請跟奴婢來。”


    觀言跟著侍女穿梭在人群之中,緩緩朝大殿深處走去。


    舉行除月宴的宮殿名為卯月宮,在皇城東首,距離正宮很近,是行宴之所。


    沿著迴廊輾轉而下,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


    長廊極靜,皇宮深大,逐漸遠離卯月宮的喧鬧,中間經過幾座尚不知名的宮殿,依稀之間觀言仿佛聽見孩童的嬉笑聲,也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轉而又變為嚶嚶的哭泣,正暗自奇怪,便見眼前迴廊又轉了一折,一恍間什麽聲音都沒了。


    侍女停下來,對觀言說,“請大人沿著這條長廊一直走,盡頭處那座小樓便是大公主憩息之所。”


    觀言剛想問問清楚,侍女卻自行退下,他在原地猶豫好久,隻得按照先前侍女對他說的一路朝前走去。


    長廊比想象的還要長,有一段建在池水之上,觀言走時覺得忐忑,這裏寂靜得像是有什麽把所有的聲音都吃掉一樣,不聞人聲,不聞風聲,好似沒有活物的聲息,隻能見到長廊右側敞開的幾座宮殿大門,卻不見人影,水池彎彎曲曲,一直延伸至生長著植物和花草的庭院裏,望不見盡頭,看起來又深又大,觀言腳步不敢稍停,但視線依然忍不住注視一池碧水,那抹綠色青碧通透,靜如玉石,沒有一絲波瀾,而庭院內雜草叢豎,似是沒人打理,任其自生自滅。


    走了好久,終於讓他看見“盡頭處小樓”的影子,但那決計不能算是一座“小”樓。


    在觀言眼裏看來,那已經是一座相當高且頗華麗的樓,它獨樹一幟,風格與剛才一路經過的宮殿皆不相同,矗立在長廊盡頭,形狀似是四方形的塔,門柱雕花,飛簷重重。


    這“大公主”所住之處既偏遠,又奇怪。


    而且途經之處一個人都沒有,更是怪哉。


    此時觀言站在門口,猶豫地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門上鋪首雕刻著獸紋,發出“咚咚”的聲音,在如此安靜的地方顯得異常突兀。


    裏麵沒有迴應。


    再等了一陣,還是沒有動靜。


    觀言又敲了幾下,這一次稍稍用力了些。


    過了好一會兒,隻聽“吱呀”一聲,門忽然開起了一條隙縫。


    觀言一怔,湊近去望了望,裏麵黑幽幽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大公主殿下……”觀言朝門裏輕喚一聲。


    有聲音從裏麵傳出來,像是自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最終落進了觀言的耳朵裏,“進來吧。”


    觀言得到首肯,輕輕推開門。


    樓裏很暗,兩盞淺色的宮燈在深處幽幽攢動,出聲的人在輕紗帳後頭坐著,看不清麵容,隻有隱約一個身影。


    觀言來到紗帳前跪下道,“觀言參見大公主殿下。”


    “免禮。”


    觀言總算聽清楚了大公主的聲音,低低的,聽來十分圓潤,又似是有些啞,像是微微壓低幾分,總覺得不似普通的女聲,有著一定的威嚴和底氣,單從聲音判斷,顯得尊貴異常。


    “你便是新入宮的小巫師麽?”大公主問道。


    “迴大公主殿下,正是小人。”觀言低頭答得畢恭畢敬,不卑不亢。


    “據說你是曆年來年紀最小的巫師,滿十五了嗎?”


    “下個月便滿了。”


    “這次你主持的除月舉禱大典我看了,動作很到位,禱詞也很好,順位絲毫不差,看來你學的很用心。”


    觀言聽了惶恐,連忙垂首應答,“大公主殿下謬讚了,觀言還有很多要學的地方,現在可能連師父的一點皮毛都沒有。”


    “嗬……”大公主低低笑了起來,道,“年輕人懂得謙虛是好事,但無需太過了。”


    “是,觀言謹記。”


    “聽說你是孤兒?”


    “是。”


    “有派人找過你的家人嗎?”


    “有,但始終沒有下落。”觀言語氣平靜地道,“師父對觀言來說就像是親生父親一樣,所以找不找得到對觀言來說沒有什麽分別。”


    大公主靜了半晌,才又道,“下次我仍會來看你主持的祭祀,今日就先這樣吧。”


    觀言聞言便道,“謝大公主,觀言先行告退。”


    紗帳後沒了聲音,燈光忽明忽暗,鬼影幢幢,不知何時那人影已飄然不見,觀言兀自奇怪,候了半天,確定再無動靜,才轉身離開。


    觀言離開宮殿,重新走在先前的長廊之上,他雖不明白大公主因何找他,但心情已逐漸鬆懈下來。


    正獨自漫步離開,忽地一聲輕微的啜泣聲傳入耳中,他微覺訝異,側耳凝聽,發現似是從廊下深邃的庭院之中傳出來的。


    “嗚嗚……”斷斷續續的聲音在下一刻變得清晰起來,這一下觀言確定了,聲音就是來自庭院深處。


    是誰呢?


    他快步走入庭院,池水蜿蜒,像是在為他引路,觀言循著聲音越走越深。


    忽然覺得有些涼,觀言這才意識到外袍並沒有穿在身上,冷風從領口絲絲沁入脖子裏,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有人嗎?”


    庭院裏雜草遍布,幾棵參天大樹高聳入雲,一抬頭竟然望不到底,隻有極少數觀言認得,另外還有幾株西府海棠,但花早已凋謝,隻剩下一個大大的果實還掛在樹梢,此時“嗚嗚”聲離得更近了些,觀言感覺到它就在附近。


    “有人在嗎?”那個聲音聽來像是個孩子,觀言再度出聲。


    “嗚……嗚……”小小的悉索聲從觀言身邊的一棵大樹底下傳來,觀言躡足走過去,看見一個身穿華服的小孩抱膝坐在那裏低低啜泣。


    “你怎麽了?有什麽我能夠幫到你的地方?”在孩子對麵蹲下,觀言輕問。


    樹底下的小孩乍一聞人聲便猛地抬起頭來,一張小臉上沾滿了淚水,見來的人他完全不認識,第一個反應就是抬手一把抹去眼淚站起來問,“你是誰?”他的語氣有點戒備,氣勢洶洶的樣子,一邊打量著觀言。


    “我是觀言。”


    “觀言?我沒見過你。”小孩直唿觀言的名字,口氣顯得很大。


    觀言斟酌一番迴答,“我剛入宮。”


    “哼。”小孩瞪著他半晌,又問,“你是哪個宮裏的?”


    觀言解釋說,“我不是哪個宮裏的——”誰料他話音未落,小孩已打斷他說道,“算了,你帶我出去吧,我迷路了。”他說著伸出手,也不掩飾自己的窘境,理直氣壯地語氣,聽來有幾分命令的味道。


    看上去是一位公子,觀言想著,拉住他的手問,“你怎麽會在這裏?多久了?手那麽冰。”他出自善意地詢問,可眼下這個小孩毫不領情,迴了一句說,“要你管!”


    觀言也不在意,就這麽拉著孩子的手帶他往庭院外走。


    對一個小孩來說這種迴廊式的宮殿的確太大了,先前若不是有那名侍女帶路,觀言覺得連他自己說不定也會走丟。


    走了一會兒,那個孩子忽然開口,“你看見了嗎?”


    “什麽?”觀言低頭問。


    “就是剛才,不久前。”


    “剛才?”觀言不解。


    “就是那個啦!”孩子的語氣有點不耐煩起來,觀言不得要領,問他道,“你看見了什麽嗎?”


    “嗯啊,個子小小的,大概這麽高的樣子……”他邊說邊比劃著,“渾身綠油油,帶著一張麵具,整個人搖來搖去,不知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好像在向我點頭。”


    “在宴會上嗎?”觀言問。


    “嗯,我就是跟它一路來到這裏的,它總是躲在這些柱子的後麵。”小孩重重點頭,指著廊下的柱子道。


    “你剛才說它隻有那麽高?”觀言用手比了比,剛才小孩比劃的高度連他自己的大腿都沒有到,差不多才一尺左右,剛出生的嬰兒也不可能隻有一尺長。


    “你不相信我!”小孩瞪著他。


    “沒有不信,不過我的確沒有見過。”觀言道。


    “真可惜。”小孩別過頭,忽地“哼”了一聲又道,“要不是它,我也不會一直在這裏打轉,結果它卻消失不見了。”


    “原來是因為這樣你才迷路的。”觀言微笑說。


    “嗯。”小孩不怎麽情願地點頭承認。


    觀言笑著拍拍他的腦袋說,“沒關係,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哭過的,隻要擦幹淨你的大花臉,讓別人都看不出來就好。”


    小孩聞言抬起袖子在臉上狠狠擦了幾下,又瞪了他一眼說,“你不要以為能用這件事威脅我哦!”


    “不會不會。”觀言的脾氣極好,麵對孩子更加有耐心。


    “那就好。”小孩兇巴巴地對觀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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