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商離開神隱山之前,好歹是與問搖生攜手救世的神劍之一。此後於人間大肆屠戮,其手段兇狠殘忍,堪稱天理難容,無疑與薛商最初秉持的觀念背道而馳。


    然而此時此刻,位於湖妖腹深處,幽暗泥濘的骨堆之間。雲徵方抬起眼,薛商卻猝然跪趴在地,並摟緊懷中人的屍體,一遍一遍發出痛苦的喘息。


    “阿暮……阿暮……”


    他撕心裂肺地唿喚道:“阿暮……別離開我。”


    原來那具屍體的名字,叫做花將暮。薛商用無數活人的屍骨,堆砌一座森冷無底的墳墓,他與花將暮便葬在這裏,終成為磐水城人人皆懼的湖底妖物。


    雲徵見聞至此,發出一聲長歎。當他偏過頭時,發覺月從心亦是怔然,如今站在身旁,眼底滿是難言的複雜情緒。


    難道……他也能與劍靈產生共鳴?雲徵心頭一跳,不禁感到狐疑。


    但薛商根本不容他反應,半跪半爬又從骨堆上起身,手中劍靈再次凝為一刃長劍,不由分說刺向了月從心的胸膛——


    “月從心!”雲徵喝道。幸而月從心動作極快,抱緊雲徵打了個滾,一連翻出十來尺遠。


    這會的薛商卻站立不穩,他已很久不曾脫開外殼走路,如今每一步都帶著踉蹌,稍不留神便會跪地跌倒。


    雲徵瞧準了他的弱點,聚靈力化為長鏈,一頭纏住自己的劍身,另一頭扔給月從心,道:“拿穩了,可別手抖!”


    說來也是怪異,他們相識不到一月,雲徵與月從心之間,卻總有某種無法言說的默契。雲徵扔了鏈子出去,月從心僅憑單手接過,一人一劍分向左右,雲徵鎖薛商的脖頸,月從心纏薛商的肩臂。


    此時薛商已倒地不起,再經一番束縛,方欲一掌胡亂拍出,他釋放的劍靈卻與雲徵劍身相抵——月從心趁機甩開長鏈,逐一繞過薛商周身多處,如今他還待起身掙紮,雲月二人卻合力將鎖鏈纏緊,堪堪將薛商封鎖至原地,再無半分掙脫的餘地。


    “吼——!!!”


    那一刻,薛商怒至極端,偏他無法脫身,隻能原地翻滾,並試圖挪動他的雙手,去觸碰不遠處花將暮的屍體。


    一直以來,薛商竭盡全力,隻願一切依舊,花將暮的模樣能美好如初,就好像他從來不曾離開一樣。


    可到後來他漸漸發現,他與花將暮之間相隔的,並不隻是區區一層外殼,而是薛商永遠也無法踏足的另外一個世界。


    這讓薛商感到痛苦,悲哀,甚至從未有過的絕望與錯落。如今再遭雲徵捆縛,他心中強烈的宿命感更甚,薛商隻能拚命地咆哮翻滾,麵對花將暮冰冷的屍體,將所有的悲傷與無望,都用在無窮無盡的嘶吼之上——


    然而,他這樣一吼,別的什麽不要緊。歇斯底裏的嗓音,幾乎震垮大片的骨堆。


    與此同時,“哢噠”一聲!


    花將暮脆弱不堪的身體,竟然讓薛商的大嗓門,活生生給吼裂了……


    他裂了……


    他真的裂了。


    從頭到腳,裂成了一堆破爛!


    那一刻,雲徵愣了。月從心傻了。薛商那顆千錘萬打的玻璃心,大概也跟著一起……裂了。


    雲徵看到薛商的五官,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起來,從空洞到尖銳,從錯愕到猙獰……那簡直是堪稱地獄遊_行般的迅猛過程。


    “師、師兄,你先冷靜。”雲徵嚐試勸說,“別衝動,千萬別衝動……”


    薛商深吸一口氣,抬手搭上周身纏繞的鎖鏈,由此運轉所有的靈力,似想將之強行震開。


    “……”


    月從心護緊雲徵,接連撤開數步,與薛商拉開大段距離。


    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皆處於無言的緊繃狀態。薛商跨前一步,正待蠻力掙脫之時,不遠處花將暮的身體,卻突然一個痙攣,隨即發出“噝、噝、噝”一陣,類似於銳物燃燒般的詭異聲音。


    三人同時迴頭,薛商距離最近,立馬彎腰去查探。雲徵好像意識到什麽,倏地揚聲:“別去,快退後!”


    薛商來不及反應,伴隨一連串刺耳尖銳的嘶鳴迴蕩,自花將暮泥濘的繡金花袍之內,陡然騰起大團鋪天蓋地的白色煙霧,瞬間遮蓋了昏暗不堪的模糊視線。


    “薛商!”雲徵驚聲道。


    黑暗中,似有某物陷入灼燒之中,噝噝怪異的響聲不斷。三個人都看不清彼此,站定原地摸索之際,那股煙霧升騰之餘,卻緩慢地開始四下散開。


    最終煙霧全數散盡,呈現於眾人眼前的,是花將暮原該填滿了骨骼的完整屍體——此刻又似融化揮發一般的,由內至外垮塌下來,隻剩一張冰冷單薄的人皮。


    花將暮的骨架,再一次消失了!


    這一迴,不光月從心愣了,就連薛商也沒有想到,一具毫無生機的屍體,竟還能攜帶當年致死的骨病,並將未知原因的腐蝕潰爛,轉向了新填入的他人骨骼之中——如此循環往複,簡直像某種約定俗成的詛咒!


    薛商跪了下來,喉中哽咽,悲慟難言。月從心剛想說點什麽,卻發現雲徵狀態不太對,他是略有些呆著的,在花將暮的皮囊麵前,一動不動,不知想什麽出神。


    “雲徵?”月從心輕聲喚道。


    此時雲徵仍是劍身,但能清楚感到他的沉重,及內心深處的惶然與不安。


    “食骨咒。”雲徵一字一字,極是清晰地道。他說這話時,整具劍身都在微微顫抖。


    “你說什麽?”薛商瞬間變臉,難以置信道。


    “他中了食骨咒。”雲徵重複道,“食骨咒是什麽,你難道不清楚嗎?”


    “不……”薛商搖頭,趔趄著道,“這……這不可能!不可能的!”


    所謂食骨咒,是上古妖獸骨蜘蛛獨有的致命劇毒。但骨蜘蛛早在千八百年前,五音神劍還未現世的時候,便被問搖生親手摁死了。


    像食骨咒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劇毒,僅在傳說中有過隻言片語的描述,至今無人與它產生真正的接觸。


    花將暮區區一介凡人之軀,又怎會與骨蜘蛛的存在沾上邊的?


    “薛商。”


    這時候,雲徵突然發話了:“你之前不說我亡於自戕,還是千百年來第一人嗎?”


    “……”薛商有些茫然,無措地注視著他,點點頭,又用力搖了搖頭。


    “當初我走投無路,選擇自毀劍靈,很大一部分緣由……”雲徵聲線漸沉,語速也變得緩慢機械,“是因為,我也中了食骨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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