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岩倒了,這次是真的倒了。


    雲徵眼睜睜看見血從他喉間迸濺而出,也不知是否還有原地再複活的機會——他甚至沒閉上眼,始終維持雙目圓睜的驚悚狀態,臉上還掛有一絲堪稱狂浪的猙獰笑容。


    或許在笑別人,又或許在笑他自己。


    但如今更讓人感到憂慮的,不是倒地不起的明岩,而是薛商目前的狀況——他似已失去了原本的意識,僅憑借本能盲目地發出攻擊,在湖妖狹窄的腹內橫衝直撞,並時不時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那吼聲中帶有某些難以形容的痛苦與煎熬。


    “他到底怎麽了?”雲徵不禁發出疑問。


    當年明庸率論劍閣攻破守音閣,一把大火燒毀整座神隱山,薛商作為問搖生門下二弟子,卻選擇轉身背叛,連夜奔逃下山,長達十來餘年的漂泊流浪,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為何又混得現在這般模樣。


    不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薛商永遠龜縮在殼裏。可如今他看起來悲慟至極,有些痛楚是透過外殼傳遞至內,果斷而直接地催垮他的心靈。


    雲徵可能明白這樣的痛,但他摸不清薛商感到痛苦的理由,此時的薛商近在眼前,就像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他龐大的身體在屍骨堆上翻滾,數不清的穢物順著頭手肩臂滑落在地,其中有死人破碎的骨骼,亦有他們生前佩戴過的金玉首飾,一珠珠一串串,今已盡數染上斑駁的汙痕。


    薛商為什麽殺人?為什麽會現身湖底,又是以這般兇殘湖妖的名義?


    “薛商身體裏有東西……”月從心滿身是血,強撐起身,對雲徵說道,“那東西能控製他的意識。”


    雲徵道:“你怎麽知道?”


    “我的鬼火,能照見所有非現世的祟物。”月從心托起雲徵手掌,烏青色的鬼火照亮彼此狼狽的臉,“我來照路,你去找你師兄,把那東西弄出來。”


    雲徵立馬拒絕道:“不行,你受了傷,還拿什麽點火?”


    “死不了的。”月從心拉過雲徵轉身,麵向不遠處狂嘯不止的薛商,“隻要你下手夠快,夠狠,我也耗不了多少靈力。”


    雲徵還待推脫,月從心卻咳了聲,勉力扯出一抹近調侃的笑容:“……師父放心飛,徒弟永相隨。”


    雲徵凝向他蒼白的麵龐,一時有些難言的怔忡。但時間不容任何猶豫,月從心掌心施力,將鬼火的光芒燃至最盛,雲徵召喚禦劍,並朝月從心展開五指,道:“來。抓緊我。”


    月從心握住他的手,雲徵也迴握住他的。二人並肩踏上靈劍,一如十年前神隱山間,師父永遠牽著徒弟的手,仿佛世間不存任何牽絆之物,能阻礙他們前行的腳步。


    雲徵禦劍飛至上空,月從心在後為他照路,兩人穿過黑暗,踏遍地殘碎的骨堆,一路繞至薛商身後。這時薛商有所感應,反手一劍橫劈直下,雲徵忙閃往一旁避開,卻無意對上薛商的正臉。


    原該是幹淨清俊的麵容,此刻四分五裂,眼白部分血絲一度近凸出眼眶——薛商整個人幾乎是扭曲著的,陷在屍骨堆積成的泥堆之中,身體發了瘋似的翻滾,但動作卻顯得蠢鈍而笨拙。


    “就這樣,能看見嗎?”月從心的鬼火照亮大半邊天,“他身外一層泥殼看似厚重,是因內層另藏有某樣別的東西。”


    雲徵點頭,神色變得凝重:“能看到。”


    現在的薛商,仿佛一個身陷泥沼深處,卻又全然放棄救贖的亡命之徒。冥冥中似有人扼住了他的靈魂,迫使他不願伸出雙手,反而義無反顧地轉身,沉入了望不見底的深淵。


    雲徵指間劍靈流轉,倏忽間以劍形化為一把長弓,月從心則以鬼火作利箭,二人合力拉弓滿弦,光影纏繞的箭尖直抵薛商後背心處——


    嗖的一聲,頭頂萬千靈流匯聚,細碎光束點燃遍地泥濘的屍骨。


    薛商赫然睜大雙眼,待迴頭時,恰與鬼火灼燒的箭鋒相碰撞。此箭滲透著雲徵強悍逼人的靈力,堪堪一擊衝向薛商厚重如山的腹部,而後熾烈的鬼火迅速燃燒起來,沿著他的四肢百骸向經絡深處不斷地蔓延。


    “不……不要!”


    薛商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唿,但那一箭來勢兇猛,幾乎將他沉厚的外層泥殼全數擊穿——雲徵禦劍繞至頭頂上空,無視薛商脫韁的蠻力掙紮,再次揚弓搭箭,鬼火鋪天蓋地籠罩下來,裹挾著鋒銳如雷湧般的浩瀚靈流,轟然一聲,沉沉擊打在薛商龐大而鈍重的泥軀上!


    “吼——!!!”


    刹那之間,咆哮穿雲裂石,骨堆震顫,湖妖幽深的腹腔劇烈搖晃。


    雲徵靈力耗盡,人形飄作青煙一縷,化為鏽劍倒入月從心的懷中。而薛商儼然已是崩潰,盡管他將自己蜷成一團,竭力想躲避鬼火與靈流的雙重燃燒,但他周身的穢泥仍是不堪重負,一層一層隨之拆分撕碎,最後毫不留情地脫落下來。


    ——一直以來,薛商賴以生存的巨大外殼,終於四分五裂地碎了徹底。


    “……”


    雲徵雙目微顫,由月從心攬迴袖中,難以置信地後退數步,暫與薛商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是什麽?”雲徵望著剝幹淨的薛商,不由發出疑問。


    “不、不知道。”月從心悚然道。


    月從心說,薛商身體裏藏了東西。雲徵多年的除妖經驗,猜想薛商必是入了邪魔,讓些不幹淨的妖祟侵占了意識。


    然而當他二人合力施法,將薛商身外一層王八殼子扒幹淨之後,方見除去湖妖腹底成山堆積的碎骨,殘亂遍地的金銀首飾,薛商這廝懷裏竟還摟著一個……人。


    看樣子,不像活人。更確切的形容,該是一具不知名的屍體。


    但他周身的衣物異常嶄新而齊整。鏽金的花袍,及腕間珠玉堆砌的鐲子,滿頭烏發梳理得十分柔順,一切都似他還活著的模樣。


    反觀薛商他自己。十年不見,他沒有最邋遢,隻有更邋遢。


    好好一美男蓬頭垢麵,發絲成結,渾身臭氣熏天,整個人像從泥缸裏打撈出來的,連每個細膩的毛孔裏都填滿了汙垢。


    很難想象,方才薛商龐大的泥坨子裏,竟包裹著這樣兩具天壤之別的身體。


    “厲、厲害。”月從心驚呆了。


    看來當年問搖生身死之後,他的五位劍仙徒弟,一個比一個混得還栽。


    月從心蹲下身,想用他的孔雀爪子,扒拉兩下那幹淨的死人。結果猝不及防,薛商劈手過來,將月孔雀一巴掌摔出十來尺遠,哢噠,跌迴遍地骨堆裏頭,頓時血如泉湧。


    “月從心!”雲徵撲到他身上,慌亂中卻忘了自己是劍身,險些一劍把孔雀捅個對穿。


    薛商又是一掌,跨前一步,眼看要削平月從心的俊臉。雲徵及時站了出來,周身力量化作護盾,一商一徵兩股劍靈隔空碰撞,嘩然的一聲衝天巨鳴——雲徵劍身顫動,一時竟要站立不穩。


    但當他掙紮著睜開眼,對向薛商毫無動容的沉鬱麵龐,所見到又是一番從未出現的奇異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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