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淵在一家書鋪裏坐著,這家書鋪有些冷清,不知是因為年關時節客人稀少,還是位置不太妙。


    他取了一本書,慢慢地翻看著,而窗外風雪仍在肆虐。


    他坐了很久很久。


    臨近打烊,書鋪掌櫃前來提醒,“公子,小店該關門啦。”


    穆淵合上書,站起身來,“我……可否在這裏做幫工?”


    怪事年年有,今年也不例外。


    “公子可是在說笑?”那掌櫃一邊這樣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穆淵。


    不提他這一身值多少銀子,隻看他長相氣度,也不像是來做幫工的人呐。不得不說,這小公子生得可真好,皮膚白皙,五官精致,像那個什麽……像金玉閣裏陳列的品相最佳的瓷偶。


    他這雙清冷的眼,好似天生就與人隔著很遠的距離,叫他來做討好人的活兒,想必是不成的。


    “掌櫃見笑,隻是我與家人失散,如今無處可去,還望掌櫃給一個落腳之地。”


    那掌櫃也不知信了沒有,聽他官話說得好,猶豫著問,“公子可是京城人士?”


    穆淵像是一個驕矜卻有禮的小公子那樣迴答,“正是,想必過不了多久,我的家人便會尋到我。”


    他笑起來,竟平白生出幾分甜蜜味道,且眉眼間底氣十足,或許當真是生活優渥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


    “罷了,就當我結了這份善緣,隻是……”掌櫃話音頓了頓,“街角豬肉鋪的兒子也要來我這兒做幫工,我都答應他爹朱富貴了,公子你看我這小書鋪,也用不上兩個夥計啊?”


    掌櫃正等著麵前這男孩著急開口呢,誰知他隻靜靜看著自己,那目光,透亮。


    “……這樣吧,七日為限,公子若是招徠的客人更多,賣出去的書籍更多,我便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將那豬肉鋪的小子趕迴家裏去,公子您看如何?”掌櫃笑眯眯地看著他。


    一口一個公子,實際心裏有多少尊重呢?如今多少世家沒落,有人甚至一口熱飯也吃不上,倒比不上豬肉鋪的營生。


    穆淵突然覺得疲累,卻輕輕點了頭,笑容矜貴,毫無破綻。


    ……


    夜裏,穆淵躺在書鋪的裏間,隔著一道木牆,那掌櫃的鼾聲格外清晰。


    窗外黯淡的月光勉強透進來,屋裏沒有燒炭火,夜半的時候冷得沁骨,穆淵睡不著,他慢慢挪伸出手,從懷裏掏出那枚勾玉,輕輕摩挲上頭小小的刻字——“年”。


    不知怎的忽地想到剛到隴西郡的時候,他四處躲避,慌忙奔逃,好不容易甩掉了身後之人,氣喘籲籲地鑽出了窄巷子。


    渾身的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冰冷沁骨,胸腔和手腳又燙得厲害,雙耳被寒風刮得生疼,沒有一處是舒服的。


    恰逢雪勢減弱,天光從濃厚的陰雲中透過,一個身披海棠色羽氅的姑娘撐著傘從巷口走過,側臉冰雪剔透,走過時帶起了一陣香氣。


    很清淡的香氣,幾乎與白雪的氣息融在一起。


    穆淵彎著腰止不住地喘氣,目光卻落在那姑娘的裙角上,上麵繡著一隻展翅的蝴蝶,金線繡成,線條低調單薄,要仔細看才能瞧清模樣。


    海棠色的少女停了腳步,將手中的紙包拎到他麵前,瑩白纖細的手指勾著細細的線,不知是不是在胭脂店試過了胭脂,指尖泛著一點胭色,漂亮極了。


    “熱的,吃吧。”


    這姑娘想來是將他當成了乞兒。


    他既不生氣,也不覺尷尬,隻是在想,這麽冷的天,這樣大的雪,竟有貴女親自出門來買糕點。


    這糕點一定特別好吃。


    他接受了她的饋贈。


    少女見他蜷著身子站不直似的,將懷裏的暖爐一並塞給了他,那暖爐外頭罩著鬱金香顏色的錦緞,兩端是一圈柔軟兔毛。


    她送的糕點外頭是一層酥殼,內芯溫熱柔軟,糖心幾乎流進喉嚨裏,穆淵吃完了糕點,肚子裏舒坦了些,他抱著暖爐躲進了寒水巷一處民宅的後頭。


    而後來了四個人,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個小的大概七八歲,還有個佝僂著身子的中年人。


    那男子笑嗬嗬地問,“這暖爐子,是你從大戶人家裏頭偷來的吧?”


    這幾人搶走了他懷裏的暖爐,他反抗得越厲害,便被揍得越狠,於是抱著頭一聲不吭,直到這幾人覺得沒勁了走遠了。


    他留不住她的好意,除了已經吃進肚子裏頭的糕點。


    隻是燒得迷糊時想起的竟不是過往那些錦衣玉食的尊貴生活,而是少女粉紅的指尖,再見她時,她喊他,“年年。”眼裏的感情沉甸甸。


    她根本不記得什麽“小乞兒”,隻認這塊玉佩。


    ……


    “找到年年了?”


    “他在哪?”


    “好。”


    譚江月麵前橫鋪著宣紙,正蘸了墨寫字,紙是上好的紙,墨也是上好的墨。在金錢上,太守府不曾吝嗇她一分一毫,卻不肯給她多餘的溫情。


    外頭人人都誇太守仁善,視繼女如己出,卻不知譚府最後拿她賣了個好價錢。


    她仍不緊不慢地寫字,端雅又靈秀,每個字都有說不出的美感,不像是十二歲的姑娘能寫得出來的。


    萍姑不大看得懂書法,隻覺得姑娘不愧是狀元之女,身上總有他幾分影子,是旁人奪也奪不去的。


    隻是……


    “姑娘不去尋公子麽?”


    譚江月不答反問,“萍姑,你說年年為何要離開?人對血脈親人,不該有天生的歸屬感麽?何況他如今過得並不好。”


    “這……我有一個猜想。”萍姑歎了口氣,“公子定是瞧姑娘你處境不算好,不想拖累你。”


    譚江月眼睫一顫,半響說不出話來。


    筆尖也頓在空中,墨點啪嗒落在紙麵上,這字算是毀了。


    她想說,光明的未來他們可以一起去掙,但他不告而別,是讓本就所剩無多的她再一次失去。


    可是該聽的那個人不在這裏。


    “姑娘,聽說那個書鋪還弄了個七日考核製,賣書賣得好的人才能留下來,那個豬肉鋪的兒子今兒拉了一幫子豬肉鋪的客人去買書……”


    聞言,譚江月立馬擱筆,“走。”


    另一邊,豬肉鋪的兒子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幫子吵吵嚷嚷要去豬肉鋪憑書換肉的人,擦了擦額際的汗,再看穆淵那邊冷冷清清的,瞬間得意起來,“哎,你那兒怎麽沒人呐?”


    穆淵沒理他,豬肉鋪兒子不大高興地撇了撇嘴。


    “哎?又來一客人。”兩人一並望去,隻見門口進來個頭戴帷帽的白衣姑娘,雖看不清長相,但瞧她身形纖弱像是要融在雪裏似的,扶著帷帽的手白皙嬌嫩,便知她年紀不大,且是個有錢的主。


    豬肉鋪兒子遂殷勤地迎上來,“貴客,您要看什麽書?”那姑娘卻隻搖頭。


    “哎姑娘,您隻管說,就沒有我找不到的書。”


    可她又搖頭,伸出纖細的手指來,點了點穆淵。


    頓時,豬肉鋪兒子給她下了個評價:一個傲慢孤僻還沒眼光的啞巴。


    此時穆淵走上前,“這位貴客……”他微微彎著腰,卻嗅到了她身上淺淡的香氣。


    他認得那香,於是口中的話也頓了頓。


    這位頭戴帷帽的貴客當真出手闊綽,纖細的指頭輕點,選了好些書,且不拘口味,四書五經、奇門遁甲、話本碑帖兼而有之,直看得一旁的豬肉鋪兒子眼珠子也要瞪出來。


    譚江月還要再買,穆淵卻笑著阻了,“這位貴客,等您看得差不多了再來尋我,您喜愛的書我給您留意著。”


    譚江月眨了眨眼,擔心堅持下去他會起疑,當真將這些書裝上馬車走了。


    “你完了我告訴你!”那豬肉鋪兒子指著他,指尖顫啊顫,“竟然把銀子往外頭趕,掌櫃的要是知道了豈能留你!”


    他像是得了把柄一般。


    誰知這個渾身氣質像出來體驗生活的富家公子一般的人竟抱臂倚在書櫃旁,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抬,嘴角也勾起來,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證據呢?”


    那人果真噎了下,卻覺得穆淵不似先前那般冷淡又無趣了。


    而穆淵嘴角笑意未收,麵朝門口,目光追隨著那道離去的背影。


    迴了府的譚江月憂愁啊,翻了兩頁書,心裏全是對弟弟的擔心,他怎麽那樣老實呢,上門的買賣都攔著,還替客人的荷包著想不成?


    這麽老實,可怎麽放心讓他在外邊兒待著?


    ……


    要說豬肉鋪老板也是個寵兒子的,眼瞅著兒子要輸了,立馬又號召前來賣肉的客人先去買幾本書做一做文化人再說,沒有文化的客人豬肉鋪概不接待。


    這古怪要求卻沒嚇走客人,生意反倒越發好了。隻因那豬肉鋪老板朱富貴為了此事實在讓利讓得厲害,買一本書,兌一斤豬肉。


    於是客人們紛紛去書鋪買那朝廷印製的《令安新律百姓篇》,價錢比一斤豬肉要便宜,劃算著呢。


    豬肉鋪的客人持續發力,譚江月也不遑多讓。


    連書鋪掌櫃都曉得近日有個出手十分闊綽的啞姑娘,各類善本、珍本、孤本,什麽貴買什麽。


    說起來,幾天下來最開心的便是他了,可謂坐著數錢。


    最後一日,賽事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譚江月又來了,她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隔著帷帽之下的兩層白紗看穆淵,隱約看見他好像在笑。


    他的姿態好似比在譚府時要自在一些。


    “貴客,您裏邊請。”穆淵領著她往裏走,話裏帶了點笑意,“之前的書都看完了?”


    譚江月張了張嘴剛想說話,立時反應過來,兩隻小手就這麽意義不明地比劃。


    “您是說,還有些沒看完,不過聽說最近新到了幾冊碑帖,想來瞧瞧?”


    譚江月也不明白他怎麽解讀出來這麽豐富的含義,不過不妨礙她連連點頭。


    “好,碑帖在二樓,我帶您去。”


    一旁的豬肉鋪兒子豎著耳朵聽到這裏,立時插嘴道,“怎麽能自稱我?要說‘小的’!”


    “我知道了。”


    “你還‘我’!”


    譚江月聽了這幾句,竟覺得弟弟並不討厭這個豬肉鋪的兒子,若是討厭,他定一句話也不會與人說。


    二樓比下頭狹窄些,兩排大書架之間也不很透光,顯得有些昏暗逼仄。


    “請坐。”穆淵帶她來到窗邊,而後垂眸煮茶,“隴西很冷吧?之前我在京城,那裏的冬天也下雪,但隔兩三天總要停一停,不會一直下一直下。”


    譚江月坐著,仰頭看他,盼他多說些自己的事。


    他卻不說了,動手煮起茶來。


    動作看起來非常熟練,且流暢自然富有美感,像是鑽研過茶藝的。


    譚江月微訝,心裏覺出些古怪。年年從小調皮好動,唯有學琴的時候能專心下來,其餘的都不樂意碰,尤其是烹茶下棋,對他而言是最無聊的。


    窗外的雪花細細簌簌落下,屋內的茶壺咕嚕咕嚕作響。


    譚江月一時在想他經曆了什麽才會改了性子,一時又想他是不是認出來自己了。


    為譚江月斟上茶,穆淵坐下來,唇角微微翹起來,“貴客在我們鋪子買了那麽多書,也著實幫到了我,我想請貴客吃些點心。”


    桌上那糕點,和初見時她贈他的一模一樣。


    他笑著看她,眼裏有一點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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