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這是我的家事,莫要再置喙。”


    身量尚未長成的少女站直了身子,攏了攏衣襟,眉眼疏離,眸光泛冷。


    “這——”


    掌櫃的正要說什麽,便見侍衛抬手作請,儼然一副趕人的架勢了。


    “譚七,你也出去。”譚江月偏頭對身後人道,而後壓低了聲音道,“再取一些熱水來,還有……”


    寒風嗚嗚地灌進馬廄裏,少女的聲音卻輕細溫軟,唿出的白氣朦朦朧朧遮住她眉眼。


    男孩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他發著高熱,強打起精神來,想要聽清譚江月的話,聲音卻斷斷續續一時遠一時近。


    月色浸得少女輪廓溫柔。


    掌櫃與譚七出去之後,譚江月看著穆淵,目光一點點柔和下來,“年年,你莫怕我,我是你姐姐。”


    穆淵眼睫垂下來,沒有搭理譚江月。


    “姐姐知道這枚玉佩不是你……偷來的,因為它本就是你的。”譚江月垂眼看著男孩。


    男孩沒有絲毫反應。


    “……我還知道,那是一枚勾玉。”譚江月說著,從腰間解下自己的玉佩,是一尾模樣靈動的鯉魚,在月色下清透如水,“你瞧,我的玉佩頭在下、尾在上。你那枚可是頭在上、尾在下?我們這兩枚玉佩是能拚在一起的。”


    譚江月蹲下身來,試探著伸出手,想要摸摸小男孩的頭,“年年忘了姐姐嗎?”


    卻被他身子一側避開了,因著高燒,動作幅度並不大,但態度已經很明顯。


    譚江月心中微苦,她有些想不明白,當年失散時江年也有五歲了,哪怕如今不記得她的模樣,也該記得自己有個姐姐才對,為何他連抬眼仔細辨認她也不肯。


    於是收迴手,不再貿然接近他,隻輕聲道,“年年,你看看我呀,姐姐隻是長高了,年年多看幾眼一定想得起來啊。”


    她抱著膝蓋看他,喉嚨漸漸哽住,“外麵這麽冷,姐姐想帶你迴家……”


    上輩子,譚江月每每搖著娘親的胳膊問弟弟的下落,總是一句杳無音信,問得多了,娘親目光哀戚地看著她,提醒她,年年是在冬天走失的。


    西北的冬天又這樣冷。


    尤其她十二歲這年,大雪連下了三個月,哪怕是繁華的隴西郡,也到了“路有凍死骨”的地步。


    於是十二歲之後,譚府不再尋找江年的下落。


    好像就這樣默認了,放棄了,放棄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譚家人很快將此事翻篇兒,就連娘親也不再提,唯有她始終耿耿於懷。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譚江月心裏頭百般滋味,眼眶紅了,鼻尖也紅紅的,仿佛雪堆披上一層晚霞,在簡陋的馬廄裏有一種格格不入的美麗。


    若是旁人,早已不忍了,這男孩卻視若無睹,兀自半闔著眼。


    隨即是半晌靜默,而後寂然中響起窸窣聲響。


    窸窸簌簌,很輕很柔,像是指尖劃過緞麵的摩擦聲。


    男孩冷淡地抬眼瞥去,卻陡然怔住。


    隻見她立在月色中,纖細的指尖解了披風,剝開衣襟,露出一片雪白頸項與肩頭來,在寒冬裏越發白得耀眼。


    “年年,你還記得這個嗎?”譚江月微微傾身,輕撫肩上米粒大小的印子,眼裏帶著追憶,這樣的神情出現在年紀輕輕的少女身上是很違和的,偏偏她眼裏的情感那樣真摯,仿佛口中訴說的歲月當真藏匿在很久很久以前,隔著一輩子那樣漫長的時光。


    “這是年年咬的,咬得那樣重,總該記得吧?”


    男孩卻燙到一般移開目光。


    譚江月渾然未覺,思緒迴到畫麵模糊的童年時代,“那時年年玩心重,爹爹要是拘著你寫字,是要邊寫邊掉金豆豆的,末了晚上還爬進我被窩裏說著如何如何討厭寫字、討厭爹爹。可爹爹走的那天,年年又比誰都哭得厲害,誰也勸不住。”


    “還把舌頭也咬破了,那時我嚇得去扳你的嘴,你怎麽也不肯鬆口。”末了兩個小小的孩子相擁大哭,江年難以自控地埋在姐姐懷裏,還咬了她一口,五歲的年紀還不知輕重,給譚江月留下兩個米粒大小的門牙印。


    江年哭暈過去後,足足病了半個月之久,大夫說險些就去了。


    “待你醒來知曉了這個牙印,不是愧疚得很麽?聽說留疤之後容易遭人嫌棄,還拍著胸口說要好好讀書做大官,以後養姐姐一輩子。”譚江月自胸口裏溢出一聲笑來,眼裏也浸了笑意,“年年,這些可還記得?”


    她看著他,目光裏帶著期盼。


    穆淵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指尖碰了碰懷裏堅硬的玉佩,心裏忽地對這枚玉佩的原主人——那個叫江年的人生出幾分羨慕。


    落到那樣的賊窩裏,想必早已不在人世,可他至少有人牽掛。


    譚江月已然攏好了衣襟,纖細的手指自然舒展,透著些超出年齡的優雅,末了卻不披上披風,而是將披風一展,蓋在男孩身上。


    穆淵動了動身子,到底沒有將披風扯開。默許了。


    譚江月心中暗喜,這是男孩態度軟化的征兆。


    “年年,跟姐姐迴家,可好?”譚江月趁熱打鐵。


    穆淵抿了抿唇,想要說什麽,眼皮卻越發沉重,目光也有些渙散起來,強撐著沒有暈過去。


    這時譚七端著托盤進來,托盤上有一小盆熱水,一隻空碗,以及一碗排骨蘿卜湯。


    譚江月起身,用空碗在盆裏舀了一碗熱水,輕輕擱在男孩麵前,很近的距離,他一伸手便能夠到。


    男孩嘴唇幹涸,兩頰緋紅,卻遲遲沒有動作。


    譚江月眨了眨眼,將眼眶裏的紅色眨沒了,伸手端著碗,小心翼翼湊過去,“年年,喝點水。”


    還道他是沒了力氣要人喂,下一瞬便被男孩攔住了碗,接過,垂眸看著碗裏的水,看了好一會兒。


    男孩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睫,譚江月這才注意到他生有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眼睫很長,眨動時像蝴蝶的翅膀。


    小時候的江年也是很漂亮的,烏溜溜的眼睛,圓乎乎的一團,渾身都是奶香,胳膊生得像藕節,手背上一個一個清晰的窩窩。


    譚江月想起以前,嘴角淺淺勾起。


    穆淵微微抬眸,暗沉沉的目光落到那抹笑上,不再思考該不該接受少女的好意,扣住碗沿的手指輕輕動了動,而後端到唇邊,喝了一口。


    是白水,溫熱的。


    很久沒有幹淨水喝了,簡單的井水也品出了幾分甘甜。


    男孩喉嚨輕滾,忽地咕嘟咕嘟大口喝起來,兩三下便見了底。


    他真的太渴了。


    發著燒的身子仿佛要把渾身的水分都燒幹。


    一旦不再克製,身體便像是□□控了一般,隻想喝水,不停地喝水。


    “還要嗎年年?”


    男孩沒有迴答,隻是默默將碗擱到地上。


    譚江月讀懂了他的動作,起身再次舀了一碗水。


    男孩又喝,譚江月又舀。


    他喝水的模樣安靜乖巧,譚江月看得目光柔軟。


    三碗下去,譚江月搖頭道,“不能再喝了,對身子不好。”


    而後放了碗,將那盆淺了許多的水端下來,男孩見狀,伸手便要端了這盆水喝。


    本是有些好笑的,譚江月卻隻覺得心酸憐惜,“這盆水不是用來喝的,是給你淨手的。來,洗一洗吧?”


    男孩便將手浸入水中,慢吞吞地搓了搓,髒汙的手指洗得幹淨了,能看出原本白淨纖細的模樣。


    譚江月起身將那碗排骨湯端來,還熱乎乎的冒著肉香,香味猶如實質,勾得男孩抬了頭。


    原本並不稀罕的食物,如今宛若珍饈美饌。


    譚江月遞了竹箸給他,不遺餘力地勸說,“年年,你要是跟了姐姐迴家,每天都有水喝,有肉吃,還可以泡熱水澡。”像是在配合她的說法,譚江月手裏那碗排骨湯十分努力地散發出肉香,醇厚又溫暖。


    男孩拿著筷子的手頓住了,抬眼看著譚江月,目光聚焦在她麵上。


    他的臉很小,頰上也沒什麽肉,整個人看上去很是瘦弱,簡直不像個十二歲的男孩。


    譚江月唿吸微滯,在男孩帶了幾分審視與衡量的目光裏動也不敢動,像是怕驚了他,良久,才輕輕勾起一個溫柔和善的笑。


    男孩沒看多久,便重新垂下眼睫。


    伸手夾了一塊肉,一口咬住。


    譚江月眼神柔柔的,嘴角笑容也甜,“年年別急,家裏好吃的還多,記得胡廚娘嗎,她也在太守府,以前你最愛她做的八寶鴨,尤其愛脆皮上澆的醬汁,你從小喜甜,酸中要帶甜,辣中要帶甜,等迴去之後就叫胡廚娘做些甜味的糕點,你想吃什麽?是桂花糕紅豆酥冰乳酪,還是海棠糕櫻桃煎鬆鼠魚金絲如意卷……”


    話沒說完,一陣咕嚕咕嚕聲音響起來,男孩捂了捂腹部,微微低下頭。


    好似有些赧然。


    其實很想瞪她一眼。


    譚江月微微翹起嘴角,靜靜看著他,隻覺得他雖然渾身髒汙,卻說不出的可愛。吃東西的模樣很專注,長長的眼睫覆在眼下,哪怕再餓,也吃得慢條斯理,許是錯覺,譚江月竟覺得他狼狽中也透著股優雅。


    而後心裏暗暗記下:弟弟現在喜歡吃排骨了。


    隻是男孩吃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仿佛提不起精神來。


    “嗒——”男孩手中的竹筷與骨頭一並掉到地上,人也頹然靠在幹草堆上。


    譚江月急忙伸手按住他肩,緊張喚他,“年年,年年?”


    “姑娘,先迴去。”譚七俯身,將男孩從幹草堆裏挖出來,來不及拍淨他身上的草屑,便疾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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