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不到摒棄自我觀念的冷酷。成年人也好、未成年也好……在這一行你總有那麽幾次會碰到自己不太想下手的對象。從那些人嘴裏吐露的言語對你而言並不意味著嘉獎,而是附加了愧疚的枷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把你拽進自我構築的地獄裏去。”


    “有沒有人這樣告訴過你呢?你不適合傷害,你適合保護。對自己對他人而言都是。”


    鳶色發的少女停頓了一下,“可以委托你保護他嗎?”


    她的語調和緩猶如平述,也不是誠懇拜托的語氣,硬要說的話,就像在拿著飯團問“今晚要不要吃飯團”一樣,隨意又不給人做出其他選擇的機會。


    這種篤定和強勢,通常會讓人感到惱火,但馬丁內斯卻以成年人的直覺,從中感覺出了一種微妙的平靜和悲哀——


    即便準確地戳到了他的痛處,眼前的這個孩子也不會因此驕矜自喜、更加愉快。


    “……我好像沒有理由拒絕。”


    大概他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馬丁內斯這樣想著,側身讓開。


    比起為難這些從其他什麽地方受過委屈的孩子,他好像更容易對他們心軟。這對專業的拷問師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哎?你就這麽放心?”榎田衝渡邊橙指指自己,“我要是出事了你拿不到錢哦?”


    “嘖,男人。嘴上這麽說,身體卻很誠實嘛,很自覺地站過去了。”


    “畢竟我是頭腦派,跟去也幫不上忙……反正你會迴來吧?”


    渡邊橙微微一怔。


    ……陌生的問題。


    就連被問及的同時衍生出的感覺也陌生得難以表述。


    “……應該吧。”


    以普通人構成的黑幫組織,即使不用異能力,頂多隻會增添傷勢,但要讓渡邊橙說出“當然”這種既像在立g又像在演繹少年漫某一幕分別的迴答,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


    她並非沒有意識到。


    也許是在幾年前下意識走進深海被中原中也叫住的時候,也許是聽到剛才那句話的後一秒,渡邊橙就隱約察覺到了,她那份搖搖欲墜的、對於自我存在的堅定正在崩解。


    啪嚓。


    #


    旋身後翻,左手扣下扳機,渡邊橙看也沒看右後方,從6英寸槍管內發射出的子彈帶著357英寸馬格南彈破空的氣音,直擊試圖偷襲她的敵方喉管。


    誠然這款老式的柯爾特在連射後會存在一些問題,重量也不輕,但其在精準度和射擊間隔上的優勢卻不容小覷。退一萬來步說,用得好了,就算是竹簽也能成為利器。


    渡邊橙走出倉庫,迎著落日蹭掉了頰邊的血。


    橙紅色的夕光像是一塊從天邊垂下的華布,將她整個人籠裹了起來。


    不會有什麽時候比此刻更加美麗,也不會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溫柔。


    “你在幹什麽?!”


    但這幅本可以永遠留存在夕陽下的景象被破壞了。


    ……再一次的。


    “欸~你們出來了啊。”


    壓下扳機的手指頓住,渡邊橙睜開眼,若無其事地扔掉了手裏陌生的槍。


    “那個啊,當然是在猜裏麵還剩多少發子彈。”


    “那也不用對著自己的腦袋開槍吧?!”


    無法理解。


    就算被父親罵過自己是個古怪的孩子,榎田也理解不了那種突如其來的自毀。


    “因為裏麵沒有子彈了嘛~”


    渡邊橙眼底浮出一抹微妙的笑意。


    “——大概。”


    榎田:“哈——?!”


    [那如果有的話不就死了嗎?!]


    但是,想歸這麽想,榎田卻沒有說出口。


    這麽明顯的事難道『夕也』會不知道嗎?


    正是因為知道了也仍然那樣去做,才讓人困惑難解。


    ……可那個孩子並不是真的想死。馬丁內斯甚至覺得,從她撿起那把槍開始,就一直在等待著有人讓她丟掉它。


    “別那麽大反應啦,走了。”渡邊橙雙手搭在榎田肩頭,推了他一下,“快點。等一會要是有其他人趕來就麻煩了。”


    “不是說要幹掉這個組織?”


    “你好煩哦。”


    榎田:???


    “我還有急事要做,解決剩下的人最早也是明天的事。”


    “啊?你要做什麽?”


    渡邊橙的表情陡然認真起來。


    “等郵件。”


    差點就忘了今天不適合自殺了。


    萬一給大可愛留下了心理陰影怎麽辦?


    #


    另一邊——


    “誒~真稀奇呢。”太宰治雙手撐著臉,盯著中原中也手上的包裹拖長了聲音,“竟然會有人給黑漆漆的小矮子送禮物。”


    “嘭!”


    桌椅歪倒一邊,他輕巧地在另一側站定,長長的衣擺垂貼著小腿,就像提前預料到了對方的反應和攻擊路徑般,“不過……這種顏色的和紙我好像在哪見過?”


    中原中也:……嘖。


    所以說,渡邊橙為什麽要說什麽固守人設用這麽顯眼的顏色啊?這不是一下就被發現了嗎?!


    倒不是要隱藏自己和朋友的關係,而是除開先前森首領私下和他提過的事,再突然被太宰治這個垃圾盯上,對渡邊橙來說,簡直可以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中原中也甚至搞不明白,太宰治忽然提起這一點是想做什麽。


    “喂,太宰,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哦~”太宰治笑著搖頭,視線轉到中原中也麵上,語氣輕快卻緩慢,就像是刻意空出了間隙要觀察對方的反應一般。


    “隻不過我忽然想到,今年給中也你送生日禮物的,應該和去年是同一個人。”


    他上挑著嘴角兀自說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和中也認識以來,我卻從沒有見過那位小姐。”


    “明明是會在生日和節日互贈禮物的關係,兩年都沒有接觸過,怎麽想都不太對吧?”


    “……你究竟想說什麽?”中原中也微微繃起了嘴角。


    “是啊……是什麽呢?”太宰治唇邊流露出了一絲曖昧的笑意。


    他的眼神是空洞茫然的,似乎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攥住這個小秘密去刺傷中原中也,但他同時又保持著微笑,仿佛僅僅如此就能讓他在虛幻中體會到一絲人世的愉悅。


    “啊,對了。”太宰治緊接著一拍手,看著中原中也輕輕一笑。


    “要說為什麽可以確定中也和對方這兩年都沒接觸過,那當然是因為,中也實在沒什麽女人緣呢。是身高的關係嗎?仔細想想,成長期幾年都沒變化過,的確很讓人憂心。”


    “哈——?”中原中也瞬間暴躁,“一開始慢點有什麽問題?!我的成長期還有好幾年!”


    “是是是——”太宰治一蹦一跳地踩著地麵上錯落的磚紋,“中也你還有好幾年去做好你的高度將會一成不變的準備哦?”


    “不過,我很好奇呢……中也這麽久都沒有和對方見麵的原因。”


    很突然的,但在多少有些了解港黑這位幹部候補的人看來好像又不是那麽讓人意外的,太宰治陡然話鋒一轉。


    “按中也加入港黑和收到禮物的時間推算,應該是『羊』那時就認識的吧?”


    他開口的同時停住腳,看向了因為他的話微微僵住身體的赭發少年。


    “那樣的話,我隻能想到一個人。”


    太宰治鳶色的眼睛裏仍然留有笑意,他切向中原中也的目光直白而純粹,帶著孩子般的懵懂殘忍。


    實踐課上,孩子們正在學習如何解剖金槍魚,但在其他人專心剖切魚身時,其中一個孩子卻拎起了鄰座的兔子,刀鋒麵對兔子折出了銀白的冷光。


    誰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驚怒的鄰座擋住了兔子,其他人看向孩子的目光又驚又懼,仿佛在看一個和他們生活在同一空間裏的怪物。


    【兔子什麽都沒有做,你為什麽要傷害它?!】


    【都是要研究內部構造,金槍魚可以,兔子為什麽不可以?】


    孩子也很不解。


    當然不可以!一般來說誰會這樣想啊?!要解剖的是金槍魚,會有人盯上別人的兔子嗎?!——其他人這樣衝他大聲喊道。


    但是,兔子和金槍魚又有什麽不同?


    或者說,它們的存在真的有其獨一無二的價值可言嗎?


    任何生物的生命都隻有一次,因此,死亡應該是平等的。


    孩子無法理解。


    那種足以追溯到本源的意義對他來說,近在咫尺卻又太過奢侈。


    而實際上,兔子不是他的,金槍魚也不是。


    隻是有人把它們放到了他麵前。


    所以,孩子看到了。


    僅僅是看到。


    他的世界裏仍然空無一物,隻有人在門外試探著走走停停。


    不知道在等待什麽找尋什麽、一直難以被人理解的那個孩子,此刻就站在這裏。


    現在也仍然在對這個世界微笑著。


    內心久久地停留在嚎啕大哭的前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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