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驚慌地看著吹笛人的胸膛。


    正常人流這麽多血,早就該失去意識了。


    但吹笛人根本不受影響,他眼神清醒,力量絲毫不減。


    他麵對伊格納茨的劣勢,更多來自對方的主場和掣肘的安娜。


    兩人的力量不斷激蕩。


    虛空出現裂痕,外麵的水流湧進來,很快淹到了吹笛人腰際。


    他看了一眼安娜,安娜也看著他。


    “他不願意就算了吧,雷奧哈德……”


    吹笛人能感覺到安娜的戰栗,她的手指小心觸碰到血洞的邊緣,黏濕濃稠的液體在不正常地沸騰,能把皮膚燙出泡來。


    她在擔心他的身體情況。


    伊格納茨冷笑道:“你以為隻要來這裏見我,我就會理所應當地幫助你?”


    “不會嗎?”


    吹笛人第一次真正被惹怒,安娜從他唇角看不見笑意。


    他譏誚地反問伊格納茨:“你不是心中有愧嗎?”


    伊格納茨臉色陰沉,觸肢暴漲,撕開了吹笛人的胸骨。


    安娜從來沒見過這樣慘烈的戰鬥,每一次交鋒都血肉橫飛。


    吹笛人足尖輕點,抱著安娜後撤,幾條觸肢被掙斷了:“別忘了,你也參與過禁忌的研究。從這之後,落在永無魔女身上的每一刀,都有你的份!”


    伊格納茨平靜的表情有了一絲裂紋。


    吹笛人迅速抓住他的破綻,抬手將笛子指向他,手勢像揮劍一般,清澈的碧色淌過虛空,迅速遊走到伊格納茨周身。


    但是這股力量沒能傷到他分毫,而是徑直穿了過去。


    “他已經死了,不會再受傷了……”


    吹笛人惱恨地“嘖”了一聲。


    他拿一個死人能有什麽辦法呢?


    “請迴吧。”伊格納茨平靜地抬手送別,“否則我就把你拖進冥河。”


    這個時候,安娜注意到他手上籠罩的黑霧。


    剛才她咬了他一口,傷害持續到現在。


    他並非不會受傷。


    “放開我,雷奧哈德。”安娜突然說道。


    她聲音堅定,但吹笛人不知道她想做什麽,也不會貿然鬆手。水已經漲到胸口了,一旦被淹沒,她就會有生命危險。


    安娜伸手抓住一條抽來的觸肢,觸肢一碰到她就纏了上去。然後她借著這股力量掙脫了吹笛人的懷抱,像流星般朝著伊格納茨急墜。


    “安娜!”吹笛人的聲音被虛空破裂的巨響掩蓋。


    水流傾瀉而下,這片空間像重壓下的雞蛋殼,瞬間崩潰碎裂。


    安娜想都沒想,牢牢抓住了麵前的人。


    “你——!”亡魂的身體被她捕捉到了。


    冥河的水流將他們隔絕起來,冷,但是沒有窒息感。安娜抓住了魔導師的手,黑魔法形成的霧讓他無暇顧及吹笛人。


    “放開!”伊格納茨怒斥道,“你為什麽要幫那個怪物!”


    “因為他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情!”


    也不知在水流的漩渦中浸泡了多久,周圍終於平靜下來。


    安娜的視線有點模糊。


    過了好久,她發現水底隻剩她一個人。


    吹笛人已經平安離開了。


    伊格納茨的虛影消失,聲音在空間中迴響。


    “幾千年前,有一群特立獨行的人,在親近自然的地方建起高塔,隻為更好地探究世界的奧秘。這些人就是舊派法師。”


    “舊派法師中有一個非常強大的家族,叫貝洛家族。貝洛家族世世代代都隻追求一件事——永生不死。後來教廷建立,貝洛家族在聖騎士的討伐下消亡了。教廷得到了貝洛家族的所有成果。”


    安娜腦海中浮現出之前看過的書。


    ——聖騎士討伐魔女,隨後教廷研製出不老藥。


    吹笛人說,那並不是一個好結局。


    伊格納茨繼續說下去,聲音毫無起伏。


    “教廷發現,貝洛家族的不老藥能夠製造出強大的怪物。那怪物的力量……”


    “沒有源頭也沒有盡頭,因而被稱作‘永無魔女’。”安娜讀過一模一樣的話。


    伊格納茨停住了。


    過了會兒,他歎道:“看來你不是不了解情況……為什麽要幫那個家夥呢?”


    吹笛人就是不老不死、力量無窮無盡的怪物。


    “因為他幫過我。”安娜反問伊格納茨,“對了,他為什麽覺得你會幫他?”


    伊格納茨又一次陷入沉默。


    就在安娜以為他不會迴答自己的時候,他說道:“後來教廷也覆滅了。”


    伊格納茨繼續道:“魔武聖地崛起,真理之環從教廷遺跡裏找到了不老藥的研究資料,並且將其封存起來——直到某一代非常有野心的大魔導師,重啟了‘不老藥’的研究。”


    安娜想起吹笛人說的話。


    “你參與過這個研究?”她問道。


    “對。”伊格納茨供認不諱,“一開始隻是理論研究,後來漸漸進入人體實驗。當我意識到不老藥能製造出什麽怪物時,我選擇離開真理之環。”


    “然後呢?”安娜漸漸忘了周圍的險境,一心想知道故事的發展。


    “……我離開後不久,實驗體也逃脫了。”


    這部分,伊格納茨講得很含糊。


    實驗體,也就是真理之環製造的“永無魔女”,逃脫之後找到伊格納茨。為了保護她,伊格納茨製造了永無之心。


    “我親手毀掉了她的心髒。”


    “然後利用水晶球汲取肮髒汙穢的欲.望,以此轉化為她的力量。這樣,實驗體就比較接近曆史記載的版本了。她可以操控無窮無盡的生命與力量。”


    “但是隨著欲.望的灌注,她變得越來痛苦,精神也越來越不穩定。”


    “我不得不……”


    不得不……?


    伊格納茨安靜了很久,再度開口時聲音有幾分沙啞:“實驗體被處理掉了,她那顆汙穢的心髒被真理之環奪走。後來,真理之環在世界各地建立研究所,想用‘心髒’製造永恆不朽的力量源泉,大部分實驗都以失敗告終……你拚命護著的那個人,顯然是成功案例。”


    安娜忽然心生寒意。


    假如吹笛人拿迴永無之心,他會不會像之前的實驗體一樣,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瘋狂?


    伊格納茨冷笑道:“他覺得我幫過一個實驗體,就對所有實驗體抱有同情,這真是大錯特錯了。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命運。”


    “是嗎……”


    安娜知道自己不能強求這些。


    “你在乎他嗎?”伊格納茨突然問道。


    安娜坐在地上,低落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她忘記穿鞋了,萎縮的雙足被凍得發青。她努力蜷縮的樣子看起來很無助。


    “我在乎,但是什麽都做不了……”


    伊格納茨微微歎息,這樣的無助,他也曾經曆過。


    “也許你可以。”他說。


    安娜立即振奮起來,眼神發亮。


    “我還有一個水晶球,它可以替換舊的心髒。”伊格納茨告訴安娜,“但是永無之心會蠶食他的肉.體,扭曲他的精神,將他變成危害世界的怪物。”


    安娜還在想,她能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


    “你能替他承擔永無之心的代價嗎?”伊格納茨近乎冷酷地問道。


    安娜興奮的表情凝結在臉上。


    *


    吹笛人迴到岸上時,大霧已經消散了。


    他役使魚類在水中洄遊,花十幾天搜遍整條河道,也沒能找到安娜。


    也許她已經被冥河吞噬了。


    吹笛人要再等一次大霧,然後去找伊格納茨問個清楚。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離開。


    他正急切地渴求著永無之心。


    如果伊格納茨不幫他,他現在就要立即去尋找碎片。


    安娜已經死了。


    她不太可能在伊格納茨手中幸存。


    伊格納茨是個冷漠無情的學者,親手殺死了真理之環製造的初代魔女,又葬送了之後的曆代魔女,他對人或者魔女都沒有同情心。


    來這裏找他就是一個錯誤。


    吹笛人數著河裏的水花,倒影顯得心事重重。


    ‘快走吧。’他的本能一直在催促他,‘去找永無之心。’


    他隨時都感覺到空洞胸腔裏的躁動,腦內的絮語像河水般衝擊著他的神誌。


    ‘不是挺好的嗎……不用親自動手,拖後腿的小鬼就消失了。’


    ‘契約的束縛也沒有了。’


    ‘去找到永無之心,重獲不朽的生命與永恆的力量……’


    ‘然後毀掉聖地,為哈默爾恩複仇。’


    “吵死了。”吹笛人揉著太陽穴,俯身跪在河邊,慢慢將臉沉入河水。


    河水很冷。


    在水中也能清晰地聽見血湧的聲音。


    一下下,不斷催促著他前行。


    “該死……”


    吹笛人咬了咬舌,痛感讓他稍微清醒一點。


    他在冰冷的水中睜開眼。


    即便安娜的魂靈被拖入冥河,屍體也應該還在水裏。


    雖然沒有任何用處……但是,必須要找到才行。不能讓她這樣孤獨地躺在水底。


    “在哪裏……”


    吹笛人的視線穿透混濁的河水,四處遊蕩。


    碎石,水草,蝦蟹,浮遊生物,甚至是沿岸飄來灰塵,都一清二楚,唯獨看不見安娜。


    到底在哪裏!?


    “安娜——!”他的聲音震動著,穿透了水流。


    仿佛在迴應他的唿喚,一股水波從河床最底下湧起。海藻般的黑發瞬間將吹笛人包圍,夢幻般的氣泡圍繞著緊緊貼近的兩張麵孔。在極近的距離下,他從安娜的褐色雙眼中看見慌亂的自己。


    “嘩啦!”


    吹笛人拉著安娜破水而出。


    安娜撲向他,他向後跌坐在河沙之上,手下意識地環緊。


    “安娜……你還活著?”


    浪花層層疊疊地衝上岸,細密的白色泡沫浸濕了兩人的腿。


    吹笛人感受著懷裏的溫度,第一次體會到所謂的“失而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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