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被襲擊的事,夜光雖然沒能提前掐指算到,但也很快察覺到異樣,於是便讓殷涵先一步趕迴營地,而重傷的九嬰則由他來收尾。


    隻不過殷涵終究沒有及時趕到,甚至等她迴來的時候,陶唐氏已經開始命人清點物資,準備撤離這個危險重重的地方。


    “射師,”看到殷涵出現,陶唐氏總算鬆了口氣,“九嬰那怪物,射師可將它解決了?”


    殷涵點點頭,然後向他詢問先前所發生的事。


    “……雖說怪物最終離開了,可你徒弟的阿娘卻也死了,阿爹則是不知所蹤。這會兒,他正守在重傷的妹妹身邊,也不知道在發什麽愣。我派人催了他好幾次,他都是動也不動,似乎打算等你迴來。”陶唐氏把事情簡單交代了一遍,又伸手指了指逄蒙所在的方向,“你去開解開解他吧!”


    金蟾此時已經從昏迷中醒來,但是因為疼痛,稚嫩的麵頰上便不再有平時那種靈動狡黠的神情。


    而且,她大概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所以望向逄蒙的目光不禁帶著些許無助和恐懼。


    “逄蒙哥哥,我會死嗎?”金蟾的聲音細細小小的,然後不等逄蒙迴答,她又連忙搖頭,“不……我不想知道了,你不要告訴我。”


    逄蒙啞聲安慰道:“不會的,哥哥不會讓你死的。哥哥答應過阿爹,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照顧好你。”


    “真的嗎?”想到父母,金蟾忍不住癟了癟嘴,哭了出來,“阿爹……阿娘……嗚嗚嗚,我要他們迴來……”


    逄蒙抬起頭,用力眨了下眼睛,不叫淚水淌出眼眶:“金蟾乖,阿爹隻是去天上追趕討厭的太陽了,等太陽落山,他就會迴來了。”


    “可是阿娘呢?”金蟾抽噎道,“我看到怪物把阿娘的脖子都咬斷了,阿娘肯定活不成了……”


    “沒事的,我們現在不是在昆侖嗎?”逄蒙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們去找仙人,讓仙人教我們起死迴生之術,這樣阿娘也能迴來了。”


    金蟾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加上身邊又隻剩下逄蒙這一個親人,所以一時間對逄蒙的話竟是出奇的信任,輕而易舉就被安撫了下去。


    “呀,是山大王,她沒事呢,真好……”看到朝自己走來的殷涵,金蟾的臉色忽然紅潤起來,“逄蒙哥哥,我告訴你哦,我上次偷聽到,山大王準備……準備……咳咳!”


    “金蟾!”逄蒙趕緊將她扶起來,拍著她的胸口幫她順氣。


    “金蟾她怎麽樣了?”殷涵見狀也立刻加快腳步跑過來,“這難道是……”


    迴光返照?


    聽到殷涵的聲音,逄蒙驀地停住手裏的動作,神色中飛快地閃過幾許掙紮。


    砰!


    “逄蒙?”見逄蒙忽然轉身跪倒在她跟前,殷涵整個人不由得一愣,“你做什麽呢?”


    “師父,”逄蒙跪在地上,仰起臉望著她,“求求你救金蟾一命吧!”


    “我?”殷涵看看神情懇切的逄蒙,又看看奄奄一息的金蟾,“可是我沒有妙手迴春的本事啊……”


    逄蒙膝行兩步,舉起從懷裏取出的錦盒:“師父,這是大風和修蛇帶給你的不死藥。我知道,這種能夠讓凡人長生不老的仙藥是多麽珍貴。而我也不敢生出貪念,擅自將它昧下。可是師父,我求求你救救金蟾,她還小,不該因為天神之間的爭鬥而白白失去性命!”


    “逄蒙哥哥……”金蟾沒想到世上竟然還有不死藥這種東西存在,怔愣過後,心中不免又猶豫徘徊起來。


    她真的不想死,但是不死藥又是別人給後羿求來的。要知道,後羿馬上要為大家射落帶來災難的十個太陽了,是所有部落的大英雄。既然如此,她又怎麽可以奪走屬於大英雄的東西呢?


    殷涵摸了摸錦盒,問道:“逄蒙,你……知道夜光為什麽要大風和修蛇替我求藥嗎?”


    逄蒙並不知道殷涵打算射殺金烏的事,於是遲疑道:“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殷涵沉默片刻,忽然抿嘴一笑:“這麽說也沒錯。”


    “師父……”


    “這藥你拿著吧!”


    逄蒙沒想到,殷涵居然會這樣簡簡單單地就把不死藥讓給他,因此當即就懵了,傻傻地呆在原地沒能迴神。


    “老巫師當年的占卜沒有出錯,我的確給你們帶來了滅頂之災。”殷涵輕輕地歎了口氣,“如果不是我救下夜光,如今又哪裏會發生這麽多事?我已經害死金蟾的父母了,現在有機會,我自然要救她。隻可惜……”


    殷涵轉身環顧四周,入眼盡是妖物肆虐後的淒慘景象。


    隻可惜,她能挽迴的,隻有金蟾這一條性命。


    ·


    對於猰貐傷人一事,夜光心中並沒有多少感慨。畢竟他生來就是天神,雖然有時會在夜裏照耀大地上的生靈,可人族對他而言,仍舊如漫山遍野的草芥一般,普通又尋常。


    不過這種話,他是不會宣之於口的。至於原因,也很簡單——因為聽者會不高興。


    “我什麽也沒說,”夜光看著一臉懨懨的殷涵,疑惑道,“你怎麽還是一副不高興的模樣?”


    “不是不高興,我隻是……”殷涵試圖讓自己語氣輕鬆起來,“懷揣著對死亡的敬畏。”


    “死亡?”夜光頓時想起不死藥的事情,於是問道,“我在迴來的途中遇到了大風和修蛇,聽他們說已經將不死藥托付給逄蒙。如何,那家夥可有規規矩矩把不死藥轉交給你?”


    “當然轉交了!”殷涵立刻提高了音量,不過在發現自己這樣似乎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後,她又立馬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看他那麽老實,哪能做出偷藥的舉動?”


    夜光點點頭:“他若是敢偷藥,我必定叫他後悔終生。”


    “不……不至於吧?”殷涵摸摸鼻子,然後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對了,夜光,如果我想要向西王母再求一顆不死藥的話,需要怎麽做才可以?”


    夜光當即狐疑道:“再求一顆?為什麽這麽問?”


    殷涵別過臉,迴答道:“當然是看部落傷亡慘重,覺得心裏難受,想要幫幫他們……”


    這倒的確符合她一貫以來的脾氣。


    夜光沒再多想,而是解釋道:“西王母每隔五百年隻會煉製一顆不死藥,就算她願意再賜你一粒,你也得再等上五百年才行。”


    “一次隻有一顆?”殷涵頓時又蔫了,“這效率未免也太低了吧……”


    “後羿,”夜光忍不住皺起眉頭,“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好端端的,怎麽忽然打探起我的隱私?”殷涵伸手戳他的腮幫子,轉移話題道,“你瞞著我的事,恐怕才不少吧?比如當初被金烏打敗,你是不是故意逃到凡間來找我這把神弓的下落的?要不是受傷失憶,你其實從一開始,就打算利用我了?”


    夜光閉上了嘴,隻用眼神示意殷涵把手拿開。


    “哼!”殷涵收迴手,把視線轉到了一邊放著的箭矢上,“我還以為你隻做了九支箭,結果居然有十支,你真要趕盡殺絕?”


    夜光瞟了她一眼:“不斬草除根,難道等著剩下的那一個來找我報仇嗎?”


    “也對……”殷涵撥了撥冷硬尖銳的箭鏃,“我們什麽時候動手?”


    “明天。”


    “這麽快啊……”


    “我以為你為人族著想,心裏是恨不得越快將金烏射下來越好。”


    殷涵輕輕地歎了口氣。


    先前的確是這樣沒錯,可事到臨頭,她發現自己真的很怕死。而且與金蟾不同,在這個世界沒有親人的她,甚至連一個可以尋求安慰的對象都找不到。


    “夜光,”殷涵看著眼前這個始作俑者,心裏竟生不出一起怨恨,隻是問道,“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


    “……什麽?”夜光一怔,顯然沒想到殷涵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沒什麽,”殷涵沒有再問第二遍,“我先去休息了,養精蓄銳,然後等明天對付金烏。”


    夜光點點頭,目送殷涵從自己的視線中離開。


    不如,明天射殺金烏之後就抱一下她好了。雖然自己不喜歡和旁人親近,但她……總有些不同。


    算了,來日方長。


    ·


    昆侖山上的冰雪,很大程度上減輕了十日並出給人族帶來的折磨,也讓絕望中的人族得以重新點燃生的希望。


    出發前,殷涵特意去看望了服下不死藥的金蟾,發現對方幾乎已經痊愈了,也沒有出現她擔心的突然奔月的現象。


    畢竟以夜光的性子,要是得知不死藥竟然被金蟾吃了,到時候還不知道會怎樣處置金蟾,甚至求殷涵讓出不死藥的逄蒙估計也會受到折磨。


    “睡得真香。”殷涵親了親金蟾睡得粉撲撲的小臉,結果卻把對方給驚醒了。


    “是山大王呀……”金蟾揉揉眼睛,“我還以為是逄蒙哥哥呢,他昨天一直在旁邊盯著我,害我差點沒能睡著。”


    “他那是擔心你,”殷涵笑道,“現在看你沒什麽事了,就去幫你準備吃食了。”


    “山大王也一起吃嗎?”金蟾邀請道。


    “不,我……”殷涵摸了摸箭囊中的十支箭矢,“我要去辦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我知道!”金蟾的雙眼亮晶晶的,“山大王要去射日了!”


    殷涵訝異道:“你……你怎麽知道?”


    “嘻嘻,我之前偷偷聽到的。”金蟾學著殷涵方才的樣子,也湊上去迴親了殷涵一下,“山大王,謝謝你!還有,我們的大英雄,你一定要平安迴來哦!”


    殷涵眼眶一熱,忽然有了落淚的衝動。隻是她也不知道,淚意是因何而起。


    是因為金蟾的感謝,還是她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恐懼?


    “我走了。”殷涵起身道。


    “不等逄蒙哥哥迴來嗎?”金蟾仰著腦袋,說道,“他好像有話想對山大王說。”


    “不聽,”殷涵輕哼一聲,“我的氣量沒那麽大,無論他現在說什麽,我都不會聽的!”


    “那好吧……”金蟾揮揮手,“山大王,再見!”


    “再見。”


    逄蒙是在殷涵離開後一刻鍾迴來的,手裏還舉著一塊香噴噴的烤羊排。見金蟾精神奕奕地坐在床上看著他,他當即心中一喜,快步走了過去。


    “山大王剛才來過啦!”不等逄蒙把羊肉塞進她嘴裏,金蟾就搶先說道。


    “師父?”逄蒙四下看了一圈,“她沒有多留一會兒嗎?”


    金蟾道:“因為你惹她不開心了,她不想看到你呀!”


    笑意從逄蒙臉上褪去,他低低地歎了口氣。


    “而且,山大王還有事情要做呢!”金蟾伸手去接羊肉,“她要去把那十個討厭的太陽射下來!”


    “你說什麽!”逄蒙霍然起身。


    “哎呀,”金蟾看著掉在地上的羊肉,可惜地砸吧了一下嘴,“我說山大王要去射日了。”


    “原來……原來夜光求不死藥是為了……”逄蒙說到這裏,忽然扭頭往外衝去。


    “逄蒙哥哥,你去哪兒呀,逄蒙哥哥!”


    ·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氣息,原本分散在四方的十隻金烏開始逐漸向昆侖靠攏。


    冰雪迅速融化消退,汩汩地淌過夜光的鞋麵,卻沒留下一絲痕跡。


    夜光上前一步,踩定腳下終年不見天日的嶙峋石塊,然後拉弓搭箭,猛地對準從天空中疾馳而來的金烏。


    咻!


    第一支箭成功射中金烏,耀眼的金光瞬間在天邊炸開,然後又星星點點地灑落下來,融入到大地之中。


    夜光莫名不安的心情終於穩定下來,他摸了摸手中由殷涵化成的神弓,這迴則同時搭上了四支箭。


    其實,他的箭法算不得多麽精準。但是他此時手持神弓,心神與殷涵合二為一。所以真正射箭的人實際上便是殷涵,而並非他。


    又是四道箭矢的破空聲,四隻金烏從天邊墜落,降落的方向似乎正好是元始天尊的道場玉虛宮。


    喀!


    一陣細微的碎裂聲從弓身上傳來,夜光眉頭一皺,正想低頭檢查神弓,結果卻差點被一道突然襲來的太陽真火灼傷手臂。


    緊接著,更多天火從蒼穹中滾落。幸好昨日人族已經在闡教門人的默許中,被安置進了闡教的護山大陣,否則這會兒恐怕又是一番慘重的傷亡。


    於是,夜光不再猶豫,一口氣又射出了四支箭。


    “夜光——”


    熊熊燃燒的太陽真火中,似乎傳來了金烏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他們沒有想到,原本是狩獵者的自己,到頭來竟會被夜光當成獵物,一隻隻從空中射落。


    這場爭鬥,是他們輸了。


    天上還有最後一隻金烏,如夜光昨日所說,斬草必定除根。


    因此,哪怕夜光此時已經力有不逮,卻仍然咬牙拉開弓弦,準備一箭終結掉他同父異母兄弟的性命。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從玉虛宮的方向卻倏地飛來一樣事物,猛地擊中了神弓的弓身。


    “元始天尊的三寶玉如意!”


    夜光再也顧不上射殺最後一隻金烏,收迴弓箭就要施法離開。畢竟,就算殷涵服下了不死藥,可也架不住聖人的一擊。


    “師父——”遠遠的,一道極其耳熟的唿喚聲傳來,正是逄蒙。


    “他怎麽來了?”夜光皺了皺眉,剛打算順道帶著逄蒙一起離開,結果忽然覺得手上一輕。


    他低頭看去,卻隻看到神弓在刹那間化為齏粉,然後消散在灼熱的山風中。


    “……後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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