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 做了一整夜的夢的顧雨元昏昏沉沉,剛起床便聽到江雪中說要去安州的話。


    “安州不是一座死城嗎,老祖宗為什麽想去那裏?”顧雨元問。難道真的因為他想帶自己去見華明冽?不可能吧。


    “我們從抱月城一路北上, 過了安州便是魔域了。你不是想見識逐神大陸風光嗎。雖魔域中人封閉了結界,周邊景色倒是不錯, 帶你去看看。”江雪中道。


    江雪中一旦決定的事,別人無法撼動, 也不敢。顧雨元擔心說太多引起懷疑, 而且他也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想去還是怕……


    昨夜的夢太清晰,至今心有餘痕。


    既做了決定, 兩人也未騎馬,雙雙禦劍往安州而去。


    遠遠地,顧雨元看見一座霧蒙蒙的城池。


    今日天朗氣清, 燦陽高照, 一片升級祥和的景象, 唯獨這一座城如籠在陰暗裏, 格格不入。


    想必便是安州了。


    江雪中率先禦劍下落,顧雨元緊隨身後。及落入城中, 顧雨元把月痕劍收迴手中握住,並未收劍入鞘, 隻因這城中殺氣太盛,他不由自主便握緊手中的劍,調動起靈氣。


    江雪中已收了劍,如往常一般抄袖慢慢走著。木屐無聲, 這城中也沒有聲音,顧雨元的腳步不由重了幾分,耳中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不再是萬物寂寂,顧雨元暗暗鬆了口氣。


    安州太像一座鬼城了,城中的霧氣比方才在上空看到的更濃。顧雨元隻是同江雪中隔了幾步遠,便見對方身形被灰蒙蒙的霧氣半遮住,一雙腳更是隱在霧中看不見。


    顧雨元舉目四望,即便他現在築基期的修為耳聰目明,也看不清兩旁房屋全貌,隻看得見破敗傾塌的屋架。


    一陣風起,有沙子撲在臉上,顧雨元眯了眯眼,“怎麽還有沙子?”


    “這裏沒有沙地,不會有沙子。”江雪中道。


    顧雨元奇怪:“那這刮的是什麽?”


    “這個啊,”江雪中迴頭,衝他壞壞勾起唇角,“五百年了,當初魔人的屍骸早化作齏粉了。許是這些東西吧。”


    顧雨元臉色一僵,抬起的左手僵在半空中,擦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江雪中大笑,把顧雨元拉進懷裏,撫了撫他的臉蛋,“這有什麽。人都死了,不過一堆塵土。”


    顧雨元動動嘴唇,“是骨灰啊。”


    “嬌氣。”江雪中摘下頭上的鬥笠,戴在顧雨元頭頂,扶了扶,“這樣可好些?”


    “謝謝老祖宗!”顧雨元又把鬥笠往臉上壓了壓。


    “這哪看得清路。”


    江雪中拉住顧雨元的手,繼續往前走。


    塵礫和前方視野一同被鬥笠擋住,顧雨元盯著腳下,問:“老祖宗,您來安州做什麽?這裏什麽都沒有。”


    “來找華明冽。”


    顧雨元一愣,還真的是?


    “若碰不到他,故地重遊也不錯。”江雪中道,“五百年前我可是在這裏呆了十天。”


    呆了十天?是殺了十天吧。顧雨元心道。


    他有些好奇,在昊雪宮翻閱的書卷中皆對五百年前的安州十日諱莫如深,那場天地大戰更是隻寫道界的正義和不可阻擋之勢,便順口問道:“老祖宗能和我講講當時的事嗎?”


    “真要聽?死了五百年的骨灰都怕,還想聽我講?”


    顧雨元晃了晃兩人相牽的手,“想聽。書上都不寫,我好奇得很。”


    “那些迂腐腦袋當然不敢寫。好似少寫幾個字便能抹平性命似的。修界弱肉強食向來如此,今日不過我為刀俎,來日若我被人一刀斬之,也是技不如人罷了。”


    “老祖宗這麽厲害,不會的。”顧雨元小聲道。


    江雪中唇角微勾,道:“你不是想聽麽?其實也沒什麽稀罕。五百年前我是抱月城掌門,同北邊昊雪宮、西邊長風原和東邊飛花澱,四派聯合,共同突擊圍剿魔域。”


    “當時安州是魔域最大的附屬城,宛如一個國家。部分修士守在後方斬斷安州求援的可能,我們便關閉城門,殺了十天十夜,直到再沒有一個魔人爬起來才止歇。”


    “……安州有多少人?”


    “幾十萬?誰在乎呢。”


    江雪中眼眸微闔,“如今迴想起來,仍能記起當時腳下血流成河的場麵。魔人倒下後是看不到屍體的,因為他們都已淹沒在血海中。那十天,劍劈在太多魔人的骨頭上生生劈折,根本不知道自己換了多少武器。”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此時此刻,我能感受到他們被關在此地五百年不能輪迴的魂魄在朝我叫囂。這又如何,當時打不過我,如今更動不了我。不過孤魂野鬼罷了。”


    顧雨元聽著,抓緊江雪中滾燙的手,汲取對方掌心裏的熱意。


    江雪中眼睛一動,彎腰附在顧雨元耳邊低聲說:“不過元元,你可要小心。你修為低微,若是被惡鬼纏上,會吃苦頭的。”


    顧雨元握住江雪中的手一緊,“老祖宗……”


    “緊緊跟著我,別離太遠。”


    “好。”哭。


    顧雨元抱住江雪中的胳膊。


    江雪中垂眸看賴在自己胳膊上的少年,無聲勾唇。


    約是江雪中身上體溫太熱,驅散顧雨元周圍陰冷的鬼氣,或者江雪中強大的修為給了顧雨元安全感,顧雨元走了幾步慢慢平靜下來,有心思問別的事,“那天地大戰呢?老祖宗你們是怎麽勝利的?”


    “五百年前的魔域雖強,但隻要魔君倒下,便是一盤散沙不足為據。魔君奚鶴危那時已是半魔境界,逐神大陸無人能敵。那時的我,剛突破合體期,修為遠在他之下。”


    “那你是怎麽打敗他的?”顧雨元迫不及待地抬頭問江雪中。


    江雪中瞥了他一眼,勾了勾他的鼻子,“有時候,修為不能代表一切。我知道奚鶴危致命的弱點,憑合體期亦能將他擊落。”


    “魔君有什麽弱點?”


    “這是秘密,小家夥。”江雪中輕聲說。


    顧雨元點頭,乖覺地不再提這事,問起另一事,“他被你殺死了?”


    “他可沒死。”江雪中撫上自己的胸口,“不過活得也不輕鬆就是了。”


    顧雨元垂眸不再問,他看著腳邊被風吹流動的細沙,或者說是骨灰更恰當。他跟著江雪中的步伐向前走。


    陰冷的風不停往北吹,吹著地上的骨灰往北飄去,中途拂過顧雨元的衣衫、長發,擦過他的臉頰,繼續向北飄去。


    走了許久,顧雨元道:“老祖宗,已經這麽長時間了,華明冽許是離開安州了。”


    江雪中點頭。


    顧雨元看向江雪中,“那我們?”走吧?


    “在這裏住一夜也不錯。”江雪中悠悠地說,看到顧雨元瞬間睜大的雙眼笑,“逗你呢,怎麽舍得讓你住這裏。時候不早了,去最近的城鎮住一晚。”


    顧雨元:……調皮。


    兩人禦劍飛上上空。江雪中低頭看著被陰雲籠罩的安州城,道:“鬼魂少了很多。”


    “是轉生去了嗎?”顧雨元問。


    “魔域之人橫死後,除非有人超度,否則無法轉生,隻能在身死之地遊蕩。”


    江雪中告訴顧雨元,


    “現在城中大批鬼魂四散,是有人抓了它們篩魂。”


    “篩魂是什麽?”


    “降服收攏魔魂以為自己尋找死去之人的魂魄。非分神期以上修為不可為。”


    分神期……


    是,師父嗎。


    顧雨元見江雪中禦劍離開,急忙迴神禦劍跟上。


    “若是師父尋我……找不到的吧。”顧雨元在心底默問係統,不知是想得到肯定還是否定的答複。


    【死去的是宿主的馬甲,沒有魂魄一說,篩魂於之無用。】


    “這樣啊……”


    顧雨元狠狠咬住嘴唇。


    顧雨元江雪中二人往安州的東南方向去,停在一個繁華的城池中。


    “老祖宗!小公子!”


    顧雨元迴身,原是和抱月城出來的其他人碰上了。


    隨從跑過來,行禮道:“我們同老祖宗、小公子走散後,恐擾了您二位的興致,便未迴轉。今日有緣重聚,我們已買下城中最好的院落,恭候老祖宗和小公子歇息。”


    江雪中輕頷首,“那走吧。”


    眾人便跟在江雪中身後離開。


    顧雨元走在江雪中身側,好奇打量這座繁華富饒的城池。


    此城靈氣充裕,修士甚多,路旁擺攤的多有修士售賣草藥、靈丹,與普通百姓的攤子比鄰,相處融洽。


    顧雨元突然看到路旁有一個賣炸糖糕的小攤,眼睛一亮,“老祖宗,你們先走,我去買袋糖糕就迴來。”


    江雪中聽到顧雨元的話,並未離開,停在路中靜靜等候。江雪中沒動,眾人便不敢先走。


    顧雨元跑到糖糕攤邊,看到老板剛用漏勺盛出五顆糖糕,連忙掏出銀子放在案上,“老板,這份我要了。”


    老板笑:“對不住了小兄弟,這份是那位仙家……”


    “我的。”


    顧雨元睜大眼睛,心跳如雷。


    身後的聲音冰冷無情,熟悉又陌生。


    他不敢迴頭。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微微蹭過他的衣袖,從他身邊接過老板包好的糖糕。很快,那片雪白的衣角又收迴去了。


    漸漸同顧雨元相遠。


    “他沒認出我。”


    【宿主可以放心了吧?我說過我是專業的,保證絕對認不出來!】


    “我師父,沒認出我。”


    糖糕老板一抬頭,慌了:“哎呦小兄弟你怎麽要哭啦?這麽喜歡吃糖糕啊?老叔馬上做新的,你等一下,很快的!”


    “我沒哭!剛才是被油煙熏到了!”


    顧雨元眨了幾下眼睛,用手使勁揉。


    “為什麽哭?”


    顧雨元猛然迴頭。


    “你……”


    你沒走。


    白衣仙人一身如雪,玉冠高束,眉眼美麗而冷漠。他左手負於背後,隻靜靜站著便有讓人不敢靠近的氣場,唯獨捏著糖糕袋的右手打破了他一身高潔不可攀的氣質,添了煙火氣和絲絲甜意。


    顧雨元抬頭,靜靜看著華明冽。


    他的師父,還是那麽強大、俊美、冰冷。隻是,看著好像瘦了,好像,累了。


    眼眶發澀,顧雨元倉皇低頭,卻看見華明冽腰間的劍。


    一把寒天,一把朱砂。兩把劍緊密相貼。


    顧雨元猛地咬住手指,用疼痛喝退哭意。


    華明冽看著眼前陌生的少年,枯竭的心裏輕起漣漪。他不解為何會對從未見過的陌生少年駐足,如同那時他與徒兒相處一般。


    捏著糖糕袋的手緊了緊。


    這本是給徒兒買的糖糕。


    別的人誰都不可以吃。


    華明冽這般想著。


    可是,少年低垂的頭、微抖的肩讓他無法邁步離開。


    顧雨元狠狠憋迴淚,放下手正欲抬頭,視線裏出現糖糕袋,和托著它的一隻手。


    有人在他頭頂輕哄,


    “給你吃。”


    作者有話要說:老祖宗:當我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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