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這破空之聲,又發出一聲,院中高處突然有了燈光。就在黑砂掌繞著前進,時時躲避的地方,出現了兩條人影。楊玉虎到此心中發慌,忙迴手要抽劍,又低叫:“四叔,您瞧這邊!”黑砂掌笑道:“小子,你再看那邊,你再看那麵。小子,你知道咱們落入重圍了麽?”楊玉虎後悔不迭,心想:“這該應敵,否則就該撤步。”


    再看黑砂掌陸錦標滿不介意,反倒摘下小包袱,找出長衫來;把兵刃也解下,交給楊玉虎;並催楊玉虎斂劍入鞘。兩人在平地上鼓搗,但聞院中破空之聲,連發響箭。跟著挑出燈竿,從角落裏前後走出十幾個,遠遠把二人圍住,可是這些人全不出聲。


    轉眼間,聽見一片關門開門聲,又有三四人出來,奔到黑砂掌麵前,相隔數丈。黑砂掌急急遞話。來人也喝問了幾句話。楊玉虎聽不懂。那三四個人互相說了幾句話,便出來一人,奔迴直通內院的門口,仍把門掩上。黑砂掌居然跟那包圍他的三人閑扯,問這個,問那個。三個人態度傲兀,不愛答理。


    旋聽見開門聲,從門中透出明煌煌的燈光,數人持提燈,一人空手走出來,叫道:“是鷹遊嶺的陸四爺麽?”黑砂掌向對麵三人說:“您聽,準沒錯,這不是蒙人的事。……來的可是潘青山潘大哥麽?”


    燈光先到,陸、楊二人全形畢現。出來的那人趕行數步,與黑砂掌拉手,大笑道:“我想準是你,不料果然,咱們哥們老沒見了,請裏麵坐吧。這一位青年是您什麽人?穿短打,帶兵刃,很精神哪。”黑砂掌道:“是小徒,喂,過來見過你潘大叔。”楊玉虎不摸頭腦,隻得上前作了個揖。


    這個潘青山對手下人說:“這是老朋友,你們哥幾個照應著點。”語中意味似乎不好,楊玉虎也聽出來了。潘青山竟把黑砂掌二人讓到內堂。內堂明燈輝煌,不似偷窺時那麽黑了,院子內外也都掛著燈。


    賓主坐定,獻茶寒暄,楊玉虎也被讓坐在側首。這時候在燈光下,相形之間,眾人全是長衫,獨他一身短打。黑砂掌盯他一眼,衝他一笑,又一摸臉巴;楊玉虎自知鑄了大錯,搭訕著也笑了。潘青山笑道:“好麽,陸四爺,哥們多年沒見,一見就來這個。你們師徒二人擠眼歪嘴,這玩什麽把戲?要算計我麽?我這裏近幾年一不犯法,二不做案。任憑什麽人,白天黑夜都可以來。”


    潘青山說著站起身,走到外麵,向手下人吩咐了幾句話。未容黑砂掌自行辯解,外麵就蜂擁進十幾個人。


    黑砂掌很乖覺,立刻知道潘青山的用意,忙站起來,向眾人一揖到地,連連說道:“小弟我該打該罰,實在對不住眾位。眾位想必是今晚上值夜班的。我本無意偷來訪友,隻因我這小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是我要警誡警誡他。教他在前頭走,我在後麵跟,好讓他明白明白世麵的艱難;別自覺不錯似的,來到外麵,一步也走不開。可是這一來,我把小徒警誡了,未免教眾位麵子上下不去。我再給眾老哥賠個禮!”作了一揖,又作了一個羅圈揖。


    潘青山立刻大笑道:“好個陸四爺,真夠老辣的。我的意思跟您正好一樣,他們十幾個人也是自覺不錯似的。晚上值班,大大咧咧,總以為就是一隻鳥、一條狗,也鑽不進來。現在,哪知陸四爺帶著徒弟,直走進院裏,他們還不知道。我也是教他們認識認識,教他們從此以後,別自以為了不得。”說罷,潘青山命眾人向黑砂掌謝謝“指教”之德,這才揮手命眾退去。黑砂掌又一捫臉,說道:“我這臉是橡皮的,倒不怕相好的暗損我。”說著縱聲大笑。


    兩個老朋友全都軒然大笑,其實鉤心鬥角,暗挑起節骨眼。亂過一陣,黑砂掌命楊玉虎上前拜見主人,說道:“徒弟過來,這是你潘叔父。”


    楊玉虎連忙施禮,被主人攔住。他暗端詳此人,身材高大,滿腮虯髯,臉比黑砂掌還黑,腮比黑砂掌還多毛。這人是在楊劉行潛伏的江湖魁首,名叫潘青山。這小村儼如他的城堡一樣。


    潘青山對楊玉虎道:“你是陸四爺的高足,真真好極了。你們老師真會教學生,肯下這大苦心。老弟,你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請坐下吧。”潘青山又轉向黑砂掌道:“四哥,你我弟兄不說假話。你黑夜臨門,必非無故,你還有別的事沒有?”


    黑砂掌笑道:“你還是當年那樣,砸沙鍋要砸到底。我自然有點事和你商量。第一句話我先問你,你們這裏消停不消停?合字和六扇門有什麽動靜沒有?附近的合字都還有誰?第二句我再問你,你耳朵夠長夠靈,聽見什麽稀罕事沒有?咱們江北一帶,可有眼生的人物竄進來沒有?咱們是老爺們了,你不要裝蒜,老老實實告訴我。”


    潘青山道:“這個……你打聽這個,有什麽意思?”黑砂掌


    道:“自然有點意思,要不然,我還不會半夜砸你的門來呢。”潘青山笑道:“那就請你把來意明說出來。我就一是一,二是二,有問必答。”


    黑砂掌把大指一挑道:“老兄弟,有你這麽一說,我索性全告訴你。你可聽見二十萬鹽鏢在範公堤被劫的話麽?不幸我有一個朋友,吃了掛落。我不能不替他想一個偷梁換柱的法子,好出脫他,所以我才麻煩你來。你在本地,人傑地靈,你告訴我實信。我還得求你搬人幫忙。”


    潘青山還沒聽完,把頭搖成撥浪鼓似的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當是什麽事,原來是範公堤劫鏢那一案哪。按說這一案現在都鬧翻了天,可是我也正在納悶。因為劫鏢的是外路人,平空給咱們江北找了麻煩。我也正要掃聽這劫鏢的主兒的實底,隻是摸不著一點棱角。”說到這裏,又笑道:“四爺別瞪眼,我不是推心淨,我真不摸頭;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我可以指示給你一條明路。”


    黑砂掌放下麵孔,忙道:“潘二爺費心吧。”潘青山把椅子挪了挪,附耳低聲,向黑砂掌說了一番話,然後囑道:“我告訴你了,你可別說是我說的。”黑砂掌眼睛一轉道:“那可不一定,他們要盤問我,我就說潘青山主使我來的。”潘青山道:“好,你沒過橋,就要賣道。說笑是說笑,你陸四爺千萬別給我玩皮子。”


    黑砂掌大笑道:“你的話隻要可靠,我就不露出你來。你騙了我,迴頭再算帳。”隨即站起,外窺夜色道:“我這就告辭。我們再見!”


    潘青山立刻吩咐手下人,挑燈引路,仍有人跑出去,現搭木橋。黑砂掌攜楊玉虎,走出村外。潘青山直送到橋邊,這才告別。


    黑砂掌和楊玉虎急急趨至大路,然後迴望小村,似乎無人跟綴,這才籲了一口氣,數說楊玉虎:“你這小子,害得我弄巧成拙,本想暗探,弄成明訪。完了,我們快迴去吧。”楊玉虎含愧支吾說:“這都怨四叔不先明白告訴我。”


    兩人且說且走,穿入叢林。黑砂掌還是抱怨楊玉虎。楊玉虎賠笑認錯,道:“好在沒耽誤事,您跟這位潘爺又是老朋友,也沒得罪人。”黑砂掌咄道:“怎麽沒耽誤事?”楊玉虎道:“剛才潘爺跟您咬了迴耳朵,您連連說好,您不是得著好消息了。咱們沒白來,您還瞞著我做什麽?”黑砂掌失笑道:“他那是裝模作樣,跟我瞎扯;他什麽也沒告訴我,送空頭人情罷了。你這孩子簡直假機靈!”


    且說且行,將次穿出林外,突然聽見隔林那邊,遠遠有奔逐毆鬥之聲,又聽一人喊道:“看鏢!”黑砂掌和楊玉虎不禁愕然,一齊止步。


    黑砂掌和楊玉虎倚林側耳,確是隔林出了爭鬥。時當午夜,非盜案,即兇殺,忙繞過林去,尋看究竟。林那邊竟是四五個人影,追趕一個孤行客。這孤行客也似行家,且鬥且奪路狂奔,正向林這邊逃來。背後那四個人分散開急追。有兩個人斜趨叢林,要剪斷逃人的去路;其餘兩個人仍在背後綴。這斜堵的兩人,內中有一個腳程很快,居然斜趨疾馳,先一步趕到林路。


    那奔逃的孤行客形勢危急,在背後的追者也已趕到,似乎一揚手,發出一支暗器。黑影中,隻見那逃人側身一閃,還想旁竄,卻已來不及,頓時被後邊的人趕上。那後來人往前一探,金刃劈風,照身後便砍。孤行客又急急一閃身,亮出兵刃來,前堵的第二人又到,登時又把孤行客圍在核心。刀兵亂響,人影亂竄,又苦鬥起來。


    追兵似乎定要捉拿孤行客,隻抽出三人來包圍;那先奔到林邊的追兵竟不過去截鬥,依然橫刃當林,看意思是唯恐逃者穿林而走。逃者依然且戰且走,可是迤邐而鬥;好像力盡技拙,已然走不脫了。


    當此時,楊玉虎在暗影中看了個大概,忙低問黑砂掌:“這是怎麽迴事?可是剪徑的賊,竟拿孤行客麽?”黑砂掌道:“別言語,你等我調侃問問他們。”


    黑砂掌往前湊,正要調侃,楊玉虎看出逃者勢力孤危,恨不得立即奔出去相救。黑砂掌往前湊,他也慌不迭地往前湊。頓時弄得路邊草“簌簌”地一響,那持刀阻林的追兵立即覺察,突然一迴身,沒看見楊玉虎,恰與黑砂掌,麵麵相對。


    黑砂掌把手一舉,剛叫了一聲:“合字。”這追兵陡然一揚手,打出暗器。黑砂掌猝出意外,急急閃身,登時大怒,罵了一聲:“混蛋!”忙也掏出暗器,照這追兵打去。哪知這時候,楊玉虎的金錢鏢也正出手;這追兵腹背受敵,又當昏夜,剛剛閃過這邊,竟躲不開那邊,登時負傷倒地。雖然倒地,掙身欲起,便立刻口發唿哨,向同伴告警。


    黑砂掌大怒,趕過去一看,重將那人踢倒,先解除兵刃,次喝令楊玉虎:“快捆上他!”匆匆提入林中,顧不得審問,叔侄二人搶著出戰。黑砂掌一擺兵刃,大聲喊喝道:“好一群狗黨,你們都是幹什麽的?怎麽迴事,你們全給我住手!”


    黑砂掌一喊,那邊圍攻的情形早已轉變。圍攻的人已經聞警,知道林中有埋伏,忙分出兩人,奔來迎敵黑砂掌,搭救自己人。那被圍的孤行客,登時手腳鬆動,麵前隻剩一人和他對敵。同時也聽出黑砂掌的喊聲,忙即迴答:“四叔,是我,這是一夥路劫。您快把他們拿住。”


    楊玉虎哎呀了一聲,忙道:“四叔,這是我們六弟。”黑砂掌道:“少說話,打家夥!”遂不再問,一齊動手。這被圍的孤行客正是留在店中的江紹傑。三下夾攻,三個夜行人漸漸不支。


    黑砂掌一口刀就對付兩個,楊、江二人合力對付一個;三個夜行人連忙調侃:“相好的,是合字,是鷹爪?”黑砂掌道:“是管閑事的祖宗。”一路猛攻。三個夜行人且抵抗且問:“朋友,別罵街,你留個萬兒!”黑砂掌道:“你留個萬兒!”


    夜行人已知遇見勁敵,不得不認輸,遂叫了一聲:“好,我們那一位可是交給你們了。相好的,咱們後會有期!”說罷,三人唿哨一聲,立刻撥頭狂奔。


    黑砂掌罵道:“你們不是勾兵,就是暗中綴我。爺爺不上你們的當。小子,追東西,一個也別留!”


    黑砂掌催同楊、江二弟子,川字形緊綴下去,唯江紹傑累得唿唿直喘。直趕出半裏路,夜行人照樣要鑽樹林。黑砂掌冷笑道:“朋友,你先等等!”向楊、江示意,唰地發出一陣暗器雨。三個夜行人中又有一個倒地,其餘二人投入林中不見了。


    楊玉虎、江紹傑過去,把受傷之賊活擒捆好。江紹傑此時幾乎酥軟了,竟要坐下歇歇。黑砂掌衝他直笑,警告他:“好小子,教你看家,你不在店裏睡覺,偏出來現眼!喘得這個樣。大爺再不搭救你,小命準完。起來吧,這個地方歇不得,我們得走出一段路去。”江紹傑勉強起來說:“走就走,好麽,四師哥,四叔甩我,我沒法子,怎麽四哥也想甩我?”他還有一番抱怨話,黑砂掌道:“別嘮叨了,快離開這地方。”楊玉虎道:“可是咱們捉住這一個,還有樹林裏捆著的那一個,該怎麽辦呢?”


    黑砂掌又狠又壞,他打算隻從現在這個人取口供,那一個被捆在林中的,是死是活他全不管了。當下命楊、江二弟子,牽著這個夜行人,自己用刀尖在後督著,把夜行人直帶出半裏外。找一個隱僻地方停住,命楊玉虎巡風,略問了江紹傑幾句,便來詰問這個夜行人。


    江紹傑果然在店中半夜醒轉,發現黑砂掌和楊師兄不見,立刻穿衣追出來。一路亂尋,誤走歧途,在一股岔路上,緊挨水邊,遇見這幾個夜行人,鬼鬼祟祟,似有所為。黑影中望不清楚,江紹傑還疑心是黑砂掌遇上熟人,貿然往上一湊,剛打一聲唿哨,被人發現了。這幾人毫不客氣,要扣留江紹傑。江紹傑初出犢兒,抽刀便砍,登時打起來。眾寡不敵,人家要包圍他。他很乖覺,奪路急跑。這幾人窮追不舍,江紹傑且戰且走,逃到林邊,方才遇救。江紹傑說罷,轉向被擒的人:“你們在那小河溝子旁邊,鼓搗什麽?我喊了一聲,也不犯歹,你們為什麽定要追殺我?”


    那夜行人冷笑不答,對黑砂掌說:“朋友,聽你的口氣,你是老江湖了,要殺要剮,要釋放,要送官,一聽尊便。你們又不是鷹爪,問我做什麽?又有什麽用?”


    黑砂掌道:“你怎麽看我不是辦案的?”那人冷笑不語。黑砂掌端詳此人的身量,倒是個壯漢,聽話聲也正在少年。便問:“朋友,你貴姓?你是哪條線上的?你別拿我當六扇門,咱們就算是同道。你把實話告訴我,我好放了你。”


    夜行人道:“放不放在你,至於實話,對不住,你逼我說出來的實話,你肯信,我還不肯說呢。再說朋友你要是栽了,你願意留名麽?”


    黑砂掌道:“好家夥,你這小子口氣倒夠味,不用說,你也是名門之徒了。”江紹傑道:“四叔,您別這麽問,這麽越問越問不出來。”掄起刀把,狠狠打了幾下。這一打,那夜行人嘻嘻地冷笑,往地上一躺道:“朋友,你們這舉動,滿不是江湖道。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吧。”再問就連聲也不出了。


    這夜行人的派頭,引起黑砂掌的高興來,連說:“夠朋友,夠朋友!”可是這夜行人這股勁,更引起江紹傑的反感,因為剛才他不過一探頭,便被他們窮追亂砍。幹鏢行的和做綠林的,天然是兩個作派。江紹傑還是要苦打取供。黑砂掌陸錦標把他攔住,說道:“你先別打他,等我來問吧。”


    黑砂掌在黑影中,衝那人問了幾句,那人躺在地上,依然不答。黑砂掌笑了起來,忙摸索身上,取出火折子,用手一晃,可惜隔時太久,火折子晃不著了。便問楊、江二徒,身上可有?楊、江說:“我師父不教我們帶這個。您要火折子做什麽?”黑砂掌搖頭不答,忽然說道:“有了!”忙扶起夜行人,細搜身畔,果然從這人的百寶囊中取出一支竹筒,內有火折。用手連晃,發出火光來。黑砂掌就拿火折,照看這夜行人的麵貌。這夜行人還在地下坐著,見火光立刻低下頭。黑砂掌看了又看,忽然疑訝道:“唔?”


    楊玉虎、江紹傑,借這火光,看出這夜行人年約二十多歲,非常精壯,圓臉大眼,穿一身短裝,此刻也抬頭掃了三人一眼,仍舊垂頭不語。


    黑砂掌遲疑道:“朋友,我好好地請教你,你貴姓?你是哪裏人?你到底是不是合字?”江紹傑道:“你們剛才聚著好些人,那是做什麽?”


    那人半晌才說:“對不住,我若是落在仇人手裏,就痛痛快快,把我殺了。若是落在六扇門手裏,咱們公堂上再畫供,這時候問也白問。我若是落在合字手上呢,你們這舉動,全不對勁,我還是不答。”


    楊玉虎笑道:“好硬的一棵菜,你就當我們是合字。”那人道:“是合字,就不該這樣問我。”江紹傑罵道:“這樣問你,還是好的呢。”調轉劍背,又要動手。黑砂掌忙又攔住道:“別打,別打,我再細細瞧問。”


    黑砂掌又把火折子晃亮,直送到那人麵前,左看右看,遠瞥近盯,活像相新媳婦,招得那人恚怒。


    忽然,黑砂掌說道:“我說喂,你到底姓什麽?你可是姓陸麽?”那人似乎一震,抬頭望了一眼,複又低頭不答。


    黑砂掌再忍不住,把一個火折子舉著看,眼看全點完,又把自己的火折點著,歪著頭死盯那夜行人,夜行人越發低下頭去。但是楊、江也起了詫異,也跟著細看,看完又看黑砂掌。黑砂掌與這夜行人年紀懸殊,卻全是圓臉,圓眼。黑砂掌有一臉絡腮胡,這人下頦也是青漆漆的。楊玉虎首先大驚道:“四叔,你看見麽?這人跟你可是一個模樣!”


    黑砂掌立刻叫道:“你不是小福子麽?你是我的兒子!”那人罵道:“我是你的祖宗!”可是罵出這一句,不由睜開了眼,這才借火折子,細看對方。


    這一看,夜行人哎呀一聲,不覺得站起身來,問道:“您您您貴姓?”


    黑砂掌失聲道:“好小子,你連你爹也認不得了。”楊、江二弟子驚詫萬狀,一齊代說道:“這位是鷹遊嶺的黑砂掌陸老英雄。朋友,你到底貴姓?”


    那人不等聽完,“撲登”地跪下,叫道:“爹爹,爹爹,我就是小福子!”


    黑砂掌大聲道:“好小子,你會罵我,你不是我祖宗了?”那人羞慚無地,楊、江二徒於驚疑中忙替夜行人解了縛。這個人正是十餘年前,因為父娶後母,一怒離家的陸嗣源,也就是黑砂掌陸錦標的長子,乃是黑砂掌前妻蔡白桃所生。


    黑砂掌本是綠林之豪,他與蔡白桃當年活躍在江湖上,偷盜搶掠,無所不為。蔡白桃更比他厲害,故此多結怨仇。不久,蔡白桃生了陸嗣源。陸嗣源剛剛六歲,蔡白桃又懷了孕。正值黑砂掌遠出,仇人尋上門來,蔡白桃束腰提刀,與仇人苦鬥,結果兩敗俱傷,雖得手誅敵人,自己也傷胎而死。遺下陸嗣源,黑砂掌把他送到一個同門師妹家中,代為撫養。


    黑砂掌自己獨身一人,去搜尋仇人的黨羽,報仇之後,悼亡灰心,洗手退出綠林之後,迴轉故鄉,又遷到別處,做起良民來。隨後鰥居無聊,就續娶了繼室張氏。


    這張氏乃是良家女子,她的叔叔是個做買賣的。有一年販貨,行在中途遇盜,被黑砂掌無意中遇見;用幾句話,把圍上來的強盜說走。張某為此感激,結成朋友。那時黑砂掌自稱是鏢客,恰巧張某家中有個年逾花信的侄女,既訂婚就死了未過門的女婿,在叔叔家寄居。後來便許配給黑砂掌,作為繼室。


    這時,黑砂掌的長子陸嗣源,已經還家;他不讚成父親續娶。後母在前門下轎,他竟從後門溜走。從此父子生離,一晃多年,黑砂掌也多方尋找,迄無下落。後來繼室給陸錦標生了一個次子,取名陸嗣清,就是十二金錢俞劍平新收的末一個徒弟。這張氏嫁後不久,施發覺其夫出身綠林,但因木已成舟,心中懊喪,也無可奈何;隻是哭鬧著,逼黑砂掌洗手。但黑砂掌早已洗手了,張氏又逼他移居,和綠林朋友脫離。


    這是以往的事了,現在黑砂掌代友尋鏢,竟在意外,和失蹤已久的兒子骨肉重逢。


    黑砂掌十分驚喜,把跪在地上的陸嗣源扯起來。兩人對麵,看了又看。十多年的久別,父子麵貌全改。這青年已沒有當年的孩子氣了;黑砂掌滿臉胡須,不似當年。可是父子麵貌的輪廓,大致還看得出來。尤其是圓頭頂,圓眼睛,南人偏生北相,乍看便覺父子酷肖。


    這青年夜行人陸嗣源悲喜交集道:“爹爹,你老這些年上哪裏去了?我曾到老家找您,都說你老攜家遠走了。你老現在何處?”黑砂掌道:“好小子,自從你這個娘剛一進門,你就一溜走了。你隻顧想念你的死娘,你連你的活爹也不要了!這十多年,你往哪裏闖蕩去了?”


    骨肉闊別十多年,一言難盡,父子全說此地非講話之所,黑砂掌要率子同迴店房。陸嗣源道:“且慢,還有你老人家剛才捉住的我那一位同伴,你老把他捆在哪裏了?您得把他先放了,我好同您走。若不然,我去把他邀來吧?那人並不是外人,乃是我的盟弟高麟章。”


    黑砂掌骨肉重聚,年老戀子,把兒子拍拍摸摸,不忍暫離。陸嗣源要翻迴去,親釋盟弟;黑砂掌說:“那又得折迴一裏地,何必費這事?可以教這師弟,把他放走。玉虎,你和紹傑辛苦一趟。你別對那人說實話,隻說彼此是熟人。你把他解開一放,你二人再趕緊迴來。”


    黑砂掌又對陸嗣源說:“小子,你這盟弟八成是你的同行吧?不用說,你現在又幹起咱們的老事業了?你是和人結夥,還是單人獨闖?你們的瓢把子是哪位?”陸嗣源道:“你老容我到下處細講吧。”


    當下,黑砂掌與失蹤又重逢的愛子先一步走。楊玉虎和江紹傑二人自去林中,釋縛放人,略述數語,然後匆匆折迴。四個人先後腳迴轉店房,時已黎明。


    在店房中燈光下父子對麵,看老的更老,小的不小。爺倆都很動情,悲喜交集。黑砂掌先看了看陸嗣源剛才受的傷,不過是浮傷,稍一包紮便得。跟著便問陸嗣源,這十幾年的情況,和目下所作所為。


    陸嗣源這才細訴以往,果然他已身入綠林了。他手下也率領著十幾個人,乃是一處大寨的小竿子頭。大寨主身死之後,全夥分裂,他新近竟和蛇頭塢的夏永南兩幫合成了一幫。夏永南是大舵主,陸嗣源是二舵主。他們現在正在秘有所為。


    父子二人各訴近情,追說往跡,旋又折到眼前的事。陸嗣源便問家中現在的人口。黑砂掌告訴他:“你現在的這個繼母,人很不錯。多虧她規矩著我,我如今早已脫開綠林了,積了些錢,我在鷹遊嶺,買了一些山田。你想咱們爺們哪會拿鋤把子?全是你這繼母替我操持。我在家裏享起清福來了。你這繼母還給你生了一個弟弟,今年也十四了。我新近把他送到十二金錢俞三勝那裏學藝去了。你這繼母樣樣都好,也夠賢慧,就是不喜歡咱爺們幹綠林。想不到你這孩子也走了你爹的舊轍了。你現在成了家沒有?”


    陸嗣源聽他父盛誇繼母之德,他是不肯讚一詞的;聽說有了弟弟,倒也喜歡。他父追問他娶親沒有,他就搖頭說道:“沒有,還沒有呢。”


    黑砂掌笑道:“沒有才好。你若成了家,你現在幹的是這個營生,你的妻子自然也是這裏頭的人了,將來他們婆媳實在不好共處。你也不小了,你今年二十幾了。今天你我父子重逢,你就洗了手吧。跟著我迴家,我先給你娶個媳婦,迴頭你願在家中照應田地,你就在家裏一呆。你若是耐不了鄉農生活,現在我有的是鏢行朋友,我把你薦到鏢局。你別再吃綠林飯了。”


    黑砂掌陸錦標說了許多話,卻不問他兒子是否同意。但是陸嗣源和他的夥幫,刻下正著手做一件大事。他父親的意思,立刻要帶著他走,他實不能拔腿。他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地位,就算洗手,也得有個交代;況且現在他正是欲罷不能。他又素知他父親的脾氣,對兒女很溺愛,卻不喜小孩子違背他的話。這本是做父母的常情。


    黑砂掌陳芝麻爛穀子地講了許多話,又告訴陸嗣源:“我現在正忙,正缺少一個合字上領道的。如今有了你,好極了。你把近處的綠林道全告訴我,我要挨著找他們去。”


    陸嗣源聽他父親的意思,現在就要帶著自己走,不由心中著急。黑砂掌好像不理會兒子的心情和麵上神色,便要由店中動身,教陸嗣源跟著走。陸嗣源忙道:“你老人家找綠林做什麽?你老不是洗手了麽?您此刻打算上哪裏去?”黑砂掌道:“現在我還沒有準地方。我正要問你,近處綠林道最有勢力的,都還有誰?”


    陸嗣源隨便舉出幾個綠林人物來,內中就有黑砂掌去過的。黑砂掌道:“這些地方,我全去過了。你的垛子窯在哪裏?莫如我到你們窯上看看。你們的大當家夏永南,我還沒有見過呢。”


    黑砂掌還是火炭似的脾氣,說走就走。陸嗣源遲疑不肯就去,反問黑砂掌道:“你老到底有什麽事,要曆訪綠林?”黑砂掌看了他一眼,不悅道:“你倒審問我麽?我倒要問問你,你這孩子這麽直打倒退,你有什麽心思?可是的,你們剛才鼓搗什麽了?莫非你們是正在做案麽?”


    陸嗣源起始不肯直說。黑砂掌越盯越緊,末後麵帶怒容道:“我看你人大心大,你不是我的兒子了。你肚裏有事,你瞞著我!看你這意思,把我拋開才好,是不是?”陸嗣源惶恐道:“你老別著急,兒子情實是正有事。你老教我跟您走,我不是不願意,您總得容我把事情撕羅開了啊。”黑砂掌道:“到底是什麽冤魂纏著你的腿,連你爹都不要了?”


    陸嗣源窘得臉通紅,萬分無奈道:“我是正同著夥伴,幫助朋友做一件事。因為這件事做成了,有幾萬油水可以分到我們手裏。兒子的意思,我們已然布置了好幾天,眼前就水到渠成。我恨不得發了這筆外財再走。也可以拿著這錢孝順你老。”


    黑砂掌立刻動容道:“幾萬?”陸嗣源道:“有五六萬。”黑砂掌忙道:“是一共五六萬,還是你一個人分得五六萬?”陸嗣源道:“一共有二十萬呢,我們這一股,可以獨分五六萬。……”


    黑砂掌不等聽完,立刻跳起來,抓住他兒子的手,一疊聲動問:“是二十萬麽?是怎麽個來路,你快說!”陸嗣源吃了一驚,把頭一低,立刻支吾道:“詳情我也說不清。這是我們大當家經手的。”黑砂掌大怒,斥道:“好小子,你不知道你是賊羔子麽?你不知你爹是個老賊麽?你還跟我搗鬼?你小子把招子放亮了,老老實實告訴我,若不然,我把你送官,當臭賊辦!你這東西跟你爹還玩花招!”


    黑砂掌越說越怒,瞪著圓眼,要動手打人似的。楊玉虎、江紹傑連忙過來勸解。陸嗣源無可奈何,隻得吐實。


    果然不出所料,這外財二十萬,正是那二十萬鏢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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