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批:由此截江斷流,轉入紅胡子小傳。然全書已近尾聲,橫生巨枝,殊無必要!)


    這紅胡子薛兆起初本是綠林人物,是川寇羅思才的舊部,專在川邊打劫出塞的行商。等到清兵征討金川時,大經略張廣泗招降土冠,以做向導,羅思才就率部歸順清營。大經略劄委招降的參將杜鈞聲為翼長,把匪部編為三營;又將鄉勇兩營撥入,就派羅思才為五營統領。那撥人的鄉勇,由兩個精幹的營官率領,明為羅思才部屬,暗中實是監視人。


    大小金川之戰,清兵苦戰奪攻碉堡,始勝後敗;大經略也革職拿問,主帥換了別人,那杜鈞聲也被降調。隻有羅思才這三營匪部,新換翼長,調上前線,經過一場苦戰,傷亡了一多半;羅思才折了一隻胳膊,到底把敵兵打退,攻戰了險要之地。他們不明白當時的兵製,自覺建立奇功,盼望厚賞。等到事定之後,大官封爵,小官晉級,群卒也想高升一步;哪知忽然傳說官家要裁汰老弱,遣兵歸農。


    那時候,紅胡子薛兆正在壯年,已有五品軍功,率領著一百多人。他眼光很銳,在同夥中已露頭角,頗得羅思才的倚重。等羅思才衝鋒受傷,失去一臂;薛兆竟舍生忘死,把羅思才救迴。羅思才既落殘廢,在官場已站不住腳;薛兆剛聽見裁兵的謠傳,就跟羅統帶私下商量:“我們不如早走一步吧。現在旗營、綠營、鄉勇,聚了這些兵,朝廷的兵製有定額。我看鄉勇到底必不免一裁,就是改編成綠營,也得編遣一下;我們又跟團練不同。以小弟之見,莫如趁機會,人人還在盼望升官發財,我們就急流勇退,另想辦法。”


    羅思才還有些疑惑,經薛兆反複譬說,方才歇了升官的心。兩人各遞稟“掛號”(清兵以掛號為請短假,以告退為請長假),一個說覓地療傷,一個說迴籍葬母。稟帖遞上去,立刻批準了。兩人向舊屬話別,略示愁意,竟遠走高飛了。


    果然不久,廷諭寄到,頒賞裁兵。這些遊勇身無一技之長,遊手好閑已慣,既不能拿恩賞做資本當小販,又不能迴鄉扛鋤耙。各領到半年恩賞,竟隨手賭光花淨,又變成空手人了。這些人免不得口出怨言,唿朋引類,重入山林。結果,在大戰之後,遊勇滋變,又鬧起匪氛。官府重費了一番討伐,很有些老軍伍沒得好結果。那幸免剿誅的,就是不變為賭棍,也必變為混混,總而言之,全難落好。


    紅胡子薛兆早看到這一步,不但自己脫出,還把老大哥牽引出來;事後把個羅思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十分感激。羅思才身落殘疾,無事可做;幸而他埋藏了許多財寶,等到事定,掘挖出來,要分給薛兆一半。薛兆不肯受,兩人就合夥做起買賣來。不過兩個人全是拿刀槍的手,乍改商販,當然失敗;營運數年,兩人又變成窮光棍了。窮極無聊,兩人又打算重整舊業,可是早又混傷了心。恰巧此時有大商販,由內地運貨,往西南雲貴走;為防備路劫,就邀請鏢客護行,也有的常年養著護貨的打手。這羅思才和薛兆既弄得兩手空空,不得已,就幹起這種行業。


    二人專持武技,護送行販,由兩湖護送到雲貴。再帶雲貴土貨到兩湖,往返貿易,大獲其利。二人心中生氣,人家就幹得好,自己就辦不成;替人出力,人家就發財;自己親自辦,就要虧本。卻不知他二人大手大腳,又不懂商情,如何能賺錢?可是財東見二人很盡心力,也就多分給他二人股份,也給他們代辦一點貨。積少成多,兩人又富裕了,兩人便想起娶老婆來。這一娶老婆,兩人十多年的交情竟致破裂。


    折臂羅思才,聲望大,認識人多;薛兆的武功好、智力高,兩人相濟相成,才有今日。既娶賢妻,女人家不免要看這兩位密友到底誰倚靠誰。比較之下,各覺自己男人吃虧。女人家不免在耳畔嘀咕,兩人交情眼看要破裂;突然又出一件事故,事情驟變。折臂羅思才年將望五,又有殘廢;娶妻年輕,就未免懷疑多妒,怕戴綠頭巾。偏偏他這位太太卻放誕自喜。忽然因一件事情他犯了疑,他天天記掛著捉奸;又嫌丟人,又恐靠不住;因此在事先,也沒有告訴薛兆,獨自一個人暗暗鼓搗,把真情瞞了個嚴實。


    紅胡子薛兆這人年紀輕,眼力準,倒不怕烏龜。這天晚間,紅胡子薛兆與他妻子已在床上睡了,突然聽見彈窗之聲。江湖上的人耳音很強,立刻坐起,側耳再聽,竟是老大哥羅思才發出的暗號。薛兆十分詫異,暗想自從入伍,久脫賊皮,舊案決不會重提。那麽羅思才夜來叩門,有何急事?忍不住問道:“是大哥麽?”外麵答道:“是我,你快開門。”問道:“什麽事?”答道:“你快開門吧。”


    薛兆披衣急起,他的妻子也驚醒了,欠身問道:“你做啥?”薛兆斥道:“別言語!大哥來找我,一定有事,你快起來。”薛兆起來開門,把羅思才迎入。挑亮燈光,看出羅思才麵色慘黃,眉橫殺氣。這瞞不過行家,他已經殺了人,臉上有兇氣籠罩,衣上左半身沾有血跡;他手中還提著一把刀,血槽依然有血。薛兆大駭,忙問:“大哥,你怎麽了?”羅思才頓足道:“我把她殺了!”薛兆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把誰殺了?”答道:“我把他倆。”問道:“誰倆?”頓足道:“我的內人和她爹。”薛兆道:“喲哎……為什麽?”羅思才道:“你快收拾跟我走!”薛兆仍要叩問真象,又讓客就坐;羅思才哪裏坐得下來,隻在屋中轉磨。薛兆之妻已然披衣起來,聽見了這事,嚇得藏在屋中,沒敢露麵。薛兆強把羅思才按在椅子上,一疊聲問道:“你到底為什麽殺她父女倆?”


    羅思才道:“你你你別問了,迴頭我告訴你。我說的是現在,兩個死人屍首應該怎麽辦?老弟,你得幫我一把,把這兩個屍首先埋了再說。”


    薛兆連忙進屋穿襪,薛兆之妻就下死力攔住他,不教他走。說:“你怎麽替兇手埋屍呢?”薛兆瞪眼說道:“你不用管!”薛兆竟跟羅思才來到羅寓,果然血淋淋兩具沒頭屍,橫陳在內屋慘淡燈光之下,屋裏院內都是血;羅思才這才說來誤殺之故。


    這一事乃是羅思才誤捉奸,把他的妻子和嶽父,當做夜半幽會的奸夫淫婦殺了。可是這也事出有因,羅妻之父本窮,才肯把自己嬌滴滴的女兒嫁給一個年逾四旬的營棍子,外鄉折臂漢。這老叟起初常來借貸,來得太勤,招得羅思才不悅;羅犯起了江湖脾氣,大罵老丈人,不準再進門。這個老人性又好賭,每逢沒辦法,還是不斷來找女兒。既不敢明來,就偷偷摸摸地來求幫助;這便引起跟他年紀差不到七歲的嬌客生疑含妒。羅思才性情大暴,當然既敢罵嶽父,當然對他妻也數落一頓。究竟老夫少妻,他還很疼愛這個少婦。可是中年娶妻,對太太百般溺愛,單隻怕一樣,就是當烏龜。自罵丈人之後,又過了數月,羅思才見家具時有遺失,牆隅有人腳印。他留心暗察,冷言詢妻;見他妻變顏變色,似乎可疑。他就不動聲色暗打主意。


    不幸這一天,羅思才佯做外出,夜間暗地迴來,在寓所附近潛察暗伺。一連數日,曾見他妻出去串門子,他恨得切齒。又一次,見有一人在他門口路過,仰望門楣,他又恨得牙根痛。到了出事這一夜,他眼見有一個人穿一身短衣,低頭掩麵在門口一巡,走到牆隅,似要跳牆而入,羅思才氣得雙眸冒火。


    旋見這短衣人居然在牆根鼓搗一迴,竟然攀牆而入;“咕冬”一聲,跳進羅寓。羅思才立刻跟蹤,在房頂一探身,一俯腰,眼見這短衣人奔他臥室的房門去了,耳聽他妻在屋中有聲,眼見屋門響。


    羅思才怒火萬丈,立刻抖手一鏢,把短衣人打倒,立即割頭;然後持刀踢門,如一陣狂風,撲入內屋。她妻已聽見外麵有動靜,半赤著身子,正在下床。她似已揣知她那沒出息的父親暗借之不足了,又來暗偷了。她就歎了一口氣,把私房摸了一把,正要下床。不料一陣驚風撲入,連看都沒看清,被一把匕首刺著要害,當時便已殞命,血淋淋倒在地上。羅思才手辣刀速,把這個不幸的女人糊裏糊塗殺了,割下頭來,就把男屍舁入院內;又把男女兩顆頭拴在一處。他還想捉奸要雙,到官自首。


    他提著人頭,第一,先要認認這奸夫是誰。他記得他妻常到對門鄰家串門。對門鄰家有個年輕小子似乎不地道,直眉瞪眼總喜看女人,管他妻叫嬸子,可是兩眼卻直勾勾地看他妻的腳;他的妻似乎不介意,居然似乎願意聽。羅思才心想,這爬牆的男子定是這人。他就點著燈,就燈光一照,這才曉得不對。這顆男人頭分明有須,乃是個老頭,不是那混賬小子。羅思才詫異之下,再低頭細看,須發血液模糊之下,這有須人頭乃是他的嶽丈;女人的頭當然是他的妻。他這才大吃一驚,失聲一叫;他這才知道誤捉奸了,太也莽癡了。可是人死不能複生!


    羅思才是強盜出身,殺人不眨眼。但是他殺人越貨,出征戳敵,死多少人,他一點不動心。如今冤殺了同衾妻子,他立刻渾身顫抖,受著良心的懲治;他害怕起來,糊塗起來。他竟丟下人頭,往外麵跑,連屋中燈都未熄滅。一口氣跑到街上,受涼風一吹,神智稍微清爽,他就一直找了薛兆來。他如今一籌莫展。


    羅思才嗒然若喪,把這事告訴薛兆,求薛兆想法。薛兆“呸”地吐他一臉唾沫,罵道:“你怎麽這麽渾?捉奸也不看看人的模樣,就下毒手?你怎麽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羅思才無可辯,隻有作揖,道:“老弟,我沒主意了,我索性投案吧!”


    紅胡子薛兆不搭理他,忙將男屍移入內室,就燈影下細察。好!這老丈人身上竟有小偷的竊具,這無恥的老人居然來偷女兒女婿。但不管怎樣,若換一個人,還能架詞說是捉奸;這已死的男女分明是父女,自首隻是找死。薛兆皺眉苦想,咳了一聲;如今救命隻有一計。隻可把兩具死屍先埋藏了,把內外血跡塗淨,第二步再打算別的。


    羅妻家中隻這一個無恥之父,此外並無他人,這便沒有苦主。薛兆不遑再責羅思才,就趕緊在屋內起磚刨坑,把兩具死屍深深埋入墊平。然後洗滅院內外的血跡,細檢全屋全院和牆外;都做得毫無破綻,方才命羅思才倒鎖房門,把羅思才帶迴自家,預備略看風色,打發他離開此地。這樣似乎可以沒事了。不意薛兆之妻聽出緣故來,今見自己丈夫,把一個殺人兇手留在自家,這如何使得了!而且女人膽小,看見羅思才眉頭上帶有殺氣,又看見自己的丈夫臉上,也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猥相。她這女人嚇得不敢再勸,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薛妻隻是尋常婦女,既如此膽小,似不至生變。偏偏薛妻之父是個刀筆吏,專吃葷食的黑墨嘴。等到他的女兒托詞迴娘家,可就免不了父女之親,說及此事,何況她還害怕?這女人意思之間,要煩他父親設法催勸丈夫,與羅思才斷交,把羅思才攆走。女人家的打算未嚐不對,而且她很謹慎,很有向夫之道。但是她父聽了,起初毛發聳了聳,繼而眼珠一轉,他要借此生財。


    這個老人與那個老人臭味截然不同;那個老人是短衣幫,這個老人是長衫朋友;可是其食黷之情一般無二。不然的話誰肯把少艾的女兒嫁給異鄉光棍?無非是貪圖財禮罷了。這個老人很驚訝地聽完,囑咐女兒:“千萬嘴嚴,這不是鬧著玩的,一個弄不好,就有性命之憂。”他又加細地打聽女兒:“這姓羅的跟姑爺到底是什麽交情?他的家道比你們家如何?也有個上萬的家富、成千的進賬麽?”然後又問殺人捉奸的細情。


    這女人忘了他丈夫的告誡,以為最近者莫過夫妻,最親者莫過父女。瞞別人則可,瞞自己的父母,有什麽用?何況自己正沒主意,本為要主意,才細告娘家父母。她就舉其所知,細細告訴了他的父親。


    這老人把一切細情打聽在腹內,嚇唬女兒:“千萬別泄漏,一教別人知道,可不得了。你別忙,我去勸勸姑爺,教他把那姓羅的好好送走;你們兩口子就可以好好過日子了。我說的對不對呢?”他女兒道:“敢情那麽好呢。你老不知道,這姓羅的一臉兇氣,每天我給他送飯,隻一挨近他,我就哆嗦。”


    父女議罷,這老頭子又細細推敲了一晚,次日果然帶一包禮物看望姑爺來。寒暄、探問,漸漸說到正題;要替姑爺除害,要出首殺人兇犯!……口氣很厲害,呈稿也寫好,比比劃劃,做給姑爺看。他的用意,究竟是敲姑爺的朋友羅思才,還是敲姑爺本人,也很難捉摸。他的話卻是一片大義,要替朝廷維持治安,要替人間除掉惡棍,要替屈死的冤魂報仇雪怨,並且還要替姑爺、女兒除去株連的禍患。滿是大仁大義,口縫中微微透露這麽一點小意思:“得錢便完。”他卻不識得紅胡子薛兆的脾氣。


    薛兆乍聽顏色一變,登時又把驚詫之情止住;和老丈人此諷彼試,對付了好半天。老丈人一連站起數次,被他攔住幾次。老丈人一臉的救苦救難:“你夫妻是安善良民,哪裏見過這個!你們無非是怕他,再不然,是怕打官司受連累。你可不曉得蜂螫入懷,解衣去趕。一個殺人兇手找到你頭上來,你要躲也躲不成,你越怕事越壞。咱們得跟他硬頂,用好言哄住他,不要受他的威嚇。你在這裏,我給你去辦,官麵上我有的是朋友,管保你夫妻受不了大連累。……你不要再顧交情了,我也曉得你跟姓羅的交情很深,可是朝廷的王法咱們得遵,咱們不能以私交滅大義。”


    這老人非常難纏,幾次將薛兆激得要翻臉,可是薛兆終於咽下去。薛兆分明看出來意,不見得定要出首,無非是詐財。薛兆到底明知上當,勉賠笑臉來上當,千恩萬謝,自掏腰包,拿出五百兩銀子。


    這老人一見十封大銀錠,眼珠子幾乎跳出眼眶外。薛兆一伸手攔道:“且慢,老爺子,你聽我說,這姓羅的當年救過我的性命。……”這自然是借口,其實是薛兆救了羅思才。“他如今殺人犯罪,我也救不了他,可是我不能教他在我家被捕。你老既然是在官麵上有朋友,我就拜托你了。這五百兩銀子要是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我就甘心認頭。萬一還嫌少,那麽我和姓羅的全認命了。他殺人,他償命;我窩藏兇手,我願打官司。你老先把你的女兒接迴,我們情甘願意,自找倒楣。你老先把這呈稿給我,銀子你不妨先拿去,試著辦辦看。若是一定要姓羅的本人前去歸案,到了那時,我們再看。不過,你老可要明白,我這位羅朋友是個什麽人物,不要看錯了人才好,並且他已然不在此處了。你可以問你令嬡。”


    這老人滿口答應了,把五百兩銀子帶走。他的打算,這事很有油水,便須慢慢地擠。一下子擠猛了,難免擠炸。哪知道這麽剛一擠,就擠炸了!


    薛兆抓了一個空,找到羅思才藏匿之處,對羅思才說:“大哥,我可是護不住你了。你那女人本是好女人,你把她殺了;我這女人卻真不是東西,她唆使她爹來嚇唬我。我這老丈人恐怕比你的老丈人更可惡,他要從我身上發財。我看大哥可以先躲一步,留我在這裏,跟他們對付著看。”


    羅思才不是平常老百姓,不等薛兆說完詳情,也不等說出辦法,他就立刻雙眉一挑,哈哈一笑,道:“好!我走!我決不累害了老弟的家室之好。我早知弟妹膽小害怕,婦道人家當然不願在家裏窩藏一個兇手。老弟的嶽丈人呢,當然也要保護姑爺。”


    薛兆遞給他銀子,勸他立刻投奔某處某人,勸他不要迴家,恐怕老刀筆暗中報官,在那裏等候臥底。又告訴他:“不出半月,我必找了你去,那時再商長遠之計。目前之事,卻是太緊急,恐有不測。”


    羅思才笑著接了銀子,拔腿就走。薛兆指定教他潛伏某處,他竟口頭答應,實際沒肯去。薛兆本欲略觀風色,隻要不生枝節,便找羅思才去。哪知迫不及待,剛剛到了五天頭上,突然發生盜殺巨案。老刀筆之家進去一賊,把老刀筆的頭割去。當夜在薛兆家中,也突從外麵擲進好幾塊石子。薛兆奔出一看,在月影之下,階石之上,擺著“蝗石陣”,暗示著“地危勿入”,“時迫速逃”的意思。擲石之人早已不見了。(葉批:以飛蝗石布陣示意。)


    薛兆很機警,心知有變,急忙追出去。他暫不歸家,到次日竟探悉老刀筆之家遇盜被害。薛兆立刻省悟,一逕找一地方,暫行潛藏。直到入夜,方才試探著迴家一看。他自遭嶽家訛詐,早已有準備。在暗地埋藏了一包珍物金銀,此刻立即挖出來。帶在身邊;另備一把小刀,就用它護身;像做賊似的,到自家一看。他的妻已然不在家,隻有女傭人在廚房,屋中淩亂,似有變故。他欲見妻子一麵,此刻已不可得。他歎恨一聲,竟帶了錢,棄家出走。薛兆要追上折臂羅思才。羅思才竟不知已逃往何地。薛兆料到自己的妻子,必將殺父之仇疑到自己身上,那麽自己也就摘落不開。然而因此一出走,又弄到無家可歸。可是此事傳在江湖上,都說薛兆為人有義氣,夠朋友。


    最後,有洞庭湖的會幫,把紅胡子薛兆邀入,不久很為倚重。等到洪澤湖爭碼頭事起,薛兆與同夥前來幫奪碼頭,一戰而勝,再戰又勝;不久,升為副頭目。又不久,當了頭腦人物。


    紅胡子薛兆二番創業,聲望漸高,在洪澤湖立下穩固的基業。人在得意時,往往顧念到舊情,因此想起了斷臂羅思才,便托人設法查他下落,竟一時沒訪出頭緒。這個斷臂漢本有殘疾,似乎易找,可是他竟會走沒了影。薛兆又派二徒弟焦國強迴到故居,密訪他那年輕的妻子,今日究竟作何生活,是否已經改嫁?他記得自己臨棄家出走時,他妻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他還要打聽打聽,臨盆之後是男是女?是否養活?如果沒死,料此時也有六七歲。他還希望把自己的骨肉尋迴,不能教小孩子隨娘改嫁,管別人叫爹。


    他又想此事過錯,一半在老嶽丈身上,一半在羅思才身上,本來和自己無幹,在他夫妻倆身上更是渺不相關。隻是命案已出,自己涉嫌很重,不得不出來躲躲。現在時過境遷,料也無妨,如果他妻未嫁,他還想覆水重收。他遂命二徒弟帶了錢,專誠去打聽;去了一個多月,輾轉訪求,才知他妻果然未曾嫁人。可是一提到薛兆,因他走得太怪,躲得無蹤,由不得引起嶽家的疑猜來。這女人說起來就切齒痛恨。認為她的生父慘死非命,必是羅思才和薛兆二人通同設謀加害的。若不然,人不虧心,何必避嫌?這女人再猜不到薛兆與羅思才當時已經各犯心思,這女人咬定死人之事,薛兆必然知情。這也是當然的,放在誰身上,也難免有此一疑。


    多虧薛兆這迴遣人尋妻,預留著退步,派去的這個焦國強也是一把好手,很能見機生情,東說西說,還不曾把實情說破,隻拿寒暄話點逗幾句,已經引得這女人流淚不止,恨罵不休。她對徒弟說:“客人你聽見過麽,做女婿的會跟外人勾結,謀害他的嶽父,這是人麽?這還有點夫妻的情腸麽?”


    這個女人卻真給薛兆生了個男孩,如今已經六七歲了。這女人自經慘變、喪父之後,丈夫又逃,她便痛哭著搬到母家,與老母內弟到官衙申冤告狀。兩件慘案俱發,官府自然要緝拿羅思才,至於薛兆當然也脫不過。這案子始終未能破獲。這個女人等到生產之後,就守著無父孤兒,隨著內弟苦度日月。後來老母去世,母家不能寄居,她就另立門戶;倚仗還有些資財,好生支持著,放賬糊口,兼做活計,居然把孩子拉拔大了。現在她依然度著像寡婦似的生活。


    焦國強忽然來訪,這女人勾起舊日苦情,不由罵道:“姓薛的一點夫妻情腸也沒有,他護庇土匪朋友,把先父害死,這個情理太難容。我縱然是個沒有能為的女人,我隻要知道姓薛的下落,我必定到官出首。他和姓羅的是一對強盜,全不是好東西,剮了也不多。”


    焦國強坐在客位上,老老實實地聽,他眼見這位師娘如此痛恨,吐了吐舌頭,把實話全咽迴去。隻委婉設詞,留下五十兩銀子,對師娘說:“我也算是薛師傅的徒弟,他可是沒教過我。我們老人家運貨,曾經請過薛師傅押運過貨。我這次來,是想請他老給我們護院,既然你老不知道他的下落,也就算了。這裏是五十兩銀子的聘禮,別看老師沒在家,我也應該孝敬師母的。”銀子掏出來,這女人起初不受。焦國強說:“我這小師弟我得見見。這銀子就算給師弟買書的吧。”一定請師母留下,站起來要走。


    這女人很詭,五十兩銀子舍不得不收,可是要見他的兒子,她到底不肯引見。說是:“這孩子給人家學徒去了,窮家苦業,哪能教他在家裏玩?”這小孩子據她說才七歲,七歲的小孩就會學徒,顯見是假話了。


    焦國強告辭出來,還是想認一認這個師弟。他想了個招兒,居然從鄰居口中,探出此子的乳名,叫做薛時茂,他設法偷偷見了一麵。這孩子是個很胖很黑的小子,看外表似乎很茁壯。看罷,又逗引著說了幾句話,這才迴來複命。


    紅胡子薛兆聽見故妻健在,尚未改嫁,又給自己生了一子,且已能挾書上學了。他心中說不出的感慨,既心痛又悲傷,聽徒弟細說原委,他不由罵了一句:“這女人也不是好女人,天生是刀筆的丫頭,真有個狠勁兒,她還想告我?好老婆,媽拉個蛋的。可是的,我的小子,我不能平白給她。我得弄迴來,這是我的種,可不能隨便跟著她,管別人叫爹。我得想法子,女人的事靠不住,人家守寡到半輩子,還有改嫁跟人跑了的呢!”徒弟笑道:“老師這可能是想錯了。師母這人我看很有骨氣,人家守了這些年,焉能忽然改嫁?你老別看她說氣話,我看你老一迴去,準能破鏡重圓。”


    薛兆想了想,總是不肯輕離,對徒弟說:“我不能為一個女人,就一去好幾百裏,她又記恨殺父之仇;我又不愛見她。你們誰給我想法子,把那孩子給我誘出來。”手下的朋友也笑道:“夫妻沒有隔夜之仇。我想大嫂既不肯嫁人,當然惦記著大哥。大哥索性親去一趟,保管把她娘兒倆全接來了。”


    薛兆依然猶豫,過了半個月,到底重遣兩個徒弟,帶數百兩銀子,到他故妻那裏,一麵送錢,一麵接眷。“萬一這女人不肯來,你們就想法子,把孩子弄來,我還要教訓教訓他,教他將來好接我的攤子。”兩名徒弟依言前往,果然不出薛兆所料,這女人鐵石心似的,隻不肯來。任憑徒弟如何勸說,又聲揚現在薛兆已然混闊了,他老依然記念著家眷,師母不要辜負了師父的盛意。


    這女人道:“我不告他,就是好事。你們迴去吧,煩你們告訴他,這輩子別想見麵了。”徒弟見不是話,忙又改口:“師母既不願意去,在這邊住也是一樣。可是師父人老思子,他老的意思,是打發我們接師母。師母不能來,可以把小師弟接了過去,教老師看上一眼,他心下也高興。”這女人勃然變色,說道:“不行,你們原來是給你師父領孩子來了,告訴你們叫他等著吧,等我改嫁後,他再來領孩子;再不然,等我死後。”把放在桌上的銀子,全摔在地上了。


    這女人不愧是刀筆之女,見事又快又辣;若不然,她也不會獨撐門戶了。兩個徒弟全都紅了臉,可也不由得暗暗佩服:這位師娘軟硬不吃,真跟師父是一對。徒弟忙站起來,好好勸慰。這女人過了一會,也轉嗔為喜,拿出主婦麵孔,來敷衍客人;可是到底不放孩子。徒弟無法可施,隻得依著老師的話,改用誘拐的方法,要把小師弟盜走。隻是這師母很詭,防備很嚴;小孩也不傻,竟不上當。


    兩個徒弟去了多日,不能得手。越在附近徘徊得久,越引得師母留神。後來索性弄明了,師母把徒弟的陰謀揭穿。兩個光棍居然鬥不過這一個女人,徒弟當場挨撅,強賠笑臉,向師母再下說辭:“師母你是明白人,我們師父實在想孩子,才打發我們來。你老隻把孩子送去,教他看一眼,哪怕你再帶迴來呢?你得想想,我們師父現在是發財了,立了根基,這才有接家眷的心。你老一定不肯去,我們師父歲數很大了,有朝一日,一口氣上不來,這份家當平白送給外人,你那孩子可就摸不著了。你老何不打發師弟承受家產去,你別慪氣,你得替師弟打算。他小小的孩子,跟了我們去,立刻變成了家財萬貫的闊財主少爺。師母你再思再想。”


    這師母聽了,忽然堆笑,旋又哼了一聲,道:“我明白,謝謝你二位。姓薛的也許發了財,管保是橫財。我的兒子,我就叫他討飯,我也不教他承受光棍的產業,訛人、詐人、偷人、搶人的家產。”


    徒弟相視吐舌,隻得告辭,剛站起來,又坐下道:“師母,還有一節,我師父是發財的人了,他至今還是老光棍,別說另娶,連個小老婆也沒有。你不肯把孩子還他,他盼子心切,他要是一賭氣,納寵延嗣。你那時候再替師弟想想:明明正枝正葉,反倒在一旁看著;是小老婆養活的孩子,反倒成了大少爺,承受家當……。”


    這師母更聽不慣小老婆三字,一聽這話,大罵起來:“你告訴姓薛的去吧,他隻管娶小老婆。他隻要娶小老婆,我立刻就改嫁。……”徒弟笑道:“師母偌大年紀了,別說笑話了。”師母罵道:“哪個王八蛋才說笑話。我老了,就沒人要了麽?沒人要,我不會倒貼養漢?”


    這女人早已不是初嫁薛兆時那樣了。這七八年守活寡,獨撐危局,已將她磨煉成潑辣剛烈的人。她若沒有剛性,決不會替父親申冤,把自己男人告了。自從薛兆派人接眷,她就暗自尋思,早將全局從頭到尾盤算了七八個過。她不是不為兒子日後打算,她心中老有一塊疑團,覺得她父之死,薛必知情;薛之發財,並非正業。


    她存了這樣的念頭,又因自己多年來苦度歲月,也積存下一筆錢,數目雖小,也夠助她兒子自立的了。她預備孩子大了,開個買賣,母子平平安安過這一世。她早無破鏡重圓之心了。因為她父一死,薛兆立刻棄家一跑,任何人也要懷疑的。當下這女人瞪著眼,威嚇二人道:“我的話說盡了,咱們今天客客氣氣的。趕明天我再見您二位在這裏徘徊,我可對不住。……”說著從床席下抽出一把菜刀,往桌上一拍,她要拚命。


    兩個徒弟牽於師母的名義,飽受了一頓奚落,隻得垂頭喪氣,跑迴去報知師父;又對師兄弟們講:“怪不得咱們師父夠勁頭,連咱們這位師娘,別看是尋常女人,居然夠厲害的,不亞如粉麵夜叉。我們兩個大小夥子,簡直栽在師娘腳下了。”


    紅胡子薛兆二番聽了迴報,搔頭罵道:“這娘兒們,我倒看不透她,她還有這兩手,大概是你們屎蛋吧?”又道:“她不給我孩子,我得琢磨琢磨她,娘賣皮的,看看誰行?”口頭這樣說,他心中也不禁佩服,真個的越發激動伉儷之思了。既然哄不出來,又買不動,嚇不倒,薛兆立刻想出另一種辦法。


    擇一日安閑,他率領幾個小徒弟,親自去了一趟。他先到近處,投拜同幫;同幫老大問他何故遠出?他笑說:“接家眷來了。”可是言下求同夥幫忙,給他預備車船等物,還要蒙藥薰香。


    同幫老大很覺詫異,等到問出實情,禁不住笑了起來。嘲笑薛兆:“難為大哥怎麽想來,這主意打的不壞。大嫂不肯走,不妨硬架。”跟著拍手打掌笑道:“老大哥,我再教給你一個好法。嫂夫人跟你多年久曠,別看她嘴強心硬,有的地方不能要強。喂,你索性把大嫂薰過去,可別全薰過去,隻教她迷迷糊糊的,你就幹脆跑到自己家來一個采花。把大嫂服侍痛快了,她一定要從你的,我說怎麽樣?這法子妙不妙?”(葉批:此計大妙!)這話說得薛兆也不由臉一紅,他正是打的這個主意,被同夥衝口說破了。他當下笑道:“你別損人了!”同夥道:“我說的是真的,嫂夫人跟你久別勝新婚,你隻勾動她的凡心,管保她好好地上了車。她自然乖乖地跟你走。”


    薛兆大笑道:“你把我損透了。你別說閑話,我問你,你得給我預備車船,到底行不行?車上的把式、船上的水手,都得要用咱們本幫的弟兄才好。你不曉得,我那內人是個刀筆的女兒,刁鑽極了。我怕她半路上喊叫殺人了,教官麵聽見,又生枝節。這必得上上下下全是自己人。說是說,笑是笑,老大哥,你可得早早給我安排好了。”


    同夥老大自然慨諾。於是紅胡子薛兆暗作準備,先領著徒弟,到他妻子的住處,圍著院子前後加以窺測。第二步,就擇了一天的夜晚,薛兆親率四個徒弟,乘暗襲入己宅,真個的和采花賊一樣。徒弟們忍不住嗤嗤地暗笑,薛兆也忍笑不禁,笑著罵徒弟:“噤聲!”


    薛兆的女人獨守空房,居然很有停機訓子的模樣,一吃了晚飯,便挑燈做活,和七歲的兒子在一個桌上。小孩子就燈下讀書,她就運針走線,給人做外活。薛兆先遣兩個徒弟入內,拿著薰香和撥門的小刀等物。這薰香是同夥老大借給的,同夥老大暗開玩笑,把薰香中暗摻了些鼻煙,力量未免不足。薛兆師徒哪裏曉得,直耗到二更以後,女人帶了兒子上床安歇,把燈也吹熄了。


    過了一會,聽聲息似已熟睡,徒弟抽身出來,向師父暗打招唿,請師父自己用薰香。薛兆笑斥了一聲,徒弟這才點著薰香,煽起煙來,吹入屋內。約有半頓飯時,聽裏麵打噴嚏,徒弟們知道居然把師娘薰過去了。這才又一打招唿,薛兆從房上飄然而下;來到屋前,側耳一聽,又將薰香吹了一陣,然後撬門入室,就用火折子點亮了屋中的燈。


    薛兆持燈低頭,見這個女人風韻猶存,不過三十二三歲,比薛兆小著十多歲,麵龐略見黃瘦,似乎帶出寡婦相,此外似與七八年前無異。她此刻擁衾而臥,七歲的兒子傍著她;她眉尖微皺,顯見生活不如意,在父死夫逃之後,飽受憂患挫折了。當年的嬌態,在沉睡中也已消失不見。(葉批:前說七歲,見風即長。)


    薛兆更低頭看小孩子,兩手伸出衾外,圓胖臉,黑眉毛,黃頭發,活脫是自己的模樣。薛兆照看完了兒子,又照看他的妻子,聽唿吸之聲,知道已中了薰香。薛兆不覺得也大動凡心,低罵了一聲,遂一吹哨,要把徒弟叫入。兩個徒弟偏偏隱在院內,替師父巡風,連叫數聲,不肯進來。薛兆忙出來,笑罵道:“你們怎麽不進來,也太混賬啊!”兩個徒弟這才答應。


    薛兆終命兩個徒弟,進了屋內,把小孩連被一卷,立刻背走。隻剩下小孩的母親一個人在床上,這四個徒弟居然全要走開。薛兆喝住兩個徒弟,教他二人仍在房上巡風,然後自己一個人重新入室,第一步先吹了燈。


    薛兆之妻、孩子的母親,在床上擁衾而睡,睡得很熟。雖然中了蒙藥,可是這藥早已摻了假,力量當然很小。薛兆居然摸著黑,湊到床邊,剛要脫鞋,忽想不對。黑影中不辨麵目,也許藥力不濟,被他妻子錯認了人。薛兆忙又下了地,重新點亮了燈。又走到門口,往外一探頭,怕的是徒弟偷聽窗戶,他然後迴手閂上門。


    紅胡子薛兆是老江湖了,究竟也有點赧赧然。他情不自禁,先往床上看了一眼,他的妻微有鼻息,一動也不動。薛兆立刻就一點也不客氣,就升堂入室,登陳蕃之榻,作入幕之賓;將脖頸一搬,略施溫存,權行霸術。他妻像死屍似地隨他擺布,可是薰香力薄,孤衾易驚;這女人睡夢中突然驚醒。這女人自從父死夫逃,守了活寡,早存了自衛的戒心,在她床下有一把菜刀,在她枕畔還有一把剪刀。


    這女人突然驚叫,驀地亂推亂抓,竟被他摸著剪刀,照薛兆劈麵就刺。麵麵相對,不能迴手,不能施力,這剪刀被薛兆格架在臂外,持刀的手被壓在肘下。薛兆早防備意外,可是她也早防備意外,薛兆的手被她咬傷,臉被抓破。她的剪刀被奪出,拋在地上;薛兆連忙的低聲叫他妻的小名。當薛兆出走時,兒子還沒有生,自然不能指子稱母。他就一疊聲叫道:“小招,小招!是我,我是薛兆!”他妻的小名叫招弟。


    但是,他妻此時驚愧駭恥交迸,隻當是強盜入室,哪裏聽得出口音來?而且她兩眼大睜,其實還未睡醒,她也認不出是誰。她隻知道這是一個野男子,被他得了便宜去。她瘋了似的要拚命。她是一個小矮個女人,她破出死力來,口咬,手抓,腳踹。薛兆居然應付不暇,受了好幾處傷。


    起初他低叫,末後竟大聲嚷罵起來:“小招,小招,你他娘的,別咬!你看看我是誰?哎呀!你鬆手,你撒嘴……哎呀,哎呀!你看我是誰?”他的太太倒一聲不響,沒有喊殺人,也沒有喊救命;薛兆倒怪叫起來。(葉批:狀聲狀色,令人絕倒。)房上徒弟沒聽見,院中的徒弟聽見了,忙奔到窗前,隻聽屋裏“劈嚦蓬隆”響作一片。他的師父和師娘在床上亂滾亂打。跟著房上的徒弟也跳下來,兩個徒弟偷聽不足,竟撒破窗紙偷看,兩個徒弟全笑得打跌;可是竟忘了奔入拆解,情實也不好意思進去攔勸。


    紅胡子薛兆誌在破鏡重圓,胳臂上已被咬傷一大塊,未忍下毒手。這女人咬住薛兆的胳臂,任薛兆唿喊拆奪;她狠極了,居然不作聲,不鬆口。薛兆實在忍不住疼痛,忙用辣手,一托他妻的咽喉,狠狠扣喉一托,施“黃鴛托脖”。他妻不覺鬆了嘴,又伸手抓搔薛兆的臉。薛兆無法,突然捋住了他妻子的手腕,就勢一摔。在床上不得用力,竟沒有摔出去。這女人像雌虎似地又撲過來。薛兆被迫連叫“小招”,兩個人在床上又滾成一團,撞得床吱吱格格亂響,靠床的桌上擺著的瓷器也叮叮當當摔落好些。這女人豁上性命,不依不饒,沒完沒散。薛兆把她一推,她仰麵跌在床上,半截身子落在床下。薛兆這時從床上站起來,把衣服理好。哪知這女子好像是摔昏了,其實依然要拚命;又被她撈著席下那把菜刀,她爬起來,掄刀就砍薛兆的腿。薛兆正站在床上,卻幸燈光輝煌,一看刀到,吃了一驚;也就顧不了許多,忙展開拳技,一側身,突然飛起一腿,“當”的一下,把刀踢飛。女人大叫一聲,持刀之手受了重傷。武力不敵,她這才大聲喊叫:“殺人了,有強盜!”


    薛兆一疊聲地罵:“小招,是我,你娘的別嚷!你看看我是誰!”這女人充耳不聞,依然怪叫。兩個徒弟實在不能坐視,萬般無奈,明知人家是兩口子,一個師父,一個師娘,沒有徒弟橫加參預之理。到此也隻得彈窗推門,連叫:“師娘,師娘,你老別嚷!那是我師父,你別打了,你快穿上衣服,我們好進去。”兩個人且說且著急,一使力,門扇喳的一聲,被推裂了一條大縫子。


    這女人迴身一看,到此方悟,又低頭一看,駭唿一聲,連滾帶爬上了床,拿被來亂掩一氣。倒惹得紅胡子薛兆哈哈大笑,一跳下地,過去開門。兩個徒弟一擁而入,給師娘請安,替師父道歉請情。這女人一隻手臂被踢得奇重,頭時驚急,也沒覺出疼痛,隻一聲不響,忙忙地穿上衣服。


    薛兆跳下地來,把燈移到床邊,忙忙地先將剪刀藏起來;這才對他妻說道:“喂,小招……”當著徒弟不好再叫小名了,改口道:“我說喂,你真夠可以。你倒看看我是誰,你怎麽就動刀?你迴過頭來,你仔細看看,是我,是我迴來了。”賠笑站在他妻身旁,好像替娘子做肉屏風,好教他妻穿衣服。


    徒弟們進來了,隻遠遠地站著,七言八語幫師父說話。這女人擁衾穿衣,好好歹歹地登上褲衣,把眼揉了又揉,側眼凝視薛兆。“果然是他小子迴來了!”她又往四麵偷看,還有兩個生人,內有一個就是上次誘拐她兒子來的那個光棍。她明白過來,又盯了薛兆一眼,縱然久別,麵貌未改,她認出來了。她忽然把嘴唇一咬,恨罵道:“好!你這東西,原來是你!賊骨頭,賊眉鼠眼的不學好!你剛才那是幹什麽?你這小子天生賊胚子,跟你自己的老婆也來這個。不用說,你在外頭玩這把戲玩慣了,不知道多少女人毀在你手裏呢!”


    兩個徒弟一聽要糟,這位師娘心思一歪,歪到這上頭了。兩人相對無計,看這塊爛泥,師父怎麽糊弄。這女人又說道:“不行,你給我滾!你跟你自己的妻子施這個,你跟別的娘兒們也一定這樣。我不能跟采花賊,你給我快滾!你……”嗓子越說聲音越大,似乎要大嚷。


    薛兆左一躬,右一揖,滿臉賠笑道:“娘子你也鬧夠了,你別往歪處想。我現在發了財,要接你娘兒倆上那邊享福去。我怕你戀著老家不肯去,所以才偷偷地進來哄你。”


    娘子罵道:“放你娘的屁!你那麽樣地哄我,你一聲不響,硬闖進來,跟我動手動腳!”這女人居然拉下臉來,挑明了說,一點也不害臊似的。其實她此時滿臉通紅,早已羞愧難堪,她口頭上依然倔強。


    兩個徒弟進來的不是時候了;可是徒弟不進來,師娘必然還嚷。薛兆倒背手,往後揮他兩人出去,二人悄悄地退出門外。薛兆看住了他妻的兩隻手,提防她再動手動刀;身子卻直往前湊,靠著妻子身邊坐下,再好言相哄。


    兩個徒弟退在門外,貼在窗前,替師父巡風望。這小院鬧得不算不兇,幸虧是獨院無鄰,又在深夜,居然沒有驚動四鄰。兩個徒弟齜牙咧嘴,暗說:“師娘好厲害,看師父怎麽耍叉吧。”側耳傾聽,師娘還是高一聲、低一聲地罵。


    紅胡子薛兆道:“得了,娘子別罵了。我現在發財了,我沒有忘了你,我派了兩次人接你享福去。如今我又親自來請你,你消消火吧!外頭有車,咱們走吧!”師娘啐罵道:“你這東西不用哄老娘。你有無窮的富貴,老娘偏不去享。老娘與你仇深似海,你乘早留著話,打點閻王爺去吧!你這東西太毒,一點夫妻情腸沒有。你跟姓羅的通同作弊,害了我爹。我問你我們老爺子到底是死在誰手裏,你說!”


    薛兆連忙辯解:“那自然是老羅幹的。實對你說,我就為了嶽父的事,才追了姓羅的去;一追追出百十裏,也沒有捉住他。你想,他跟我從前是朋友,我再也想不到他會殺害朋友的親戚,而且還是長親。你的父親,你自然骨肉關心;我的嶽父,我就會忘了不成?咱們是夫妻,和姓羅的不過是朋友。他犯了殺人罪,我可以護庇他;他害了我的嶽父,我還能饒恕他麽?我是要追上他,把他活擒住,教他給嶽父抵償。不想沒追上,半路上聽說舅爺連我也告了,我才嚇得不敢迴來。姓羅的害得我夫妻失和,傾家蕩產,我恨不得吃了他。你怎麽反咬我和姓羅的通同作弊呢?你太屈我的心了!我敢對你起誓……”


    二徒聽到這裏,屋內咕咚一聲,他們的老師給師娘跪下了,居然對燈發誓:“殺老丈人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跟姓羅的通同作弊,幫著殺老丈人,教我活著當一輩子王八,死後再接著當。”(葉批:第二句當王八,尤妙!)


    這樣的起誓,勾得薛娘子也忍俊不禁,“嗤”的一聲笑了。拿腳踢薛兆道:“好東西,你是起誓,你是罵街?你別忙,老娘也想開了,總有一天,教你當當活王八。”這工夫緩過去了,薛娘子手臂灼痛起來;一陣掙紮,渾身也酸疼,連骨頭都發酸。恨得她罵道:“你小子夠多狠!你看看你踢得我手腕子都要斷了。”薛兆順坡而上,笑著站起來,道:“我看看,我給你吹吹吧。”又把腦袋送過去,迎著燈亮晃給薛娘子看,說道:“你也看看我的臉,讓你抓得稀爛八糟。你們老娘們就是會搔臉,跟貓似的。我的胳臂也教你咬掉一塊肉……”


    話沒容說完,“刮”的一聲脆響。薛娘子好不溜撒,一揚手,一個耳光正扇在紅胡子薛兆的赤紅臉上。薛兆道:“好打,好打!打完了這邊不算,還有那邊呢!勞你駕,一邊一個。”又把左腮送上來。薛兆滿不在乎,一心要誘走這一妻一子。


    薛娘子竟被鬧得磨不開,這隻手揚起來,打不下去了,劈麵啐道:“老沒正經的東西,想不到你是這麽一塊貨!我怨那死去的爹,不睜眼,毀了我一輩子。什麽人不能嫁,偏偏嫁了一個活土匪,死不要臉的東西。”說著又當地啐了一口。薛兆越發大笑起來。


    兩人越說越不帶氣,話聲越來越低,兩個徒弟反而後悔剛才冒昧進屋,多此一舉……。果然師父的主意不錯,“夫妻沒有隔夜之仇”,師父這兩個耳光沒有白挨。兩個徒弟是這麽想,殊不知薛娘子雖然複心和好,仍無意同歸。她心中仍有疑慮,猜不透薛兆今日作何生涯。二徒弟估量時候不早,就要進去,催師娘上車。


    不知怎麽一來,又說翻了。突然聽師娘嗷嘮一聲大叫道:“哎喲,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像瘋了似的,往床上一尋。孩子早教薛兆那兩個徒弟盜走了。因為蒙藥中摻了鼻煙,減了麻醉力量,這小孩子被背到半路上,便漸漸蘇醒;還沒到同幫家中,小孩子便大哭大鬧。這工夫在同幫老大家中,也正撒潑打滾,鬧得不成樣子,和現時他的娘一樣。


    薛娘子全副心神都在這一個嬌兒身上,嬌兒不見,她立刻又翻了臉。薛兆正挨著她坐著,本已快和好了。現在動了她的心肝;她立刻張眼四尋,尋之不見,立刻伸手一抓。薛兆早提防著,看事不好,忙用胳臂一擋。薛娘子往床裏一栽,她立刻一滾身,探手一撈,隻撈著一個枕頭;拿這枕頭,照薛兆劈麵砸去。薛兆登時又跳起來了。……兩個徒弟沒聽出所以然,看情形都知要糟。師娘一疊聲地叫:“你還我的孩子,你還我的孩子!”


    孩子早就丟了。薛娘子孤衾獨宿,突遭丈夫夜襲,一時驚愧忘情;直到薛兆講起攜子一同北上的話來,她方才想起。屋中鬧翻了天,小孩子怎麽會沒醒?急急地一看,方才省悟;剛才孩子睡覺的窩兒,被孩子他爹占了去。孩子的窩早已沒有孩子了。她登時急怒,孩子就是她的命。她的後半輩子全依靠這個孩子了。這不用說,她丈夫兩次派人明拐,今次親來夜偷,目的也全是衝著孩子而來。


    旁的話好說,要教孩子離開娘,簡直不行!薛娘子竟又跳下床,衝薛兆撲來;可是勁頭已差、銳氣似消。剛才她錯當是野男子,為了全貞保節,豁出死命來拚,故此銳不可當。如今被薛兆踢了一下,覺得她丈夫果然是個把式匠;乾綱一振,自己不是敵手。而且舊日女子即講三從四德,一向是怯著丈夫;況且這個丈夫不是尋常人,是耍刀把的家夥。剛才她鬧得那麽猛,此刻竟不能再接再厲。


    薛娘子一跳下床,撲勢很猛,來勢實慢。被薛兆輕輕一閃,快快一拿,把兩手捉住,就勢一抱,給穩穩地抱到床上。她無可奈何,又要大喊;複被薛兆輕輕一按,把嘴給掩住了。然後藹聲哄說道:“小招,你又要發瘋!孩子,你隻管放心,此刻早走出五六裏地了。你老老實實跟我走,母子照樣可以見麵。不然的話,娘子,我可對不起你;我甩袖子一走,你們娘倆一輩子,再也別想見麵了。”(葉批:極細處。)


    薛娘子的弱點被抓住了,再強硬不起來,就縱聲哭泣,且哭且罵,要死要活:“姓薛的,你在我們娘們身上缺德吧!我的爹教你的朋友生生給害了;我的孩子又教你們師徒生生拐走。你想盡法子算計我,孩子就是我的命,你竟要我的命。剩下我一個孤鬼,我也不活著了。那不是刀麽?你索性殺了我吧!”


    薛兆笑道:“我不殺你。你剛才可是真砍我。”薛娘子哭道:“你不殺我,你就走吧!閃下我一個人,我也不要孩子了。你是我前世的冤家,我是命裏該當,你給我走吧!”她口氣中似要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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