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錦聞言激怒,眼瞪著阮佩韋手中的殘信,手指著阮佩韋的臉,罵道:“不錯!我紮你了,我就是紮你了!你搶了我的信,你還想教我獻出來?哼哼,你做夢吧!你看我弟兄哪一點好欺負?……我,我,我枉在武林混了,我不能受這種無禮。俞鏢頭,我弟兄平白教人這麽糟踐,你老看該怎麽辦?我也聽聽你老的。姓阮的,他,他,他膽敢把我的信給搶去,還撕成兩半!俞鏢頭,我得問問你,我弟兄是衝著你老來的。我們不錯,是寫信了,寫信就犯私麽?我是給你老幫忙來的。我不是來當罪犯的。我請問他憑什麽搶我的信,憑什麽拿我當奸細?俞鏢頭,我們得要問一個明白。我弟兄教人這麽侮釁,我弟兄不能這樣認栽!”趙忠敏也發話道:“著啊!我們寫信了,我們犯了什麽歹意,就不許我們寫信?我們得要問個明白。”


    那弟兄二人,趙忠敏有粗無細,於錦為人卻精明。十二金錢俞劍平偷窺他的神色,他也偷窺俞劍平的神色;於錦不由地動了疑心,一咬牙發狠,索性對著俞劍平發作起來了,把胸膛連拍道:“俞鏢頭,我這裏揣著信哩!但是,我卻不容人家私偷暗搶。隻要有人明著來搜,我弟兄倒可以教他把信取了去。我弟兄在這裏等著,淨聽你老的。你老看該怎麽辦吧!”說罷,氣哼哼一拉趙忠敏,兩人往桌上一靠,雙手掩胸,二目微瞑,把劍拔弩張的眾鏢客都看成無物。


    十二金錢俞劍平聽了這話,把劍眉一皺,向阮佩韋瞥了一眼,又一看於、趙,又看看眾人。眾人在外間,伸頭探腦往內窺,一時鴉雀無聲,隻聽喁喁私議。似有一人說道:“搜他!”十二金錢俞劍平急急地往外掃了一眼,微微搖頭。他仰麵一想,忽複側臉,向阮佩韋施一眼色;轉身來,這才向於、趙二人朗然叫了一聲道:“於賢弟,趙賢弟!”(葉批:以下兼采“綿針沉刺法”與“移花接木法”,曲曲寫出俞劍平之老謀深算。宮注:筆者對此另有評論。)


    二人睜眼道:“怎麽樣?”俞劍平笑道:“二位請聽我一言。我道是你幾位為什麽事,鬧這大吵子,原來隻是為一封信。我真真豈有此理,我剛才竟沒問明白!我俞劍平這次失鏢尋鏢,承諸位好朋友遠道奔來幫忙;彼此心腹至交,誰都信得及誰。我剛才出去查勘賊蹤,半路被人叫迴來;隻聽說你二位和阮賢弟三人鬧起來,我實在不曉得是為一封信……”


    阮佩韋忙道:“一點不錯,就是為一封信。他倆鬼鬼祟祟的,背著人嘀咕,私傳信件,泄咱們的底細,給飛豹子當奸細!”俞劍平搖手道:“賢弟慢講!於賢弟決不是那樣人,這裏頭一定有誤會,……於賢弟,剛才我不是說麽,我在外麵,你們在店裏鬧起來,我焉能知道?賢弟剛才那麽說,倒像我引頭似的,豈不屈枉我的心了?現在這封信在誰手裏呢?可是阮賢弟私看了,還是拿去了?”


    於錦寒著臉,目注阮佩韋,漫不答聲。趙忠敏忍不住,指著阮佩韋說道:“就是他搶的,我們不見個起落沒完。姓阮的,你眼瞎了。我們哥們就是不吃你這一套,倒要看看你小子能把我們怎樣?”


    俞劍平忙攔著道:“趙賢弟別著急,那不要緊……阮賢弟,來!我跟你說句話。”他湊近了一步,深深作揖,低聲言道:“賢弟,你看我的薄麵,把信退給他們二位吧。”


    阮佩韋怫然道:“那可不行!這是真贓實犯,我白挨了一刀子,反退給他,我圖什麽?俞老鏢頭,這信裏一定有詭,不然他們還不至於跟我這麽玩命。我要冤屈他,我情願把腦袋輸給他!”李尚桐、時光庭也立刻幫腔道:“對!這是我們三個人的事,我哥倆的腦袋也賠上。他要不虧心,為什麽寫信怕教人看;要退給他也行,咱們當眾打開信看。”阮佩韋立刻把搶到手的半截殘信又拿出來,高高舉著,就要舒展開。俞劍平哈哈一笑道:“這信裏也許有事,也不怪三位多疑。賢弟別忙,你們誰也別看,我一個人看,拿來給我。”說著把手伸了出來。


    阮佩韋略一猶豫,立刻說道:“你老可得念給我們聽。”俞劍平道:“這個自然。”阮佩韋這才遞了過去。


    於錦、趙忠敏兩人,當此時一齊變色,四隻眼齊看俞劍平的手。於錦仰頭冷笑道:“好好好!俞老鏢頭要親自看我們的私信,足見賞臉!這就叫知人知麵不知心,本來多好的交情,也當不了起疑。趙四弟,咱們倒要看一看,誰是英雄,誰是狗熊!你們隻管看吧……”


    不想眾目睽睽之下,十二金錢俞劍平把這搓成一個團的殘信,從阮佩韋手中接過,竟扣在掌心,連打開都不打開;立刻一轉身,滿臉賠笑,走到於、趙二人麵前。俞劍平把殘信往於錦手中一遞,退一步,躬身一揖,說道:“於賢弟,趙賢弟,對不住!我俞劍平交友以誠,隻許我做錯了事,教好朋友信不及我;我卻從不敢信不及好朋友。這是阮賢弟一時魯莽,眼拙心熱,把事做得太冒失了。我俞某事前實不知道。就是阮賢弟,也總怪他年輕心實,不會料事,疑所不當疑,才鬧出這笑話來。還看他一心為我,多多擔待他吧。諸位賢弟全都是我拿帖特地請來的,我要有不周到之處,還請各位當麵指教我,責備我。這一迴真是誤會,看在我的麵上,我們揭過去吧。天不早了,大家散散,明天我再給二位賠罪。”


    俞劍平滿臉賠笑,向於錦道歉。然後扭轉頭來,複向阮佩韋說道:“阮賢弟,我謝謝你。你這一番好心全是為我,反倒得罪了人,況且又受了傷;我心上太過不去了!咳,讓我來看看你的傷吧。”滿臉上露出過意不去的神色,催左夢雲:“快到那屋裏,把我的刀傷藥拿來!”


    這一來出乎於、趙二人意料之外,也出乎阮、時、李眾人意料之外。阮佩韋、時光庭、李尚桐全都瞪著眼看著俞劍平;阮佩韋連俞劍平的話全不答了。俞劍平一拍他的肩,他往旁一退;忽然麵泛紅雲,眸含怒火道:“咳,我姓阮的栽了!”扭頭就往外走。


    俞劍平忙伸手拉住阮佩韋的胳膊,連聲叫道:“賢弟,賢弟!”緊握著阮佩韋的手,連連搖動,又長歎了一聲道:“賢弟,沒法子,我實在對不過你。”又向眾人道:“眾位請迴去歇息吧!”張目一尋,看見胡孟剛惡狠狠瞪著於、趙,又看見老拳師蘇建明綽須微笑,和馬氏雙雄互相顧盼,似有會心。俞劍平忙叫道:“蘇老前輩,馬二弟,馬三弟,你請費心,陪著於賢弟、趙賢弟,迴屋歇歇吧。這一場誤會都是俞某不才,未能先時開解,才招惹起來的;平白教於、趙二位和阮賢弟犯起心思來,我心上實在下不去。我要請阮賢弟到隔壁,我給他裹一裹傷。還有胡二弟、童二爺,你也跟我來。”說罷,向眾人一揮手。


    他又迴顧於、趙,低聲說道:“咱們今晚上,就算揭過去了,二位快歇著吧。趕明天,我俞某還得請二位格外幫忙,我還有話說。”又複一揖,瞥著眾人,一齊往外間屋走去。


    趙忠敏看了看俞劍平,又瞪眼看著於錦,不知該怎麽辦好了。那於錦一臉怒氣漸漸消釋,接了這兩頁殘信,看了看,信手一團,要往懷中揣起。但見眾人麵色猶有不平,便倏地眉頭皺起,徑將那殘信換交右手,往懷中一揣,霍然站了起來,向俞劍平招唿道:“俞老鏢頭慢走!”


    俞劍平止步迴頭,藹然答道:“賢弟,凡事全看我吧。”於錦大聲道:“你老先別走。你老這麽一來把信交還我們,實給我們留下偌大的麵子;總是瞧得起我們,我們弟兄領情了。……現在,咱們就明天再見。……”說至此,目視眾人,又冷笑道:“這封信我可就揣起來了。可是別人有看不下去的,請隻管出頭。事情擠到這裏,我們弟兄雖隻兩個人,也還沒把自己看小了,刀擱在脖子上,我弟兄情願接著!哪位有心思,不滿意,哪位隻管說!”說完了,叉腰一站,目光閃閃,吐露兇光。


    趙忠敏也跟著並肩一站,順著話碴叫道:“你們誰不願意,隻管上來,我哥倆今天賣了!”


    這話一放,外間屋起一陣騷動,阮佩韋臉上一變化,腳步停住,頓時一擰身,首先冷笑道:“我姓阮的,就看不下去!我就不願意!”童冠英恰在門旁,連忙說道:“算了,算了!”趕緊把阮佩韋推到外麵,連時光庭、李尚桐,也推了出去。


    老英雄蘇建明急從裏間走到於、趙身旁,輕輕一拍肩膀,說道:“二位老弟,迴屋裏歇息吧。你要明白,胳膊折在袖子裏,打了牙肚裏咽。咱們全是為好朋友來的,真要鬧出吵子,豈不教外場笑話?況且咱們是衝著誰來的,咱們沒給好朋友幫忙,另給添膩。來吧,天還沒亮,二位先睡一覺再講。別教俞鏢頭為難了。他夠受的了!”


    於錦抗顏不答,目注外間屋;見眾人聚而不散,仍然呶呶紛議,俱各麵現不平。


    忽有人喊了一聲道:“不行!這個信總得當眾看看!這麽完了,算怎麽一迴事呢?”


    隻聽俞劍平連聲勸阻,竟勸阻不住。於錦不由得怒氣又起,麵對蘇建明,大聲說道:“蘇老前輩,這不能算完!我弟兄很明白,我弟兄平白教人折了這一下,就這麽了結,我們也真成了無恥的匹夫了!我說俞鏢頭、胡鏢頭二位別走,我們還有話。”


    胡孟剛迴身站住,沉著臉說道:“二位有什麽話,隻管說出來。”


    於錦看著胡孟剛的臉神,連聲狂笑道:“我弟兄有話,當然要說出來。”


    於錦說著,把身上那一團殘信,與俞劍平還他的另一團殘信都掏出來,前進一步,來到八仙桌旁,油燈之下;向眾人厲聲發話道:“眾位朋友!我弟兄和眾位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有有交情的,有沒有交情的,可總是武林一脈。我弟兄這迴前來幫忙尋鏢,完全衝著俞老鏢頭和我們錢師兄的交情。我弟兄不錯是來幫忙,可沒有犯法。我們弟兄不拘寫信給誰,那是我們的自便;誰也管不著,誰也查考不著。想不到我弟兄由打前兩天起,不知哪一點做得不地道了,竟有那瞎眼的奴才,把我們當了奸細,冷言冷語,也不知聽多少。教我弟兄答對也不好,裝傻裝聾也不行。我們弟兄沒法子,方才寫了這一信。這一封信是我弟兄要寄給一個人的;信裏說的什麽話,咱也犯不上告訴交情淺的人。哪知道由這封信起,又教鼠輩們動起疑來!我就不明白,我弟兄哪一點像下三濫!阮佩韋、李尚桐、時光庭這三個小子,公然窺窗偷聽我弟兄的私話,公然動手搜搶起我弟兄的私信來了;我於錦和師弟趙忠敏雖然無能,可不能隨便教人家作賤。有人硬要拿刀子,搶看我們私信,我就把性命給他,我也不嫌不值!現在這封信落在俞老鏢頭手裏,多承他看得起我們,當場交還給我們了。這是他老人家講交情、有眼力的地方,不怪人家名震江湖。按說我弟兄隨便教人家這麽誣蔑,這絕不能算完。可是我們看在俞老鏢頭麵上,我弟兄就這麽咽了……”


    於錦一口氣說到這裏,外麵嗤嗤有聲;他也不暇答理,把兩團信交在手裏,說道:“……這封信不是有人不放心,要搶看麽?好,我就拿出來,請大家看看。可就是一樣,不許髒心爛肺的小子們看!”“啪”的一聲,把手中的兩團殘信都丟在桌上,吆喝道:“你們來看吧!誰要看,誰就過來。”氣哼哼地往桌旁椅子上一坐,一張白臉氣成死灰色。


    他那師弟趙忠敏專看於錦行事,也就氣哼哼地跟著坐在一旁,口中也罵道:“你們來看吧!這信上有的是好話頭哩!快看,看晚了,可是摸不著了。”


    當下,鐵牌手胡孟剛見信團擺在桌上,不覺得就要伸手,其他別人也要踅了過來。十二金錢俞劍平到底善觀風色,急急趕上前來,橫身一遮道:“於賢弟,你這可是多此一舉!賢弟,你怎麽還是信不及我俞劍平?你們雙方都是朋友,都是為我賣命來的。我剛才什麽都說了,你還教我說什麽?賢弟快把信收起,隻要二位能擔待姓俞的,從此我們就別再提這迴事了。一錯百錯,全是俞某的錯,諸位不是都衝我來的麽?”


    於錦道:“老鏢頭,請你不要誤會我們的意思。我知道俞老鏢頭拿朋友當朋友,不論自己受著多大委屈,也不肯教朋友為難。不過我這次為勢所迫,不得不請大家看看這封信;也可以當麵分證分證,到底誰是朋友,誰不是朋友。俞老鏢頭,我於錦就是這種賤骨頭的毛病,他越拿我不當人,我偏叫他稱不了心;想動我的信,我就敢拿刀紮他。殺人的償命,我寧可死在刀頭上,也不受這種欺負;除非把我們哥兩個亂刃分屍,命沒有啦,信自然由著小子們看了。俞老鏢頭行為光明磊落,待人熱腸;就是塊鐵,也把它握熱了。老鏢頭既拿我們當人,也不管我們弟兄做了什麽對不過人的事,你信也不看,事也不究,更教我們心上過不去。你老越這樣,我弟兄更得請大家當麵把信看了,我們也好明明心。”


    趙忠敏道:“對!我們總得明明心!可有一樣,這封信隻許拿我們當朋友的人看。髒心爛肺的狗男女趁早別過來;隻要過來,我拿刀子戳個兔羔子的。”


    阮佩韋實在氣不過,猛然迴身,被眾人攔住,急得他伸脖子瞪眼叫道:“姓於的少說閑話,少放刁!姓趙的,你別裝不懂什麽!俞鏢頭聽你們這套,我阮佩韋就不信這個,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塊料是什麽變的。姓於的,你憑幾句花言巧語,想把大家拒住,不肯看你的信麽!大家不看,我看!俞鏢頭不看,我看!我挨這一刀,我得挨個值得。就這麽模模糊糊完了,從我這裏說,就不行。你想拿唾沫把這層皮沾下去,你算想歪心了。來來來,我說老時、老李,咱們三個人一定要看看……我隻怕你小子虧心,不敢讓太爺們看!”


    時光庭一聽這話,大聲應了一聲,就要往屋裏擠。李尚桐卻察言觀色,頗有些疑慮;隻挨過來,拿眼盯住了於、趙,要看他是否情願。不料趙忠敏一見阮、時二人探身要看,突然瞪著眼把信拾起來。李尚桐迷惑了,在場眾人也人人迷惑;到底不知道這封信是寫給何人的,也不知道信中究竟有什麽秘密。


    他們雙方又爭吵起來。俞劍平橫身擋門,把雙方隔開,一疊聲向眾人說:“眾位怎麽一定要看朋友的私信?你們明是為我,可是比罵我還難過呀!”


    趙忠敏一味倔強,不知起落,於錦卻有發有收。心知此信不令眾人一看,必不得下台;若教眾人看,又未免丟人。心思一轉,忙從趙忠敏手中,把信要過來,正在向眾人叫板眼。


    此時蘇建明忽然邁步上前,替俞劍平向眾人一揖道:“眾位哥們,這可不是這麽個鬧法了。於、趙二位這一來,很夠朋友了,你們不要再訌了,這封信咱們不看行不行?咱們交朋友,不就是憑著個心麽?我說趙賢弟、於賢弟,你二位如要瞧得起我蘇建明,我倒要向二位討臉。我可不是要看信。我請二位把信念念,教大家聽一聽,就算解過這場誤會去了。”


    蘇建明的話,就是給於、趙開路。趙忠敏還不明白!立刻冷笑連聲道:“好好好!”麵對眾人道:“這封信我們就交給蘇老前輩,我們隻教他老人家看。”把信立刻遞給蘇建明。


    蘇建明把兩團碎信舉著,在燈前一晃,對眾人說道:“這封信我敢保,決無對不住朋友的地方。若有對不住人的地方,於、趙二位不會燒了麽?不過,我特為給於、趙二位轉麵子,明明心,我還得念給大家聽聽。”說罷,凝老目,開聲朗讀,卻又說道:“這簡直是多此一舉。”


    這兩頁信被撕成四半,團成亂球,沒法子持讀。夜遊神蘇建明把它展開,鋪在桌子上,湊對著。眾目睽睽,都擠過來。俞劍平、胡孟剛本是當事人,反倒被擠在一隅,馬氏雙雄立在眾人背後,忙發話道:“眾位閃一閃,在外間屋不也聽得見麽?”


    眾人都不肯往後退,隻蠕動了動,一個個把脖項伸得長長的,眼珠子齊盯著蘇建明的嘴。不想蘇建明俯著頭,對著燈,隻顧尋繹信中的詞句,口中嘖嘖有聲,直看下去一整頁,還沒有念出聲來。一個鏢客催促道:“蘇老師,大家都等著你老念呢!你老別自己個明白呀!”


    蘇建明哈哈大笑,道:“用不著念,這信不是給飛豹子的。哦,原來飛豹子姓袁,並不是綠林……於、趙二位實在是好朋友,咱們可真是錯疑心人家了。”(葉批:泥中刺。)


    眾人一齊聳耳,待聽下文;蘇建明讚而不述,信的內容還是沒說出來。胡孟剛實在急了,口中說道:“不成,我得看看,我別憋死!”把人群一分,鑽過來道:“我來念吧。”低頭一湊,嘿嘿,也一直地看下去,不言語了。


    還是夜遊神蘇建明抬起頭來,對眾人道:“我這就念,眾位留神聽。於賢弟、趙賢弟,二位真夠朋友,眾位請放寬心吧。”這才朗讀道:“正凱師兄大人萬福金安:自別之後,想念實深,伏維道履清吉,式如私頌……”


    這是極俗的幾句客套,於錦的文理並不甚佳。但是,眾人聽了,立刻泛起一陣呶呶之聲,都相顧道:“原來是給他師兄的,不是給飛豹子的……可是他藏著不教人看,為什麽呢?”


    蘇建明又念道:“敬啟者,小弟二人自奉師兄之命,前來助訪鏢銀,深承俞劍平不加嫌棄,十分推信。弟等亦顧慮武林義氣,事事靠前,不肯落後,以符彼此交情。此一月來,武林朋友到場相助者,絡繹不絕;有鏢行馬氏雙雄、金弓聶秉常等,還有拳師蘇建明、歐聯奎,亦有綠林沒影兒魏廉,更有江湖俠客鬆江三傑、霹靂手童冠英、智囊薑羽衝諸公,人才濟濟,不限一途。奈劫鏢者實是高手,分批奔訪,迄未勘出下落。曆時一月,始探得劫鏢大盜綽號飛豹子,在苦水鋪出沒,乃遼東口音。弟等驟聞此訊,不覺心疑,猶恐傳信不足為據,經弟加意探詢,尋鏢人等皆謂劫鏢者為遼東武林,但不知其出身。又謂為首之人豹頭環眼,年約六旬,能用鐵煙袋杆打人穴道,善打鐵菩提。由此觀之,此人定是寒邊圍之快馬袁承烈袁場主矣。所可怪者,袁場主本非綠林,家資豪富,何故入關劫鏢,做此犯法之事?此實令人百思不解;而察其年貌、武功,處處相符,則又斷無可疑。弟本奉命助俞訪鏢,今劫鏢之人倘為袁承烈場主,則雙方皆為朋友。在此助俞不可,幫袁更屬不可……”


    蘇建明念到“袁承烈”三個字,不覺把聲音提高。內間屋、外間屋頓時騷動,互相傳告這“飛豹子原來叫袁承烈,是遼東人。怎麽遼東綠林,沒聽有這麽一個人呢?”


    馬氏雙雄也湊過來,詢問俞劍平:“俞大哥,你可知道,跟你結過梁子的,有這麽一個叫袁承烈的人麽?”


    俞劍平麵現沉默,搔頭不答;其實這信中的詞句,他一字也沒忽略,都留神聽見了。但他外麵不露形跡,反而湊到於錦身畔,握著於錦的手說道:“於賢弟,你原來是兩麵受擠!賢弟,我很信得過你,你對得起我俞劍平!”


    於錦傲然一笑,道:“俞老鏢頭,我可不敢自誇,你再聽蘇老前輩往下念。喂,蘇老前輩,請你接著往下念……小子們瞎了眼,拿爺們當了什麽人了。不用我自己辯白,有信作憑證!”


    這一句話,阮佩韋三個人又炸了。阮佩韋正被童冠英扯手拍肩,攔在外間;此時一聽信的上款,和李尚桐、時光庭二人,不由相顧愕然,起初斷定此信必是給飛豹子暗通消息的,哪知人家乃是給師兄錢正凱的!跟著直聽到劫鏢人是“寒邊圍快馬袁承烈”這一句話,三人更加愕然。


    於錦一發話,阮佩韋有點張口結舌;李尚桐卻是能言善辯,立刻反唇相譏道:“小子,少要扯臊!你小子本是幫著俞老鏢頭尋鏢來的,若得著飛豹子的實底,就該當眾一說,你瞞在肚子裏,究竟揣著什麽鬼胎?你小子脫不了奸細的皮子,我們沒有誣賴你!”(葉批:知情不報,固難脫嫌疑也。)


    趙忠敏罵道:“你們這些東西,拿好朋友當賊,你還沒有誣賴我們麽?”


    馬氏雙雄忙又勸阻,俞劍平拉著於、趙的手道:“於賢弟、趙賢弟,你看著我,暫且讓他們一句。”低聲道:“他三位本已自愧莽撞了,賢弟讓一句,就是讓我了。”


    夜遊神大聲道:“你們別拌嘴了。你們願意聽我念信,就少說一句吧!”


    眾人齊道:“咱們誰也不要說話了,蘇老前輩快念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咱們全看這封信吧。”


    蘇建明又接著念道:“弟等今日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由前天起,眾人對弟等又似引起疑猜,處處暗加監防。弟二人在此,如坐針氈,十分無味。弟等此時究應速速退出局外;或仍在此濫竽充數;或佯作不知,兩不相助。望吾兄火速指示,以便照辦。專此奉達,別無可敘,即候德安!”


    信中後邊又寫道:“再者,現在尋鏢人眾將弟等看成奸細,冷譏熱諷,令人難堪。弟二人不敵眾口,無法變顏與之爭論,更不便驟然告退。依弟之見,最好袖手不管,各不相幫。望吾兄火速來一信,假說有事,先將弟等喚迴,以免在此受窘。萬一此間走漏消息,眾人必疑弟賣底矣。一切詳情容弟迴鏢局麵陳,再定行止,此為上策。……”


    蘇建明把信念完,於錦和趙忠敏麵向眾人,不住冷笑,時時窺看俞劍平的神色。


    俞劍平捫須聽著,起初神色淡然,好像不甚理會信內的話,隻注意於、趙二人。但聽到後頁這飛豹子名叫袁承烈,又是什麽遼東一豹三熊,不由臉上帶出詫異來;尤其是“袁場主本非綠林”這一句,大值尋味。俞劍平不禁動容,眼望著馬氏雙雄,帶出叨問的意思。眾人立刻也七言八語地說:“飛豹子不是綠林麽?”


    俞鏢頭率眾尋鏢經月,因曉得飛豹子是遼東口音,大家都往遼東綠林道想去。想來想去,遼東綠林知名之輩連個姓袁的也沒有,因此把事情越猜越左了。俞劍平半生在江南浪跡,北隻到過直隸;雖曾輾轉托人,往遼東搜尋飛豹子的根底,至今仍未得到確耗。現在於、趙二人這封信上,卻稱飛豹子為場主,已經確實證明他不是綠林。遼東地多參場、金場、牧場,這飛豹子莫非是幹這營生的麽?


    老拳師蘇建明把念完的信,隨手放在桌子,將大指一挑,朗聲說道:“諸位,我說怎麽樣?於、趙二位賢弟真是好朋友。這絕沒錯。人家是專來給俞賢弟幫忙的,他焉能給飛豹子做探子?……”還沒有說完,早圍上來幾個鏢客,伸手來搶看這封信。有的人擠不過來,就紛紛議論飛豹子袁承烈的來曆,竟把於、趙無端被誣的事忘了。但是於、趙二人可沒有忘了;阮佩韋、李尚桐、時光庭三人也沒有忘下;俞老鏢頭更是沒有忘下。


    時光庭聽完了信,悄對李尚桐說道:“敢情這個小子真不是奸細?李大哥,你說怎麽辦?迴頭這兩個小子一定衝咱們念叨閑話!”


    李尚桐低答道:“就不是奸細,他也免不了隱匿賊蹤之過。他本是幫著俞老鏢頭查鏢訪盜的;他既然知道飛豹子的底細,不肯說出來,他就是對不住朋友。他還敢炸刺不成!”


    時光庭強笑道:“你說的不對!你我還好辦;阮賢弟可吃不住勁,咱們把他調出來,商量商量吧。迴頭於、趙兩個東西要找後帳,咱們三個人合在一塊答對他!”


    (葉批:本章以“反跌法”收束。然餘波蕩漾,筆力猶未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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