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醫生是一個在正文中不配擁有姓名的龍套。


    因為他的名字和他本人一樣普通,楊平,寫出來都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一看就知道是作者隨便起的龍套名字。


    楊平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這個倒黴故事裏的最大贏家。


    楊平的爸媽都是醫生,極具職業使命感,當然通常我們稱在這樣人家長大的孩子為城市留守兒童。


    比較值得一說的是楊平媽媽,懷胎九個半月還奮鬥在門診一線。某天開完一張病曆後腹痛難忍,把筆往桌上一撂,自己扶牆去了樓下婦產科,找張病床躺下來。


    幾個小時後,楊平呱呱墜地。


    楊平在醫院的家屬後院裏度過了童年,在後院晾曬的大片白床單中間和小夥伴捉迷藏長大。從小就有口吃的毛病,所以特別不愛講話,更討厭在公共場合發言,這樣毛病就一直好不了,性格也就顯得格外木訥了。


    楊平高二的時候暗戀一個叫江微的學妹,從高二到高三,一直不好意思表白——最後學妹被一個打籃球很厲害的理科班尖子生拐跑了。


    他也學著打籃球,堅持每天投籃六百個,跑步十公裏。


    終於輪到他們班和高二理科班打球賽,學妹在場邊給男朋友加油。


    他努力控製自己不去看場邊伊人的倩影,超常發揮,帶領一群菜雞隊友贏了比賽。


    可周圍女同學的喝彩聲全是人家何夜辰的。


    長得帥個子高皮膚白,輸了也是雖敗猶榮。


    楊平看到暗戀的姑娘給手下敗將擦汗,眼睛被狠狠刺痛,再也沒碰過籃球。


    楊平高考報誌願的時候,是醫患關係最緊張的那幾年。母親知道他瞞著老兩口報了醫科大學,氣得好幾天沒和他說話。


    父親說,母親是希望他能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把所有精力都奉獻給病人。


    其實,不用母親操心,楊平覺得像父母那種行醫方式已經過時了。


    他學醫隻是看好醫生這個職業未來的高薪而已,又覺得如果學不好,將來可以托父母的關係,去藥房混口飯吃。


    他同時堅定決心,以後要把自己和家庭擺在第一位,治病救人的事情,做好本職工作即可。


    世人會一刻不停地生病,多投入一分精力都嫌浪費。


    大學報到第一天,楊平在學校裏轉了圈後,為自己的大學生活立下了三個目標:


    1、保住發際線


    2、好好學習按時畢業


    3、泡一個超好看的學妹


    為什麽是學妹不是學姐呢,因為他在學校裏走了一圈,沒一個姑娘能比得上他高中學妹的。


    如此,隻好寄希望於下一屆了。


    吸取高中的教訓,楊平參加了學校演講社,立誌要好好鍛煉口才。


    雖然每次他演講時,社團的同學要麽笑場要麽睡著。但堅持到大二,其他同學都因為繁重的學習任務退社了,他還是混成了副社長。


    當聽高中同學說,江微沒有參加高考,而是因為不知名原因退學時,他已經心如止水——課太多太難了,期末背書讓人精疲力盡,無暇考慮別人的生活與哀愁。


    大二社團招新的時候他去發傳單,學弟學妹看到他還以為是登山社的。


    又發現這位演講社副社長說話吞吞吐吐,都笑著走開了。楊平拉了自己的舍友加入,才避免了演講社因為人數過少而被學校取締。


    到了大三的時候,課業驟然從地獄難度加重到了煉獄級,楊平入學時的三個夢想隻剩下了“按時畢業”。至於美麗的小學妹,那是想都不敢想了。


    大三的社團招新,他也懶得發傳單了,坐在帳篷下麵看專業課,打算招不到人就原地解散社團好了。


    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軍訓服的她悄然經過。


    蒼白秀麗的麵容,及肩黑發,不施粉黛,軍訓服的腰帶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她的美麗像甜淨溫潤的白瓷,精細而脆弱。


    江微休學後重新高考,居然真成了他的學妹,身邊沒了惱人的何夜辰,這不是命運的安排又是什麽?


    意識叫囂著讓他衝上去,他沒有動,坐在帳篷下麵目送江微遠去。


    然後抽了自己一耳光。


    單身二十年,真是活該。


    但命(zuo)運(zhe)給了他第二次機會。


    作為演講社社長,他被安排去主持新生的入學宣誓。


    盡管羞澀內向,但好歹在社團裏混了兩年,楊平已經可以應付在上千人麵前講話。


    “作為一名醫療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人類;我將首先考慮病人的健康和幸福;我將尊重病人的自主權和尊嚴;我要保持對人類生命的最大尊重……”


    站在主席台上,楊平引導新生許下一生中最鄭重的誓言,視線卻在台下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中逡巡。


    “我不會考慮病人的年齡、疾病或殘疾,信條,民族起源、性別、國籍、政治信仰、種族、性取向、社會地位,或任何其他因素……”


    前三排已經挨個看完了,沒有江微。


    再往後就有些看不清臉了……楊平安慰自己,至少是同個高中的,同鄉會還可以碰碰運氣。


    “我將保守病人的秘密,即使病人已經死亡;我將用良知和尊嚴,按照良好的醫療規範來踐行我的職業;我將繼承醫學職業的榮譽和崇高的傳統……”


    在第五排最邊上的位置,楊平終於找到了她。


    聚光燈全打在主席台上,台下光線黯淡,可在楊平眼中,她正如明珠般發出淡淡的輝光。


    舉起右拳懸在太陽穴一側,她正專注地看向主席台,一字一句地念到:“……我將重視自己的健康,生活和能力,以提供最高水準的醫療;我不會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權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脅……”


    她在看我!楊平心髒跳快了一拍。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啊!


    她會記得我嗎?她會記得差不多三年前的那場球賽嗎?


    我可是全校唯一打球贏過何夜辰的人啊!


    穩住唿吸,楊平緩緩念出最後一句:“……我莊嚴地、自主地、光榮地做出這些承諾。”


    看這個平淡的反應,估計是不記得了。


    新生們宣誓結束後,很快便散場了。


    楊平把手頭的話筒一扔,衝向門口——江微坐在第五排最邊上,是很靠門的位置,如果他腳步慢一點,肯定沒法截住她。


    三步並作兩步,他終於攔在了江微麵前。


    “我姓楊,”他說:“師妹你吃飯了嗎?”


    江微看了手表,指針顯示三點半:“呃……你說午飯還是晚飯?”


    楊平又想抽自己了。


    “同學,能不能讓一下?”因為坐在最邊上,堵住了裏麵同學的路,有人低聲催促。


    江微急忙讓出一條通道來,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唿吸近在咫尺。


    “我叫楊平,寧州一中的。”


    “江微,師兄你好。”江微伸出手和他簡單握了一下。


    “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江微搖搖頭:“我現在還不餓……”


    怎麽又提到吃飯了,趕快換個話題。


    “周五同鄉會聚餐,你會來吧?”楊平問。


    怎麽就是繞不開了呢?


    “我會盡量去的。”江微說。


    順利拿到了江微的電話,楊平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順便忽略了江微確實忘記了自己這個事實。


    周五那天的寧州同鄉會聚餐,楊平搶到了江微身邊的座位,卻發現這位師妹的話比自己還少,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吃菜。


    但楊平仍然覺得很有收獲,經過這頓飯的觀察,他發現江微不喜歡吃香菜。


    飯後送江微迴宿舍,還是一路沉默,直到宿舍樓下,楊平問:“師妹,你和何夜辰怎麽樣了?”


    江微眼神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還不如不問呢。


    “……他把我甩了。”江微淡淡地說。


    “那他現在在哪上大學?”


    “我不知道。”


    “師妹你……別傷心了。”楊平脫口而出。


    江微深深看了他一眼,扭頭上樓了。


    楊平輾轉聯係上了高中的學弟,江微的同班同學。


    那個男生在隔壁城市上學,楊平特意擠出時間,登門請客。


    兩杯啤酒下肚,學弟知道他想追江微後,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甚至有些猥瑣的笑。


    “追她啊……”


    這個笑容讓楊平心涼了半截。


    “從頭到腳都被姓何的玩了個遍……這種女人,看著傲氣,其實很好上手啦……”


    “能不能告訴我她和何夜辰為什麽會分手?她為什麽休學?”楊平強忍著怒氣繼續問。


    “因為被何夜辰玩懷孕了嘛,六七個月,肚子實在瞞不住了,老班親自去勸,非不肯打掉……隻能休學了唄。”


    “那何夜辰呢?”


    “老早就退學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楊平知道作為一個理性老派的直男,他應該對江微放手了。


    他也確實一整個學期沒找過江微,兩人就是學校裏碰麵會點個頭的交情。


    直到寒假迴家,兩人在火車站候車室相遇。火車因為暴雪而無限期延誤,人潮攢動的候車室裏,她縮在牆角的地上蒼白如紙。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楊平幫江微打了杯熱水。


    “腰疼。”江微接過:“謝謝師兄。”


    果然還是會心疼的。


    楊平發現自己在賭氣,氣她不自愛,但更多的還是疼惜。


    還想把何夜辰揪出來狠狠揍一頓。


    “你躺一下吧,”喝完熱水,楊平把大衣鋪在地上,擠出一小塊空地,讓江微可以躺倒。


    角落的位置很狹窄,江微躺著,他就得站著。


    所以江微躺了一會就不好意思了,執意扶著腰坐起來。


    楊平提議道:“我可以坐你旁邊,你把腿蹺我腿上……”


    江微依言,輕輕把兩條腿架在楊平的大腿上,這樣可以躺下,稍微減輕腰椎的壓力。


    楊平看到她臉紅了,不知道是熱氣蒸的還是因為羞澀。


    “師妹,你過年一直在寧州嗎?”


    “對啊。”


    “有什麽安排嗎?”


    “預習功課吧……”


    “我可以約你看電影嗎?”


    “……可以的”


    楊平低頭看著和自己雙腿交疊的兩條細長大腿,覺得人生最值得期待的一點,就是不知何時就會峰迴路轉。


    到了寒假結束,楊平和江微結伴返校時,兩人已經在一個假期裏看過兩場電影,逛過三次公園,還在傍晚軋過一次馬路了。


    因為和江微算是相熟了,楊平在她麵前,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而江微依舊寡言,常微笑著聽他講,大概是情商高,傾聽技巧出眾的緣故,讓楊平覺得即使自己這樣笨嘴拙舌的人,在她麵前也變得開朗健談起來。


    情人節的時候,感覺時機成熟,楊平決定表個白。


    不出意料地被江微拒絕了。


    “對不起師兄……我暫時還不想談戀愛。”


    “沒事沒事,千萬別放在心上。”楊平連連擺手:“我就隨口問問。”


    “順便……我帶你跑步好麽?”


    江微上學期體測,八百米跑完直接暈了過去,加上時不時的腰疼腿軟,可見體質極差。


    楊平猜測是生產後沒有恢複好,落下病根了。


    江微麵露難色:“我們每天晚上一起自習不是挺好的?一定要跑步嗎?”


    楊平非常堅定地點頭:“以後做醫生,一台手術可能長達十幾個小時,不從現在開始鍛煉,體質會跟不上的。”


    “而且做些運動有助於睡眠。”


    最後這句話說服了江微,楊平從江微舍友處得知,她晚上睡眠極差,常有驚悸和噩夢,且入睡困難,經常半夜在床上枯坐。


    一開始江微跑得極慢,一公裏能跑十多分鍾,楊平已經盡力壓下速度,還是稍不留神就會把江微甩到後麵。


    就這麽堅持了一個學期,還是跑不快,但總算有進步了,八百米終於可以及格。


    雖然有計劃幫江微從頭恢複體質,但對方身體虛弱的程度超乎楊平的想象,無論如何從運動和吃食下手,還是食欲不振,睡眠不調。


    可憐楊平還沒來及成為醫生,就先體會到了治療手段在疾病麵前的無力,差點對這份職業的未來產生了懷疑。


    唯一慶幸的病人超級配合,從來沒有用痛經一類的借口逃避。


    某天早晨,就是個特別普通的清晨,江微頂著徹夜未眠的黑眼圈,喝下楊平幫她打包的粥後,突然開口:“師兄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楊平撓撓頭:“因為……喜歡你?”


    江微苦思冥想許久,小心斟酌著語句:“我想拜托師兄以後別在我身上付出太多,會不會顯得很矯情?”


    “因為我實在沒辦法迴應師兄對我的好。”


    楊平恨自己不善言辭,腦中思緒亂作一團,隻能擺出一副無辜的蠢樣子。


    “如果你放不下何夜辰,我可以等……”


    “不是的,”江微搖頭:“我已經放下他了。”


    楊平心裏陡然出現一種非常可怕的想法,她無法迴應自己也許沒有任何理由,隻是不喜歡而已。


    “如果是因為討厭我……”


    “絕對沒有!”江微立刻打斷:“我沒有討厭你。”


    江微仰頭看天,終於開口:“我隻是不希望師兄再在我這種女人身上浪費時間。”


    “師兄,我愛過別人,還生過孩子,從裏到外都不潔淨。”


    相識這麽久都沒有說出口,說出來後心裏還是會有破碎的痛感,江微按住心口,自暴自棄地想,即使明知不可能,人還是會貪戀別人的好。


    “潔淨是指沒有細菌汙染,我認為師妹你每天洗澡,飯前便後洗手,不接觸汙染源,就能把體表的細菌控製在安全範圍內……”楊平慢悠悠地說:“至於體內的消化道菌群,也都維持著不錯的平衡。”


    “所以師妹,從醫學上講,世界上不存在從裏到外潔淨的人。”


    “師兄,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是個很普通的人,”楊平和江微抬頭看天上同一片雲:“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後,也想過放棄……說完全不在乎你的過去,那是不誠實的。”


    “可是後來我對你的喜愛超過了對你過去的介意,這讓我可以繼續喜歡你。”


    “不單單是過去的問題,我的過往會影響我們的將來……”江微把手按在小腹上:“師兄,這裏少了一個子宮,也沒問題嗎?”


    “……”


    “因為很害怕看到師兄現在的表情,所以一直不敢告訴你。”江微後退一步,彎腰致歉:“對不起,欺騙了你的感情。”


    “請不要道歉,”楊平說,語氣淡淡的,聽不出起伏:“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


    “現在,快遲到了……我們去上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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