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何夜辰到達港口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


    他似乎總是來得太晚。


    他看到江微抱著孩子冰冷的身體,呆呆坐在原地。阮長風和周小米渾身濕透,裹著毛毯坐在一邊,顯然是跳進海裏撈人了。


    向晚的屍體擺在一邊,沒有人多看一眼。


    江微像是不會哭了,眼睛裏全是血絲,卻沒有淚。


    看到何夜辰,她把思思抱得更緊了些,字字泣血:“我的孩子死了,為了救你的孩子。”


    在短短幾個小時裏,何夜辰得到了一個女兒,也因此失去了一個兒子。造化弄人,他的悲傷憤怒得不到宣泄,堵在心口,幾乎昏過去。


    “阿微……”他想走近一些:“阿微,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阮長風遙遙頭,江微之前被切除了子宮,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我的孩子死了。”她看著何夜辰輕聲重複,不知道想起多少往昔歲月,漸漸泣不成聲:“我的孩子……被你害死了啊!”


    “這都是你的錯。”不知在心裏忍了多少年,江微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是你殺死了我的孩子。”


    那個柔軟的、哭聲細弱的小小女兒,眼睛都沒有來得及睜開,就被扼殺於繈褓。


    何夜辰單膝跪在雪中,與抱子枯坐的江微遙遙相對,直到雪花落了滿身,遠遠望去,仿若白頭。


    一生心事醉吟中,相逢俱白首,無語對西風。


    可是最終,他隻聽到江微說:“小辰,我們緣分盡了。”


    葬禮進行地安靜而迅速,一個男孩無聲無息地變成了墳墓。


    何夜辰想要彌補,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周後,律師在董事會上宣讀了曹德勝老爺子的遺囑,曹芷瑩繼承了曹氏全部的股份,他是手握大權的總裁,隻要夫妻齊心,就能把集團的財富穩穩握在手裏。


    寧州的孟李曹徐四大家族,曹家是最早完成新一代權力交接的。


    根據律師的說法,曹德勝生前原本有改遺囑的計劃,想分向晚一份權力來製衡何夜辰。特地囑咐律師做了份假遺囑,對向晚十足不公平,想試一試私生子的心性。


    沒想到私生子心性太強,把自己的命給試沒了。


    何夜辰心中暗唿僥幸,正好利用著眼下的混亂和權力,著手自己的計劃,借口公務繁忙,從曹家搬了出去。


    曹芷瑩自從父親去世後就意誌消沉,又被從小一起長大的向晚背叛,何夜辰搬出去住後,她一心撲在女兒身上,連換尿不濕都親力親為,看著卻有些產後抑鬱的傾向。


    如是,一年。


    在曹家小公主的周歲宴上,何夜辰正式向曹芷瑩提出離婚。


    在場所有人,包括抱著孩子的曹芷瑩,都覺得何夜辰瘋了。


    “股份全在我手裏,你現在離婚,就什麽也沒有了。”曹芷瑩確認對方沒有開玩笑後,指著站在角落獨酌的江微:“我說過了,你要和她怎麽過隨便你,隻要麵子上過得去就行。”


    這是江微第一次出現在社交場合,人們竊竊私語,說原來曹家姑爺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是這樣的絕色。一身黑旗袍,綠鬆石,雪膚花貌,搖曳生姿。


    相比之下,曹芷瑩一年多來事必躬親地照顧孩子,身材再沒能恢複如初,也無心梳妝打扮,整個人顯得臃腫憔悴,倒是被底子不如她的江微襯得黯然失色。


    何夜辰站在江微身邊,身姿如鶴,看著仿佛一對璧人。


    “我要和你離婚。”何夜辰堅定地說:“《婚姻法》隻能保護你到今天了。”


    曹芷瑩氣得手發抖,全力控製自己的脾氣:“你非要當眾給我沒臉是嗎?”


    何夜辰隻是默默牽起江微的手:“我說過了,一年,謝謝你給我機會。”


    江微向他的方向微微側頭:“當年你為了複仇放棄我,如今可願意為了我放棄這些年掙下的一切?”


    夜辰笑道:“一切都不如你。”


    曹芷瑩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嚇得懷裏女嬰哇哇大哭。


    “離婚就離婚!你給我淨身出戶,哪裏來的滾迴哪裏去!”她跳腳罵道,可是畢竟大小姐出身,這方麵詞匯量相當匱乏。罵了半天,把自己憋得小臉通紅:“你這個……這個……”


    “我不會淨身出戶了。”何夜辰說:“這些年我給你們曹家當牛做馬,我賺的我要拿走。”


    林叔匆匆走進來,附在曹芷瑩耳邊說了幾句。


    “晨微,那家叫晨微的公司果然是你開的!”曹芷瑩氣得仰倒:“我竟然不知道,整個曹家都要被你搬空了!”


    何夜辰執起江微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一下:“晨微,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幹幹淨淨、盈利很好的公司,我準備了很久。”


    將曹家最核心最賺錢的產業抽得千瘡百孔,匯聚最強勢的資源和最得力的人才,整合成最強勢的業界新銳。


    為了避人耳目,這家公司百分之百屬於江微。


    江微有些懨懨地抽迴手:“我要公司做什麽,又不會經營。”


    她慵懶倦怠的模樣極美,漫不經心,像貓:“我說過,我們緣分盡了,你送我什麽也沒用。”


    何夜辰隻道她欲拒還迎,心頭一熱:“我知道你恨曹家拆散我們,你放心,今天之後,曹家大廈將傾。”


    曹芷瑩淒厲的一聲尖叫撕裂夜空:“何夜辰,我曹家何時對不起你了!”


    “當年你走投無路,不是曹家收留你,你要多少年才能報仇?你從底層做起要多少年才能爬到今天的位置?贅婿、說是贅婿,我爸爸待你你親兒子還親!”她已全然失去理智,如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許多私密:“你現在這些手段,哪樣不是爸爸手把手教你的,你就倒過來對付曹家!”


    “爸爸說男人心裏有些放不下的人,是有情有義,我就任由我家花園裏的浮雕上都刻著這個女人的臉!”她慘笑,如一頭敗犬:“我知道自己得到你的手段不算光彩,我知道你心裏有別人,你在香港養的那個外室,我還替你在爸爸麵前遮掩……”


    這個消息讓江微難得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看了何夜辰一眼。


    對方急急解釋:“我和她早就斷了,她長得實在像你。”


    “我以為我對你好,給你生孩子……遲早能軟化你。”芷瑩垂淚:“原來人心是捂不熱的。”


    “我是曹家的罪人……”她看著懷中因為緊張而哭泣的女兒,喃喃自語:“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一身侍者裝扮,站在角落裏切蛋糕的阮長風輕聲說:“我想給曹小姐遞把刀,你們沒意見吧?”


    小米說:“遞吧,但你得去廚房換把長一點的。”


    曹小姐沒有獲得當眾砍死何夜辰的機會,因為對方放下宣言,就牽著江微的手揚長而去。


    而她因為過度換氣而癱軟如泥。


    敗了,這一次,徹底失敗了。


    她徒勞地喘息著,像一條被扔到沙漠裏的魚。


    賓客漸漸散去,她知道自己即將淪為整個寧州上流圈子裏的笑柄,以後她的名字會和“有眼無珠”“引狼入室”之類的形容詞連在一起,被長輩們用來教育女兒如何在婚姻與戀愛中保持自尊。


    這時,有一雙幹燥修長伸到麵前,把她輕輕扶了起來。


    “孟叔叔?”她微微吃驚,這是個看上去英俊高大的中年人,眼角不太明顯的紋路和鬢角的些許白發並不顯老,更多了幾分沉穩。


    孟老板,寧州市的商業這些年來發達到有些病態的程度,大小企業如雨後春筍般爭相湧現,然而寧州隻有一個孟老板。


    隻有那一位,最會做生意,把家族企業經營到煊赫的老板,會被人尊稱為孟老板。


    他扶起芷瑩,眼神中是一種溫柔的譴責:“傻孩子,怎麽這樣糟蹋自己,你爸爸知道了多心疼。”


    “孟叔叔……”她攥著孟老板的衣袖委屈地哭出來。


    “別哭,”孟老板擦幹她的眼淚:“你要是我的女兒多好,叔叔是看著你長大的,誰敢這樣欺負你。”


    “來,快別哭了,”孟老板說:“看叔叔送給寶寶的生日禮物。”


    即使悲痛萬分,曹芷瑩也不由產生了些許期待。


    從她出生那年起,每年生日孟叔叔都會備上一份大禮,不算最貴重,但一定最稱心——像八歲時一隻通體雪白的貓咪,像十八歲時一件流光溢彩的寶藍色長裙,綴滿了藍寶石……他永遠知道她喜歡什麽,並願意用心去準備。即使她隻是他朋友的女兒,兩家商業上甚至常有摩擦。


    曹芷瑩打開包裝精美的盒子,屏住唿吸。


    裏麵是一把銀色的、手柄上雕飾著精美花紋的,小□□。


    “裏麵有兩發子彈,你知道該打什麽嗎?”孟老板在曹芷瑩耳邊低語,聲音溫柔至極。


    “我知道。”她乖順地拿起槍:“謝謝孟叔叔,我很喜歡。”


    今年這件禮物,是她最滿意的一次。


    她把拿槍的手背到身後,走出了曹氏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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