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宅,男人推開了沉重的雕花木門。


    一室凜冽風雪。


    江微看著他,眼眶微微濕潤。


    年少時她最喜歡一句詩,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覺得道盡了思歸的心緒,那是怎樣的牽掛,能讓人戰勝寒冷與朔風也要迴家,而等在屋子裏的人,又該是怎樣的歡喜和心疼?


    江微在心裏輕輕喚他:小辰,小辰,就像那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裏無數次唿喚的那樣。


    小辰,這道數學題我不會做。


    小辰,你該背英語單詞了,我幫你聽寫你要認真做。


    小辰,你不該送我這麽貴重的東西。


    小辰,小辰……


    在那些迴不去的久遠時光裏,她曾經那樣憧憬的兩人的未來,如今換了個方式呈現在眼前。


    她的少年,終於在一個風雪夜迴歸,隻是這個歸人,已不再屬於她了。


    男人就在江微身前,把撲向他的曹小姐抱了個滿懷,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溫柔醇厚:“寶貝,我迴來了。”


    曹芷瑩的笑顏瞬間璀璨:“老公,歡迎迴家!”


    二樓,一個老人在醫生的攙扶下走出房門,想必是曹德勝老爺子:“哦,夜辰迴來了。”


    向晚接過他的公文包,又遞上了幹毛巾,幫他掃落身上零星的殘雪,芷瑩笑著接過了毛巾。


    他在這個家中眾星捧月,他的身邊不該有她的位置。


    她聽到阮長風在他耳邊說:江醫生,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阮先生真是個好人呐……她輕歎,可惜注定要辜負了。


    如果不是心魔入骨,她又何嚐不願意放下?


    江微頭疼得幾乎裂開,強撐著把玻璃杯放迴桌上,一波一波地疼痛抽走了她身體裏所有的力量。


    她知道很快何夜辰就會看到自己,這樣一場久別重逢,她應該顯得更美更從容一些,就像她在曹宅大門口那樣。她現在看起來太蒼白太虛弱了……


    “沉住氣啊江醫生,千萬別失態!加油加油,你超美的……”


    周小米正在給她打氣,聲音卻好像越來越遠。


    江微眼前一片白茫茫,霧氣中隻有何夜辰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終於看到了站在角落裏的江微。


    他的笑意中帶了點世事無常的味道。


    他的聲音,穿過了多少年的時光和羈絆,帶著她幾乎遺忘的迴憶,思念,疼痛,在這個風雪肆虐的夜晚,終於炸開。


    “江微,好久不見。”


    江微身子又晃了晃,終於摔倒,失去了意識。


    向晚衝過去扶起江微,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驚人地滾燙,身上卻被冷汗濕透了。


    她身體竟然這樣糟糕……向晚心道,難怪之前不願意從雪地裏走過來。


    “陳醫生,麻煩你來看看江大夫。”向晚對家庭醫生喊道。


    家庭醫生把老爺子攙迴房間後才下樓來,這時江微已經被向晚安置在沙發上,身上蓋好了毛毯。


    “嗯,受了寒,發燒三十九度,低血糖。”陳醫生簡單診斷道:“我給江醫生配點退燒藥,再吊點葡萄糖,應該會好起來。”


    向晚迴頭看了看何夜辰,卻見他抿著唇一言不發,但從攥緊的拳頭,抽搐的眼角,仍然可以看出內心的劇烈起伏。


    向晚的眸光微微一暗。


    最終是曹芷瑩打破了沉默:“老公,你認識江醫生啊?”


    “高中同學。”何夜辰淡淡地說:“畢業之後就沒再見過了。”


    “那江姐姐為什麽見到你就暈倒了呀?”芷瑩甜甜地笑著。


    “我看你也沒有很不舒服嘛?”何夜辰寵溺又無奈地說:“這麽急匆匆把我召迴來。”


    “人家想你了,不行嗎?”芷瑩執起丈夫的手,輕輕放在小腹上:“寶寶,也想你了呀。”


    “馬上要做媽媽的人了。”何夜辰的表情和緩下來:“爸爸的身體怎麽樣了?”


    “就那樣咯,”她努努嘴:“你自己上去看看吧。”


    何夜辰去廚房盛了碗粥,又和兩樣小菜一起,捧著托盤上了二樓。


    陳醫生就站在曹老爺門口,看夜辰捧了粥來,輕輕搖頭:“前幾天好歹還能喝點粥,今天是一點都喝不下去了。”


    夜辰還是端著托盤走進房間,行將就木的老人躺在床上,已經被疾病耗幹了身體機能,他似乎畏寒,屋裏的空調已經開得比大廳裏高很多,老人卻仍蓋著棉被。


    “爸爸,吃點東西吧。”這藥粥的配方是何夜辰特意去名醫那求的,加了許多溫補的食材中藥。為了保證藥性,隔兩個小時就要換一煲,曹家的廚房裏有位縝密的阿姨整日盯著的。


    “樓下那個小大夫好點了沒?”曹德勝老爺子說:“你拿去給她吃吧。”


    “剛打了葡萄糖,暫時還沒醒,廚房在準備宵夜了。”何夜辰說:“聽說您也一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一點吧。”


    礙於女婿殷切的目光,老人勉強把勺子送到嘴邊:“香港那邊還好吧?”


    “意向書已經簽下來了,您可以放心。”夜辰溫言道:“我在香港遇到個中醫世家的傳人,是林先生介紹的,聽說對肝癌很有心得,先前總督的母親就是他給治好的。”


    “能不能請來?”老人很感興趣。


    “我已經親自去求了,大夫怕冷,說等雪停了就上門來。”


    “好好好,夜辰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曹德勝心情大好,也慢慢吃了小半碗粥。


    何夜辰垂下眼瞼,把不屑掩去。


    果然生死麵前,任平時多麽睿智英明的人,都免不了病急亂投醫麽,連這樣敷衍的鬼話都開始信了。


    “你這陣子別出差了,多陪陪芷瑩。”老人放下碗,開始關心起女兒的婚姻生活:“她懷孕辛苦,一直照顧她的白醫生又出了事故……你要再物色個靠譜的醫生。”


    何夜辰點點頭:“這陣子忙一些,也是交接事務,能把接下來的時間空出來。”


    “尤其是醫生的人選,你要好好挑。”老人的眼神中有嚴肅的意味:“像那種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的,別有用心的,絕對不能用。”


    何夜辰連忙低頭稱是,暗地裏,指甲已經掐進了掌心的肉裏。


    何夜辰從曹老爺子房間裏出來時,已經將近十一點了。


    客廳裏,曹芷瑩正裹著毯子發呆,看到他出來,臉上揚起笑容:“宵夜都重做了好幾遍了,餓了吧?”


    “江醫生呢?”客廳裏早不見江微的身影。


    “我讓小向安頓她去客房睡下啦。”芷瑩牽著丈夫的手來到飯桌前坐下:“有你最喜歡的蝦肉小餛飩。”


    吃了兩口蛋羹,芷瑩突然說:“老公,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


    何夜辰此刻雖然沒什麽心情,但還是耐心地迴答道:“是在李雲珠小姐的婚宴上,全場隻有你穿紅裙、簪海棠,大家都說你豔壓新娘,沒人願意和你說話,你就一個人吃了三人份的冰淇淋。”


    “但是你主動邀請我跳舞了呀。”劉芷瑩笑吟吟地道。


    “所有的男士都想邀請你跳舞,”何夜辰道:“但是他們跑得沒我快。”


    曹芷瑩微笑著,像是嗅到什麽令人愉快的氣味:“可是老公,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們第一次見麵不是在那次婚禮上。”


    何夜辰把一顆餛飩放進嘴裏,卻似乎忘記了咀嚼。


    “你一定不記得了,那時候你從我手裏拿走了一串項鏈,對我說,‘小姐,對不起,項鏈能不能讓給我?這個我女朋友一定喜歡。’”


    “然後我跟了你一路,看著你又買了一朵玫瑰和一杯奶茶,然後走到一個姑娘麵前,統統給了她。”


    何夜辰終於把一口餛飩咽了下去,澀聲道:“那時候你才多大……”


    “十三歲。”劉芷瑩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笑道:“那時候我就決定,一定要讓這個人給我戴一輩子項鏈。”


    何夜辰深唿吸,努力平靜自己的心緒:“所以你早就知道江微?”


    芷瑩笑著默默肚子:“你緊張什麽,她也配做我的敵人?”


    “當年和你在一起的江微多好看啊,像是從古畫裏走出來的仕女,當時把我嫉妒壞了……”芷瑩搖搖頭:“她也實在是長殘了,你沒湊近看不知道,臉上的皮膚像四十歲那麽憔悴,身體還這麽差,隨便吹一點風就要發燒了。”


    何夜辰重新審視著妻子這張如花的嬌顏,覺得她從神態到氣質都變得非常陌生。


    “當年我家出事,你有沒有參與?”


    “我沒有。”曹芷瑩不假思索地迴答道:“當時我才十四呢。”


    見何夜辰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曹芷瑩把碗重重敲在桌子上:“何夜辰,若沒有我們曹家,就憑你自己……想報仇得多少年?”


    何夜辰卻徹底平靜了下來,他看著妻子,眼神中露出悲哀的意味:“你曾經發過誓的,永不挾恩圖報。”


    曹芷瑩笑得花枝亂顫,簡直要從椅子上滾下去,最後捧著肚子哎呦哎呦地喊疼:“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


    她邊笑邊指著何夜辰:“我不挾恩,你會放棄懷孕的江微,來娶我這個小丫頭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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