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刑罰的火焰砰然燃起,火熱的星子跳躍彈動到柴木旁半潮的堅硬泥地上。


    大家圍著台前的火堆,透過紅得剔透的火焰,凝神注視著台上那百年君王家族的後代,現今是如何失去尊嚴,跪倒在他們麵前,為犯下的所有荒唐罪孽壓下高貴脊背。


    每個人的眼底都仿佛訴說他們並不無辜。


    不知不覺中,薄邵茶隨著人潮湧動,簇擁到了距離處決台很近的位置。


    “真像啊。”該說不愧是孿生姐弟嗎,薄邵茶索性站定在了此處,這裏能看清台上,位置蠻不錯的。


    昨晚意外收獲,他入夢了,夢裏的薄邵茶化身成了鏡子,不過,也可能不是鏡子,而是原本藏在鏡子裏的尤金妮婭。尤金妮婭在當年離開的道路上遭遇伏擊,為了保護加爾,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留在鏡子內的,隻是她的一抹殘留的意識,大概力量不足以支撐她離開鏡子,所以才會多年來從未有人發現。


    這就對上了,尤金妮婭為什麽會附身在他身上。


    從尤金妮婭的視角,薄邵茶清楚的迴顧了往昔,他看到當初並沒有人在背後推他,他就像自己跑著跑著,腳下一絆,自然而然的摔到了鏡子內。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點。


    繼續將尤金妮婭的記憶往前推,薄邵茶看到了更奇怪的場麵,除了日常的巡邏隊與來往貴族,這座城堡還有一個同樣白發碧眼的殘疾孩子,他隻有一隻眼,另半之眼用幹淨繃帶纏了起來。


    這男孩像極了當初被帶走的加爾,可艾普侓爾已經長大了,沒理由他還保持原樣。尤金妮婭死後,加爾身上一定還發生了什麽大事情,才使得他一直停留在十歲時的模樣。


    男孩日複一日的往返於城堡與外麵,他都是避開人群走的。有時候帶迴來一些小吃,有時候兩手空空,有時候傷痕累累,他的膚色白皙到可怕。一次雨夜,這個孩子淋著雨踏上台階,失魂落魄的從外麵迴來,一枚簡陋的戒指掉下,咕嚕嚕滾落鏡子前。


    加爾盯著戒指,走近,蹲下,伸手拾起,他看了會兒那枚戒指,戒指內側刻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兩條直線,短暫相交而又分離組成的十字架。


    男孩看著看著,哭了。


    他念著愛莉兒的名字,淚水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暈成一片深色。


    而愛莉兒,薄邵茶記得神父準備為之報仇的女兒就叫這個名。


    他說,都是為了姐姐,都是為了姐姐,沒關係的。


    為了艾普侓爾,加爾殺死了愛莉兒。


    “任何恨都不可能沒有緣由,”薄邵茶心跳得有點快,“艾普侓爾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愛莉兒和她接觸過?”


    早上薄邵茶醒來的時候,翻遍了屋子,確定艾普侓爾已經提前離開了,她不打算和他一起行動。


    平時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許是怕暴露身份,艾普侓爾並不怎麽愛說話,常常對他們愛搭不理的,還喜歡發呆,似乎總有很多的心事。


    薄邵茶前段時間以為她就是性子孤僻,現在看來,孤僻不孤僻不肯定,但肯定很多疑,還揣著王族的傲氣。


    從她一聲不吭進入沼澤,到斥罵後砸了神父,再到昨晚的放棄研究自己的消息來源,細細一想,似乎都在悄然證明艾普侓爾對今日行動的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成仁。


    “莉莉和普拉德也不知道在不在這附近。”薄邵茶沒看到他們的身影。


    昨晚到最後,到底變成了什麽樣的局麵,薄邵茶對此一無所知。


    處決台下的火焰燃燒得越來越盛大。


    台上有人走上前來瞧了瞧,隨即滿意的招手,一個男人解開“王女”腳上綁的繩子,把人拎起來毫不客氣往前推了一把。


    粗長的繩索套上犯人脖子,所有人共同仰望著台上穿著白裙麵無表情的“王女”。


    白發,綠......紅的,怎麽會是紅色的眼睛?!


    “紅眼睛!神父說的沒錯,繼任者真的被魔鬼附身了!”


    “太邪惡了,那麽紅,紅得像血。”


    “怪不得王族的行事風格越來越怪異,原來繼任者已經成這樣了。”


    人群一陣騷亂。


    原先人家閉目養神,薄邵茶沒看到,結果乍一眼望過去,薄邵茶腦袋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懷疑普拉德把人家咬成吸血鬼了。


    騷亂中,薄邵茶又強行冷靜下來:“不對,有什麽地方錯了。在那份記憶裏,他身體本來定格在十歲,現在這樣,他是怎麽做到的。他還是本來的自己嗎。”


    不知何時,騷亂逐漸平息,人們的動作像是被按了緩慢鍵,慢慢慢慢的停頓。


    從後排,曼妙歌聲有力的穿透人群,像股浪潮,放肆的傾向最前方。


    歌聲由遠到近,又由近到遠。


    係著繩子的木架盡頭,渾身漆黑的鴉鳥怪叫著,拍拍翅膀驚飛,艾普侓爾踩著自己的歌聲,一步步登上處決台。


    台上的“王女”雙手負在身後,立在原地看她。


    “嘿!”肩膀被拍,薄邵茶一看,莉莉的身後跟著普拉德,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過來了。


    處決台上,“王女”拒絕了鬆綁:“停下吧,我不會離開的。我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艾普侓爾輕輕的哼唱著,手上的動作卻迅速而強硬,她給他鬆了綁。


    “不要再唱了,多活些年,帶著我的份一起活下去不好嗎?”加爾沒動,他的表情很無奈,“我本來就已經死了,不在乎再來一次的。”


    不能中途停下歌唱的艾普侓爾無法迴應,她雙手抬起,小心的摸了摸弟弟那雙與自己不再相同的眼睛。


    “他們說的沒錯,是惡魔幫了我,”捉住那雙手,加爾湊近了艾普侓爾,小聲道,“惡魔教了我一個法子,等我死後,他們就沒理由再處刑你了,到那時候姐姐你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艾普侓爾根本沒有將他的話當真,反手握住弟弟的手,她非要帶他走。


    加爾當然不願意。


    見拉扯不過弟弟,艾普侓爾抽出了短刀,伴著聖潔的吟唱,鮮血流淌於縫隙,台上僵立的幾人腳下醞起紅色。


    帶不走,就殺光所有想殺了他們的人吧。


    薄邵茶從艾普侓爾的眼神中讀出了這樣瘋狂的意味。


    難道沒有人阻止嗎?


    有,加爾阻止了,不然上麵的人估計早就死了,不可能眼珠子還在那兒慌張打轉。


    過了一會兒,薄邵茶說:“好黑啊,我都快看不到他們了......”


    普拉德:“不黑啊。”


    “台上的黑霧越來越多了,你們都能看得清?”薄邵茶眯眼,他現在隻能隱約看到台上那兩個推推搡搡的黑影輪廓。


    莉莉:“沒有,我也沒看見有黑霧。”


    薄邵茶:“……”


    見狀,莉莉搡了普拉德一下。


    普拉德揚手把自己的大鬥篷給薄邵茶披上:“看不見,那就上去看。凡有異常,必定有原因,上吧,我們在底下給你看著。”


    等薄邵茶上去後。


    莉莉斜眼看著普拉德:“憑你那滿腦子的花裏胡哨,居然能說出這麽令別人信服的話?你不太正常欸。”


    普拉德笑了笑:“如果總有人在耳邊念叨這種話,我真是不記住都不行呢。”


    背後小夥伴的談話聲漸漸淡去,借著步步生蓮的幫助,薄邵茶順利無比的從眾人頭頂掠過,踩到了台前。


    其他人看不到,無法體會他的感受,薄邵茶抬腳走了兩步,腳邊黑霧也如淤泥般被拖出一道痕跡,很快又慢慢合上。


    “這黑霧......”最開始是從那對孿生子身上逸散出的。


    “怎麽沒聲了。”


    薄邵茶跑進了黑霧裏,歌聲消失了已經有半分鍾了。


    在黑霧彌漫得最濃最猛烈的一角,白裙淩亂的覆在另一人身上。


    被扼住喉嚨的難受比不得心底的絕望,艾普侓爾眼眶中的淚水綿綿不絕的湧出,打濕了頸下那雙傷痕累累的手。


    沒有歌聲,人們會清醒過來,加爾會死。


    我不要你死!


    即使沒有聲音,艾普侓爾依舊一遍又一遍的張嘴重複著同樣的話語。


    “麻煩了,請帶著她離開。”加爾擁著艾普侓爾過來。


    保護艾普侓爾是任務,自然不用加爾多說。


    接過人,薄邵茶才發現,艾普侓爾的兩隻血跡斑斑的胳膊都被卸了。


    “等一切徹底結束,罪孽消散,再幫她好好治療吧,”加爾笑容苦澀,“姐姐,對不起,臨別前還讓你這麽疼。”


    加爾從懷裏取出一小撮用紅繩捆紮的雪白發絲,塞到艾普侓爾衣服的口袋內。


    “呐,我很高興的,姐姐,我能為你做那麽多事情。我和惡魔做下的交易沒有虧,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都很需要我。”


    “如果有下輩子,就由姐姐來找我吧。”


    少年一人走進了更深的黑霧當中。


    隱身鬥篷正在發揮效用,薄邵茶帶著艾普侓爾,退到黑霧稀少的邊緣。


    加爾下手夠狠,艾普侓爾眼下說話都很困難,更別提阻止這場悲劇。但她似乎真的很想說什麽,一直在努力嚐試。


    薄邵茶有點感觸,加上又有隱身鬥篷,於是便沒急著帶艾普侓爾下去,左右下麵現在都是湧動的人頭,不好找落腳地點。


    “這是、我的罪、和你、有什麽、關係......”女孩竭力用她沙啞的嗓音,向著深不見底的黑霧喊去。


    薄邵茶想,她的罪,怕是太多了,活不久的。


    是的,罪,黑霧代表罪孽。


    薄邵茶一愣,他腦海中關於這方麵的記憶似乎傳承自尤金妮婭,隻需一個字眼提醒,大腦便自動找到了與之對應的內容。


    隻有罪孽現出會是黑色,罪孽深重者,尖銳不容人,壽命不長,孤苦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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