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源原本想開車送劉雲迴家,想了想還是作罷,那樣會顯得太親密。她雖然不太希望一個人待在家裏,但也不能對劉雲太不公平。泉源並沒有忽略對方向自己表白了的事實,雖然在對方半真半假的口吻中她很難揣摩出對方真正的心意,但無論如何給予真實心情以外的更多溫柔是不對的。


    不過也恰好是劉雲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卸下了泉源的防備。泉源通常並不會被玩笑冒犯,但正式的追求卻會令她豎起防禦。


    覺得自己前路漫長的劉雲臨走時還不忘撒個嬌,要對方記得補償自己一頓飯。然後在對方近乎寵溺的縱容下把對方推倒在床上:“睡個午覺,要夢到我!”


    泉源幾乎下意識地就揉了揉劉雲的頭發:“上班要遲到了。”


    劉雲灰溜溜地離開泉源家,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賣萌太過被對方當成了小孩子。說起來……泉源似乎是個非常習慣於站在保護角色寵愛他人的人。這真是個……無比美好又要不得的屬性啊。


    而在劉雲離開後,躺在床上的泉源也稍微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覺得劉雲真是個喜愛賣萌裝傻的家夥。要說被占了便宜似乎又算不上……至少沒有覺得討厭或者無法忍耐,但怎麽想都似乎確實是被對方占便宜了吧……


    泉源並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纏太久,最多提醒自己稍微正視劉雲的表白。十分奇異,泉源雖然是個不喜歡與別人有肢體接觸的人,但對劉雲的反應卻沒有那麽大。也許是因為對方的坦率吧,又或者單純因為劉雲裝小狗太成功?


    泉源從床上翻身坐起,她狡猾地沒有迴應劉雲要求她睡午覺的話。泉源沒有午睡的習慣。從睡夢中蘇醒,知道自己睜開眼睛看見的也不過是空虛無人的房間,隨之而來的必然是無法排遣的孤寂感。大多數的早晨她睜開眼睛,都會感覺孤寂似乎已經實體化,邁動腳步在這個房間裏發出空虛的足音。


    她其實很慶幸昨天遇到劉雲,很慶幸劉雲留下來陪她。她想在病痛與各種離別的協力攻擊下自己的潛意識中一定是希望有這麽一個人來依靠。賀晨曦不行,華蓉也不行,就算不論她們本身正是帶來離別之痛的當事人,就以往來說,泉源也無法向她們傾訴使她們擔心。


    如同第三人效應那樣,忽然出現的劉雲成為了她的浮木。


    泉源認為自己是在利用這個性格爽朗笑容無垢的女青年。


    當然這樣的想法有點誇張,但泉源從不吝於惡意地揣摩自己。這種習慣來源於極度的自卑。她不斷暗示自己並沒有那麽好,那麽一旦有人棄她而去她也就不會太難過。


    不斷有人棄她而去,再親密的人也會最終遠離。


    在這樣寬敞的房屋中,總是隻有她獨自一人。


    她尋求著普通的人間溫暖而不可得,所以感受到了寂寞。


    從小到大,她閱讀了許多書籍,但每次麵對著僅有自己的房屋的時候腦海裏隻能想起一句話: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都沒有。


    在泉源的生命中,寂寞如影隨形,空洞無味。


    劉雲的跳脫與無厘頭讓她暫時得到喘息的時間——那不過是飲鴆止渴。她有意縱容劉雲,她需要一個人、一件事來分散她的注意力,這樣她就不會滿腦子去思索那些讓她傷神的事情。


    劉雲是最好的選擇——原本不認識的陌生人、自來熟、懂得把握分寸、雖然吵鬧但卻總是知道應該在什麽時候停止……最重要的是這個人十分在意泉源的感受,泉源享受這種被在乎的感覺。這過程產生的負疚感被她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飲鴆止渴,隻要一時得到歡愉,其後的事情就不必再考慮。反正毒發的那一天也不會比現在更痛苦。


    因賀晨曦而起的無法放下的自卑又畏懼的執念、因赫哲與華蓉而起的愧疚、因華夏而起的失望與自暴自棄,泉源就像在緩慢地沉入深沉水中,但是又實在提不起求生意誌。她奮力劃水,隻不過不想讓別人為自己傷神。


    有時候她也會想,這種想法實在虛偽。


    其實她還是想要好好生活的,一定有什麽吸引著她但是她自己又沒有發現的東西令她留戀這個世界,又或者她也許真的是渴望得到別人的同情,虛偽地掩藏著其實無比期待來自別人關懷的這種*。正像她年幼時候的夥伴生氣地指責她的內容一樣:“真正想死的人怎麽樣都會死,你隻是在裝可憐,要我媽媽一直注意你!”


    ——也許我隻是在裝可憐,要別人一直注意我。


    說是夥伴,那個孩子曾經扮演的其實是非常令泉源厭惡與懼怕的角色。兩個人並沒有多少接觸,隻是在泉源每次接受治療之前,如果治療師的孩子恰好也在,治療師的助理就會讓泉源跟那個孩子一起待一會兒。助理是想讓泉源能夠放鬆下來。但作為孩子的泉源有著比大人更加敏銳的直覺,她知道那個比她稍大幾歲的女孩並不喜歡自己,甚至可以稱得上懷有敵意。


    長大以後的泉源當然知道為什麽那個孩子會如此針對自己,漸漸地,也對那個孩子對自己造成的傷害釋懷。甚至有時候想起來,她會覺得自己確實對那個孩子有所虧欠。覺得被奪走母愛的孩子是沒有錯的。但有些事情造成的影響無法改變。那一天之後,原本多少會對治療師敞開心扉的年幼的泉源完全封閉了自己。無論對方怎麽引導,即使自己也想要傾訴,都沒有辦法再開口。


    那種感覺非常可怕。


    那之後整整七個月的時間,泉源無法再說出哪怕一個字。是失語症。那段記憶對於泉源來說痛苦又麻木。她無助恐懼,但哪怕努力地全身都顫抖起來,還是連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


    這個事件的影響一直延續到如今。泉源習慣於把自己的情緒掩藏起來,麵對再親密的朋友也不能開口傾訴。


    算起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泉源九歲。


    九歲的泉源親眼目睹了母親的自殺現場。


    那個靈魂傷痕累累的女性躺在裝滿水的浴缸裏,瘦骨嶙峋的滿是自己抓撓出的創傷的身體浸泡在溶滿鮮血的水中。水的顏色無比豔麗,使得她憔悴瘋狂的麵孔有了一種別樣殘酷的魅力。


    不可否認,泉源的母親是美麗的。


    而在瀕臨死亡的時候,那種美麗像是地獄之花一樣灼灼綻放。


    推門進入浴室的時候泉源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首先感覺到的並不是害怕,反而也許是在過渡的驚嚇中有些錯亂,她因為看見了母親臉上久違的笑容而高興起來。


    她叫到:“媽。”


    她記得那是非常輕鬆愉快的聲音,那個聲音時常迴蕩在她自己的夢中,令她害怕又惡心。但其實時至今日她已經不記得當時的自己究竟懷抱有哪種情緒。


    但母親的反應她還記得。


    自殺的女人並沒有預料到女兒的歸來。母性的本能讓她在瘋狂中獲得一絲清明,又也許是女兒的笑容令她覺得違和與擔憂,她柔聲說:“源源,別看,別害怕,你先出去。”


    “媽?”泉源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房間裏的不對勁。血腥味直到這一刻才席卷而來。雖然她其實並不能真正理解死亡或者自殺的含義,但那種味道令泉源本能地感到懼怕。“你在幹什麽?”


    母親在浴池中虛弱地掙紮著。


    成年以後泉源忍不住查過相關的資料,一個人失去百分之三十的血液就會休克,而要到失去百分之五十才有可能失去生命危險。僅僅割腕通常是無法致死的,因為血小板會使得血液凝固,令流血症狀消失。所以自殺者會將傷口泡進水裏,同時在動脈切割多道傷口令凝血速度減緩。但顯然泉源母親並不是一個經驗老道的自殺者,甚至她的自殺方式多少有些浪漫。浴室裏除了血液的味道之外還混雜著玫瑰香精的馥鬱芬芳,手腕上的傷口也極富美感。這使得泉源無法確切地判斷母親在當年到底是否懷抱著必死的心態。


    然而她永遠無法進一步窺探母親當時的想法。


    她隻記得,母親在當時甚至從水中站立了起來,雖然有些搖晃,但也完全不到瀕死的程度。


    而直到母親站立來,她看見了母親流血的傷口,才真正恐慌害怕起來。


    她記得母親甚至尚有餘力寬慰她。


    用毛巾匆忙包裹住傷口的女人,披上浴衣,有些驚慌地捂住女兒的眼睛。獨屬於一個母親的柔情令她一瞬間從意圖死亡的絕望中脫離。


    “源源,聽話,到外麵去,媽媽沒事。”


    “我……我……”


    “媽媽沒事,媽媽不知道你要迴來。你很久沒有迴來了。”


    “爸爸說……說你……爸爸叫我不要迴來,說你很忙。”


    “他不讓你迴來?”


    年幼的泉源並不能分辨出母親一瞬間改變的態度,恐慌與無措令她無暇分心,母親遮住她眼睛的手也阻止了她看見女人再次瘋狂起來的神情的可能。


    “沒有,爸爸說你很忙……他沒有不讓我迴來,他說你很忙,說過段時間再帶我迴來……”


    “他不讓你迴來?!他說我不配做你媽媽?!”


    母親的尖叫令泉源反應過來,但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要怎麽應對這種情況。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刺激到了母親。


    “沒有,爸爸說……”


    “不準叫他爸爸!你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你聽到沒有?”


    “媽……媽媽?”


    “別離開媽媽,你愛媽媽,你隻有媽媽,沒有爸爸知道嗎?知道嗎?!”


    最後的聲音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喊叫。母親的瘋狂與反常到底令泉源害怕了,她在母親的懷裏掙紮起來。


    “媽媽,去醫院好嗎?我們去看醫生。”


    “我沒有病!他說我瘋了不能照顧你是嗎!我沒有病!我沒有瘋!泉源,你姓泉!你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跟你沒有關係!我的孩子跟你沒有關係!我沒有病!你才不配做她的父親!”


    女人的話語已經完全混亂了,她甚至開始跟虛幻的人影爭吵起來。泉源畢竟還是個孩子,她無法像大人一樣冷靜下來先考慮如何安撫自己顯然陷入瘋狂的母親,她的力氣也太小,根本無法阻止。她感到害怕。她覺得無措。她哭泣起來。


    “媽……媽你怎麽了?我愛你,我隻有你,我不要爸爸了,我迴來跟你住在一起,媽,媽……我迴來跟你住在一起好不好?你不要這樣……”


    “滾開!”女人尖叫著。


    她已經無法分辨泉源說了什麽,也無法分辨懷中的人是誰。


    “爸爸”這兩個字顯然稱為了導火索。


    泉源瘦小的身體被她推了出去,後腦撞在櫃子上,這重擊使得泉源一瞬間就陷入了昏迷。但非常幸運,創傷並不是致命的。她在幾分鍾之後醒來了。具體的時間泉源無法度量,但房間裏混亂一片,美麗的刺激碎成渣滓,較輕的椅子裝飾櫃一類的家具也淩亂翻倒。女人似乎跟看不見的人進行了一場搏鬥,搏鬥消耗了她的體力,也重新撕裂了腕上的傷口,或許是疼痛,或許是消耗的精力,或許是不斷作響的門鈴與敲門聲——無論是什麽,女人暫時清醒了。她發現自己的女兒癱倒在地上,發出一聲驚叫然後把她抱起來。


    泉源正是在母親的懷中,被母親輕柔的撫摸喚醒。


    頭暈目眩。


    後腦有種尖銳又沉悶的疼痛。


    “源源,媽媽對不起你,源源,源源?你醒過來。”


    泉源虛弱地攀附住母親的手臂:“頭疼……媽媽,我頭疼……”


    女人小心翼翼地觸碰她的後腦,然後看見滿手鮮血。


    她發出一聲尖叫,終於想起來自己對珍愛的女兒做了什麽。


    瘋狂再次降臨。


    她鬆開泉源。


    “離開我!”


    她吼叫著退開。


    “媽媽?我好疼,你過來,媽,媽,你要去哪裏?”


    年幼的泉源已經預感到了將要發生的悲劇,她聲嘶力竭地唿喚著母親,虛弱地想要站起來,卻一次次失敗。


    女人跌跌撞撞地走進浴室。她不斷尖叫著。


    “對不起源源,我不配做你,我不配做你母親。”


    泉源艱難地向母親的方向爬行過去。


    “但是你也不配做她父親!”


    浴室裏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泉源好不容易站起來,又再一次跌倒。


    女人用水果刀捅穿了浴室中自己的鏡像,然後大笑起來:“我不配,你也不配,我們一起去死!”


    “媽——!媽——!你要幹嘛——!媽——!”


    “你不配,我也不配,我們一起去死。”


    女人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平靜得詭異。


    她用同一把水果刀捅進自己的喉嚨,鮮血噴濺在淺色的牆紙上,噴濺在馬賽克拚貼的藍色係地板上,噴濺在匍匐於地上,張開嘴,沒有能夠發出聲音的女兒的臉上。


    女人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泉源對那一天最後的記憶是自己的尖叫聲。


    鄰居破門而入,據說看見這樣慘烈的景象後甚至嚇得不敢走近浴室。直到警察到來泉源才被抱出浴室,那時候她已經昏迷了,十分幸運,她被搶救了迴來。


    時至今日,頭腦後的瘡疤如果不伸手去摸已經完全看不出來。


    但有些傷口是無法愈合的。


    那一天的記憶化作噩夢,時時造訪,提醒著她一個事實。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親。


    即使母親在當時確實想要自殺,但她無法忘記,母親曾經從那血腥的水中出來,捂住她的眼睛,對她輕柔地說過,不要害怕。


    是她害死自己的母親。


    是她說了不該出口的禁語。


    聖經定義人類有無法依靠自身洗脫的原罪,僅有神能夠救贖與赦免。


    而泉源的身上背負著連神也無能為力的罪孽。


    那一天,就是泉源的原罪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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