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稍待, 仆前往通稟。”


    在司空府外等了片刻,荀忻隨仆從入府, 仆從大概是得曹操授意,道“今日荊州來使,明公尚在堂內會客。”


    荀忻停下腳步,來得不巧, “司空既有要事,忻改日再來”


    仆從忙道, “明公吩咐, 君侯入內無妨。”


    “荊州來使”荀忻略微驚訝, 跟著仆從穿過亭台迴廊,“已朝見天子”


    仆從當然迴答不了這個問題,隻應道, “巳時方登門拜謁, 猶在明公召君侯之後。”


    快到中午才到司空府來拜謁, 那理應之前已進宮見過天子。


    袁曹之戰在即,各自都在努力尋找盟友, 拉攏其他勢力。劉表與袁紹結盟已久, 卻卡在這個時間點派使者入許都, 看來劉景升對站隊有所猶豫,仍在觀望。


    這是好事。劉表如果和袁紹保持盟友關係,曹洪守著的南陽郡就須得分兵防守。


    隻是他白熬了通宵, 正事要緊, 哪還有閑心表演


    遠遠就能聽到樂舞之聲, 琴瑟與笙鼓相和,音節婉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1”


    唱的是詩當中的鄭風,難怪歌聲纏綿輕柔。


    荀忻腳步未停,進門時隻見堂上有十數名舞姬,每人腳下一隻小鼓。舞姬一擺長袖,翹袖折腰,不時單腳而立,以足尖叩擊鼓麵,鼓聲鏗鏘。


    細看之下,她們腳上所穿的絲履是特製的,鞋邊綴有明珠,所以能用足尖敲出鼓節。


    鼓聲齊響,原來是舞姬雙腳踏於鼓上。如此騰挪轉移,裙擺翩翩,令人目不暇接,鼓聲與琴瑟合拍,歌舞已達視聽之極。


    這是此時所流行的盤鼓舞,正好與鄭風的曲風相配。


    高堂之上,老曹與一位兩鬢斑白的儒者坐在一席,戲誌才在旁陪坐。


    曹操望見荀忻進門,手拿酒樽笑道,“元衡且來入座。”他迴頭對著來客介紹,“此為高陽亭侯、騎都尉荀元衡。”又向荀忻介紹來人,“此位乃侍中、零陵太守韓德高,入許為荊州之使。”


    荀忻對著曹操那一席長揖,“早聞荊襄多賢俊,今日幸得一會。”


    眾人客套一番,話題說到荊州的風土人情上,使者韓嵩誇起了劉表,“荊襄原本盜賊群起,吏民震恐。而劉將軍至荊州後,肅清州郡,治寇有方,終於州境清平。”


    “關西、兗州、豫州學士不遠萬裏跋涉來投,劉將軍一一賑濟安置。”


    “而後廣立學校,博興儒術,召集碩儒撰立五經章句,立德愛民。”


    “中原紛亂,而荊州遺世獨立,實乃世外之桃源也。”


    曹操聽到這話,琢磨一會兒,“世外桃源”這個說法有點耳熟,他轉頭望向荀忻,若沒有記錯


    韓嵩似乎也想起什麽,解釋道,“世外桃源之語出自一篇雜記,傳誦於太學諸生之間,嵩喜其文意而記之。”他想了一會兒,“作者不知其人,據傳乃昔日太學荀生。”


    隻聽上首的曹操重重放下酒樽,在眾人錯愕之時,他指著荀元衡對韓嵩道,“太學荀生豈不在此”歌聲、鼓聲也沒掩蓋過他的笑聲。


    剛接過侍女倒來的清水,水還沒咽下去就來這麽一出,荀忻嗆得低頭咳嗽,頸側與麵頰處染上緋紅,差點沒當場去世。


    侍立一旁仆從、侍女忙上前詢問,為他遞上擦臉的巾帕。


    荀忻緩過一口氣,便聽韓嵩驚喜而問,“荀君即太學荀生”


    若非有曹操這個知情人在場,荀忻當即要矢口否認,天底下姓荀的那麽多,太學裏的“荀生”也不少


    恨隻恨老曹在場,荀忻整理好咳嗽時弄亂的衣冠,揖道,“忻曾求學雒陽。”


    “當年雒陽初遇之時,便記得元衡修鍥作文,捷才之名。”曹操若無其事地將浸濕到酒樽中的胡須撈起,歎道,“多年不見元衡作文,竟忘此事。”


    終於聽明白的戲誌才也笑,“如此緣分,當浮一大白。”他轉而取笑荀忻,“元衡唿我為兄,兄竟被蒙於鼓中”


    荀忻跟韓嵩笑談兩句,應戲誌才,“年少無知之舉,怕為誌才兄所笑。”


    他趕緊轉移話題,“侍中言劉牧廣立學校,撰立五經章句”說到五經時荀忻望向上首的曹操。


    曹操反應過來,站起身從一旁的憑幾上捧起兩本紙書,走到韓嵩案前,親近道,“孤近日新得一書,德高不妨一觀。”


    “願見其詳。”韓嵩直跪起身,接過曹操如視珍寶般捧來的紙書。


    紙張裝訂成冊,雖然新鮮,倒也算不上稀奇。荊州的富商、世族早用上了左伯紙,自然也有裝訂紙書的。


    戲誌才見曹司空這種公然炫耀的行為,好懸沒樂出聲,趁著韓嵩低頭看書,向他對麵的荀忻挑一挑眉,神色戲謔。


    韓嵩翻開書頁,認出書中抄寫的是尚書,觀賞一番其上字跡,品評道,“八分頗得蔡伯喈之韻。”


    寫工的“八分體”隸書的確是臨摹蔡邕的筆跡。


    曹操迴到座上,捋著胡須笑而不語。


    等韓嵩翻開第二本書,居然還是尚書,他皺起眉頭,神色由不解轉為震驚,“這這兩本筆跡為何”韓嵩長嘶一口氣,“如窺鏡見影,竟如出一轍”


    他不信邪地仔細對比,這兩本書竟然連撇捺輕重都一模一樣,找不出絲毫不同。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曹操從幾十本書中特意挑出來的,墨跡深淺都完全一樣這個把戲老曹玩到第三次了,屢試不爽。


    “明公可否解惑”韓嵩拱手問道。


    曹操從容放下捋胡須的手,還不忘賣關子,“卿稍後便知。”


    “侍中不如隨在下一遊許都。”戲誌才笑道,又看向荀忻,“元衡與侍中頗有緣分,不若同行”


    言外之意,是要帶韓嵩見識雕版印刷術。荀忻心知這是老曹的安排,有些意外曹操的選擇,獨門技術竟放棄壟斷


    他轉念一想,往荊州推廣雕版印刷,大概是舍利求名。韓嵩若帶迴版印之術,其實也能宣傳曹操崇學無私的美名。


    版印沒有太大的技術難度,有心之人研究一番也能悟透,沒必要捂在手中。


    荀忻應下戲誌才的邀請,起身一同向老曹告辭。


    堂上的歌舞也隨之撤下,一位十四五歲的女郎從屏風後走出,女郎五官精致,眉目間卻有一股颯爽英氣,與曹昂有些神似。


    她今日顯然是盛裝打扮,耳墜明珠,斜簪金玉,淺抹胭脂又疊傅粉,如飛霞吻麵,顧盼間容色照人。


    “不意荊州來使登門,我兒未得入席。”曹操輕歎一聲,盯著女兒調笑問道,“荀元衡佳士,兒愛否”


    小女郎羞得垂頭,耳垂通紅,“任大人決斷。”她還未通情愛,隻覺得荀元衡雖然年長她近十歲,但容貌、家世乃至人才無處不出眾,嫁與此人未嚐不可。


    曹操哈哈而笑,長女年紀漸長,他左思右想,荀元衡絕對是他屬意的佳婿。門第還在其次,荀忻本人展露的鋒芒也實在叫人難以忽略。


    他唯獨憂心一點,元衡似乎甚肖其兄,物欲皆空,淡泊情欲,也不知是不是家族遺傳的毛病。


    曹操起身拿迴落在韓嵩案上的兩本尚書,突然道,“請劉玄德過府一敘。”


    召了劉備過來,曹操不忘再顯擺一出那兩本尚書,免不了再擺宴喝酒,酒至正酣時堂外送來一封軍報。


    曹操在食案上打開軍報,對劉備嘿然笑道,“袁公路走投無路,竟向其兄搖尾乞憐。”


    這兩位都和袁術有些恩怨,劉備語帶嘲意,“當年兄弟鬩牆,陳兵列陣恨不得食肉寢皮,今日亦複稱兄弟”


    嘲笑一聲後,劉備陡然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袁術欲逃往青州”


    “正是。”曹操冷笑,袁術眾叛親離,想要去青州投奔袁譚,妄想著從下邳過,“孤即遣朱靈擊之。”


    劉備突然站起身,長揖道,“備與袁術有不解之仇,願隨軍阻截,斷其路而泄昔日之憤。”


    這一刻如此漫長,劉備心中希望漸漸落空。


    隻聽曹操撫案而笑,傾身按住劉備肩膀,“玄德便隨軍而往,孤坐盼君凱旋。”


    陪韓嵩許都一日遊,荀忻跟著戲誌才迴司空府複命,他昨夜熬了通宵,今天陪同奔波,走路時如遭鈍器猛敲天靈蓋,頭痛得厲害。


    戲誌才留心到他神色疲倦,“未曾來得及說,歸府前記得請太醫令看看。”


    “藥敷或許能退。”戲誌才一轉憂心忡忡的語氣,“嘖”一聲嫌棄著,“年紀輕輕,眼中怎生血紋”


    兩人走迴曹操辦公、會客的正堂,一進門便見曹操以書掩麵,歪倒在矮榻上。


    “明公”戲誌才一驚,還沒走上前曹操臉上的紙書便墜落在地,老曹一身酒氣,起身坐直長歎一口氣,神色懊惱。


    荀忻跟上戲誌才,“明公為何而憂”


    老曹以手扶額沉默不語,在荀忻與戲誌才疑惑對視時,曹操翻出案上壓著的信紙,“袁術欲逃往青州。”


    “孤遣劉備往徐州攔截”曹操望向他的兩名謀士,“誤縱劉備矣。”


    戲誌才站在原地,半晌深吸一口氣,“速遣人追擊。”


    “追之不及。”曹操握拳輕敲額頭,悶聲道,“晌午時已率兵出城。”


    而現在,戲誌才轉頭望屋外,日已黃昏。


    荀忻往前走一步,剛想說話,這一步竟失去平衡,失去意識向前栽去。


    等他恢複意識,便見戲誌才抱著他狠掐人中,除此外右手也痛,原來是曹老板在一旁掐著虎口。


    周圍的仆從遠遠圍了一圈,似乎不敢靠近。


    場麵凝重而滑稽,荀忻本想坐起身,瞬間又想起了他熬通宵的目的。


    “元衡”戲誌才伸出手在荀忻凝固不動的眼前晃了晃,輕拍臉頰,“醒了便起身,慣會惹人擔憂。”


    荀元衡纖長的睫毛顫了顫,遍布血絲而顯得通紅的一雙眼定定望著戲誌才,“明公。”


    曹操以為荀忻喚他,忙握著他的手連聲應道,“孤在此,已令人召華佗。劉備雖逃,孤指日可再擒之,元衡何至於昏厥”


    他情緒過於激動,握得青年的手背發紅,但荀忻恍若未覺,看也未看他,仍然定定地仰視戲誌才。


    戲誌才被盯得瘮得慌,默然無語望向自家明公,荀元衡醒來似乎有點不對勁。


    等他察覺到荀忻唿吸急促,人在發顫時,戲誌才眉頭緊促,臉色沉下去,“明公,速遣人急催華元化”


    果然,片刻過後,他懷中人唿吸變淺,肉眼可見地顫抖,手足抽搐。


    曹操上前解開荀忻的領口,“元衡”


    荀元衡往日黑白分明的雙眼充著血絲,睜著眼不動時,再俊美的臉也顯得有些可怖。


    曹操歎氣,他並非沒見過這種情形,隻是不願意附會上去。


    發病時神誌不清,手足抽搐,這是癔病。


    癔病、癔症乃至狂疾,統稱的是精神疾病。


    從府中聞訊趕來的典韋緩緩停住腳步,遲疑喚道,“明公。”他目光望向躺在地上的人,眼裏有痛惜與同情。


    曹操沒有迴頭,隻吩咐道,“將此處奴仆俱換下,嚴令不得泄露。”


    不能泄露什麽荀元衡今日模樣若為人所知,此人從此便毀了。


    名士可以放浪形骸,但不能真的有瘋病。


    如同他的女婿甚至可以是殘疾,卻不能有癔症。


    惜哉佳士。


    惜哉佳婿。


    曹操再歎一聲,將誤縱劉備的悔恨拋諸腦後。


    荀忻漸漸昏睡過去,可怖的症狀隨之消失,戲誌才看著曾為他延醫問藥、他視為親弟的友人,看著他沉靜的側臉,突兀道,“文若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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