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 雲是淡淡的黛藍色,看似稀薄的雲層卻遮蔽了大半個天空, 烏雲時不時擋住日光,連日陰雨的餘韻尚未完全消退。


    侯成等人率眾投降後, 下邳城外的壕溝便被掘開, 河水尋著出路, 迫不及待地順勢奔流, 重新迴到原該走的河道中。


    城外的泥土長時間淤積, 又被千百人馬踩踏, 泥濘不堪, 空氣中盡是河泥的腥氣。


    策馬隨軍奔馳而來,荀忻低頭看了看,袍角濺上了不少泥點,更別提他所騎的白馬。


    白色總歸不耐髒,這一點看他身邊同騎白馬的郭奉孝就知道了, 餘光裏, “流風”的馬腹、馬蹄上盡染汙泥,從純色變成了黑白配色。


    荀忻駐馬在曹操身後, 仰望下邳城樓, 在心底歎一口氣, 他終究無力改變什麽。


    數日前。


    荀忻跟著典韋走進曹操所在的中軍大帳,“明公。”他低頭躬下身長揖,等著老曹問話。


    案旁窸窣作響,似乎是在收竹簡, 荀忻屏息聽著老曹的腳步聲逐漸走近,直走到他身邊,雙手將他扶起。


    “元衡無需多禮。”老曹笑著拍拍荀忻的肩,一指旁邊的坐席,“且坐下,我等促膝相談。”


    他拉著荀忻走了兩步,像是想起某事,突然“誒”了一聲,“等等。”曹操信步走迴主位,在書案上下的箱匣中東翻西找,不知在找什麽。


    典韋不用曹操示意,悄無聲息地退出營帳,順帶還闔上了帳簾。


    荀忻聽老曹的話在草席上坐下,靜靜等著老曹彎著腰找東西。


    “得之矣。”曹操移開一摞竹簡,終於找到那封書信,麵色一喜,拿著書信走過來,“文若有家書至。”


    “有勞明公。”荀忻忙起身接過書信,再揖謝道。


    老曹沒迴主座,隨手拉過一旁的草席,不甚在意道,“噯,何需拘禮。”他撩起袍擺,挨著荀忻坐下,“今日召卿來,確有事相詢。”


    “明公但問。”荀忻微微點頭應下,把書信收到袖中。


    “卿至廣陵數月,此地人物、風俗若何”


    荀忻早就料到老曹要問他廣陵的事,他把入廣陵郡之後遇到的人與事,分條列項地詳說一遍,重點放在陳登收服海賊一事上,沒有略去廣陵吏民對陳登的敬服。


    曹操聽得讚歎幾聲,神色感慨,仿佛在愛才的同時又生忌憚,令人琢磨不透,“卿以為,陳元龍何等人也”


    “陳君文武膽識,忻斷乎不可及。”荀忻拱手道。他的視線停留在老曹的腰帶上,神色恭謹,脊背挺直,垂眸並不與人直視。


    “卿過謙,元龍果毅,元衡智勇,同等名士俊彥,豈分上下”老曹按著他的肩膀,強行安慰道。


    “還有一事當稟明公。”荀忻睫毛一顫,想起一件事,抬眼道,“劉使君在徐州,深得民望”迴憶著在徐州的所見所聞,荀忻挑著幾件百姓懷念“玄德公”之事說起。


    曹老板您恐怕忌憚錯了人,與陳登相比,劉備顯然危險係數更高。


    他昨夜左思右想,陳登專程來找他,說什麽“明主”、“賢主”,哪裏是做不出選擇


    荀忻是什麽人兄長子侄盡在曹營,不管在誰看來,荀元衡不可能對曹操有異心。陳登來問他,這難道不是早就做好了決定


    那陳登真正的意圖是什麽


    是了,他差點明示劉備有二心。


    作為劉備故吏,又有和其有交情在,陳登大概不願相害。隻是如果坐視不管,劉備再搞幺蛾子,來迴折騰,陳登未必樂見。


    於是乎,陳登就找上了他相熟的荀忻略作提醒。


    “劉玄德”老曹沉吟片刻,雙眼微眯,手指輕敲書案,“此人不可再歸徐州。”


    “明公明鑒。”荀忻拱手恭維一句,除此外,他還得提醒老曹另外一件事,“忻奉命出使廬江奉孝歸許,廬江諸事明公必然俱知。”


    “卿請直言。”老曹端過案上的水壺,傾倒入碗碟中,倒了兩碗水,親自遞一碗給荀忻。


    荀忻潤潤下唇,他說了這麽久,的確口幹舌燥,道一聲謝捧過漆碗,極快飲盡。


    曹操看著荀元衡喝完水唇角、衣襟皆無水跡,這副清雅君子相讓他不由不想起荀文若。


    “明公可知孫策”


    從記憶中迴過神來,曹操點頭,端起碗喝一口水,“孫文台之子,孤豈不知”孫堅英勇,當年他對其頗為欣賞。


    荀忻徐徐道,“當初,明公為離間孫策與袁術,令其襲父爵為烏程侯,任討逆將軍。”


    “忻在淮揚有聞,孫策驍勇不亞其父,兼之善用人,麾下不乏善戰、善謀之士。”


    “策近乎每戰必勝,勢頭正盛。區區數載之間,孫氏已據會稽、丹陽、豫章諸郡。”荀忻低頭拱手,“明公不可不防。”


    “卿言是。”曹操從席上起身,取下懸掛在帳中的輿圖。


    這副地圖是前些天荀忻應曹操的要求親手所畫,比例尺較小,隻標注到郡名,細節不甚精確。與他所作的其他輿圖相比,堪稱簡陋。


    但曹操依然愛不釋手,每夜都要舉燭細觀,在輿圖前一站就是半晌。


    蓋因這幅圖囊括了大漢十三州。


    老曹將輿圖頗小心地在案上鋪開,找到荀忻提起的那幾處地名,沉默著陷入深思。


    他的手指從揚州會稽郡移動,北上至丹陽郡,最終停在丹陽之北的徐州廣陵郡。


    “卿之意,孫策誌在廣陵。”老曹得出結論,抬眼望著荀忻。


    “正是。”荀忻點頭,“明公若屬意陳君留廣陵,以陳君智識,理應無憂。”


    曹操聽著這話,手指扣著書案,暗自思索,聽聞建安元年時,孫策攻會稽,會稽太守王朗為孫策所敗,潰逃時還被追上,被迫投降。王朗盛名之士仍敗在孫策小兒之手,老曹猶豫起來,陳元龍


    再一迴想陳登收服海賊、圍困呂布的戰績,曹操略微放下心來,名士與名士之間,還是有很大差距。


    恐怕除了陳登外,徐揚二州再無可阻孫策之人。


    這樣看來,陳元龍不能輕易調離廣陵。


    “當是如此。”曹操應聲,“孤當增添廣陵守備。”


    有所權衡後,曹操手撫輿圖,專注看著下邳位置,歎道,“城破在即,呂布可以生擒矣。”


    向來得意便張狂的老曹何以轉了性情城破是好事,他卻不喜反憂


    荀忻接話問下去,“明公有何憂慮”


    老曹卷起輿圖,看著他道,“呂布若降,是殺是用”說罷站起身,把圖物歸原位。


    荀忻跟著他起身,走到主帳的一角,“明公之意若何”


    “殺之,可惜。”曹操頓了頓,轉過身來,神色猶疑不決,“不殺,難製。”


    呂布與劉備不同,敗軍之將,又聲名狼藉,不論他想殺想用,世人都無可非議。關鍵問題在於,呂布確實是個人才,又確實難以控製,曹操不得不猶豫。


    “明公若欲用之”荀忻既不願建議殺人,又聽出老曹還是饞呂布,當即順著老曹的思路想下去,“呂布乃當世虎將,然有勇無謀,眼中唯利,得陳宮後,方如虎添翼。”


    “明公若欲得用之,必先去呂布羽翼。”想要用呂布,必須得拆開陳宮、高順這些呂布舊部,尤其是陳宮。


    但即使是這樣,以呂布反複的性情,也難免會冒出“張宮”、“李宮”,用利益誘使呂布。


    荀忻蹙眉,想到了呂布的家鄉並州,“呂布出身並州邊地,令其遠走並州,資其以亂袁紹”


    當年袁紹剿滅黑山軍後,打通了自冀州向太行山西行的道路,順利掌控並州。讓呂布迴並州,招攏鄉勇,或許能在袁紹後方伏下一支奇兵。


    “放虎歸山耶”曹操思忖這麽做的可能性,片刻後搖搖頭,慢慢走迴主位坐下。


    “潛送呂布經關中至並州,說明利害,並留其妻女為質,或許可禦猛虎。”荀忻垂眸站在原地,說出他方才想出的計劃,“即使日後呂布反覆,遠在並州,於我曹無妨。”


    聽到這話老曹可恥地心動了,他一遍遍捋著胡須,吸氣沉吟,“如此”


    帳中一時安靜,營帳外的衛士行走聲清晰可聞。


    荀忻站著等了半晌,老曹終於開口,隻聽他歎息道,“此計不可為也。”


    荀忻也歎一聲,揖道,“倉促之計,至於錯漏百出,明公見笑。”


    這個計劃太過理想化,實際實施起來可能會有很多突發狀況。總而言之,沒多大意義。


    曹操望著他搖搖頭,“元衡之計並無錯處,隻是”他緩緩道,“卿生在中原,不知邊郡人情。”老曹示意他近前來坐下。


    “並州僅餘上黨等數郡為漢人之地,餘地已為匈奴定居。”曹操似歎非歎,“呂奉先談何故鄉,談何故人”


    呂布生在五原郡,本就是並州北邊的邊境,現在並州隻剩下最南邊的上黨地區還在漢人的掌控之下,更別提邊境一帶。


    荀忻的計劃中,重要的一環是讓呂布招募鄉勇,但事實是,呂布的故鄉早已不複存,於是呂奉先便失去了時人最重視的地緣影響力。


    如果是西漢時還好辦,匈奴入境他們驅趕便是了,但荀忻心裏一沉,東漢時南匈奴已然歸附漢朝,這些外族人是合法居民,有漢朝的身份證。


    他們沒理由,也不能驅逐已定居的匈奴人。


    尤其是桓靈之際天下大亂,中原十室九空,勞動力大幅短缺,估計也沒軍閥舍得驅逐勞動力。


    荀忻恭恭敬敬長揖拜道,“謝明公解惑。”


    隨著時間流逝,刻漏中的浮箭緩緩上升。兩刻鍾後,荀忻掀開帳門,和典韋、許褚頷首致意後往外走。


    南北朝向來是中國曆史之殤,課本上提及的內容少之又少。


    此時荀忻察覺到,他所一知半解的曆史恐怕全無用處,匈奴竟在此時就已定居並州,所謂的“五胡亂華”果真是他以為的外族侵略


    下邳白門樓上,呂布望著城下烏泱泱的步騎,望著隨風鼓起的曹軍旌旗,戰鼓隆隆敲響,敵方旗手站在高台上,待曹操揮鞭指前,旗手一齊揮旗向前。


    在城下蓄勢待發的曹軍得令攻城,喊殺著發動攻勢,雲梯與衝車齊上,或撞擊城門,或向上攀援。


    而城樓上,一輪箭雨過後往往要半刻,後續的箭雨才徐徐續上。


    曹軍圍城這麽久,城內的箭矢、礌石等守備物資消耗殆盡。呂布站在牆垛處,發箭如連珠,照例箭無虛發,卻無人再有暇為他喝彩。


    再次射出一箭後,呂布摸向箭囊,沒料到摸了個空。


    革囊中空空如也,仿佛他山窮水盡的處境。


    “將軍。”呂布轉頭望去,身側一名親兵奉上了自己的箭囊,“仆尚有餘箭。”


    呂布沒接。


    他靠著牆垛滑坐下來,武冠上鮮紅的鶡尾露在牆垛外,隨著呂布的動作輕輕晃動。


    “將軍”他身邊的親兵們放下手中事,立即圍了上來。


    呂奉先頹然靠在牆上,低頭看看手裏握著的長矛,像是自言自語般道,“項王亡於彭城,布敗於下邳,徐州真乃英雄塚也。”


    “三軍憑將軍立,將軍切勿喪氣。”高順的聲音遠遠傳來,呂布閉上眼,“事不可為矣。”


    侯成等諸將綁著陳宮叛曹,呂布徹底失了希望。兵力減去大半,智囊亦不在左右,他豈有勝算


    高順拔掉手臂上的流矢,鮮血直流,他卻毫不在意般往呂布身邊走,“項王垓下時,尚且突圍殺數十百人,而將軍如今守城猶在,竟已自棄”


    離得稍近,呂布便看清高順眼裏絲絲縷縷的紅血絲,他歎息一聲移開視線。


    項王之於垓下呂布迴憶著曾讀過的史記,想起項羽贈頭給呂馬童,“負隅頑抗,終不免一敗。”


    “卿等執我首,詣曹操請賞罷。”


    話音落地,眾人麵麵相覷,無人動作,也沒有人應答。


    呂布拔出佩刀,橫刀於頸,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淚水滑落在刀刃上,“布平生憾,十數年未曾歸鄉。客死異鄉,無歸故土,悲乎”


    自並州起,跟隨呂布南征北戰的親兵們跪地而哭,數人膝行上前,撲上呂布,奪下他手中刀,“將軍,降矣”


    比起自刎,投降算是條活路。


    高順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呂布,看著痛哭的眾人,似乎與眾人悲喜不能相通,終究一語未發。


    下邳城門終於開啟,曹軍一擁而入,高聲喊著“繳械不殺”,迅速占領城樓,下邳終於易幟。


    曹操優哉遊哉騎著馬入城,不忘招唿劉備,“明使君熟悉道路,可否引路”


    作者有話要說  後漢書呂布傳“布與麾下登白門樓。兵圍之急,令左右取其首詣操。左右不忍,乃下降。”


    二更稍晚一點,也許可以明早看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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