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 兗州州牧府。


    府外的街衢上, 士卒們手持火炬,橘色的火焰燃燒得劈啪作響, 火光照在將士們的玄甲上,被黝黑如夜色的鐵甲吞噬。


    數十人被反捆雙手跪在地上, 反射著橘黃火光的刀刃架在後頸。


    這些人的手臂上都綁著紅布, 或著州吏官袍,或披將官鎧甲,顯然是鄄城中的督將大吏。他們都是兗州人士, 與陳宮早有勾結, 本打算趁著夜裏攻破州牧府, 隻要殺了荀文若鄄城必降。


    沒想到荀彧竟然早早地召集夏侯惇, 援軍一到,他們功虧一簣。


    “逆賊叛亂,就地誅殺”持刀戟的士卒們吼道。


    “行刑。”夏侯惇一聲令下, 麾下士卒慨然稱諾。


    利器割喉的慘叫聲,重物墜地之聲隨即響起。


    鮮血噴湧在青石地板上, 無聲流淌, 一切歸於平靜。


    靠著這種雷厲風行,連夜誅殺反叛者數十人的鐵血作風,鄄城的叛亂才堪堪停止。


    程立跟著荀彧一起走入州牧府, 他麵容英偉, 美須髯, 身高足有八尺三寸, 站在一眾文士中如鶴立雞群,比荀彧還要略高兩寸。


    “陳宮、張邈叛呂,兗州郡縣響應,如文若所料,而今唯剩下鄄城,範縣和東阿三城。”


    “情勢危急。”程立低聲歎息。


    兩人進到公署中,庭中圍了一圈人,當中被綁著跪地的士卒,著裝和兗州兵不同,伏倒在地的幾人已經斃命。


    “如實說汝軍情,留汝不殺。”


    原來是夏侯惇正在審訊抓到的呂布軍降卒。


    “陳將軍”降卒察覺到曹營眾人麵色憤然,忙改口道,“陳宮舉兵欲攻東阿,另遣軍取範縣。”


    在場的州吏聞言,人人驚懼。


    如今曹軍隻剩下鄄城、東阿、範縣三城,勉強還能互為掎角之勢,如果範縣與東阿失守,鄄城就真的成為一座孤城,他們還能守得下去嗎


    荀彧與程立兩人的目光相對撞,彼此憂心忡忡。


    荀彧向程仲德長揖,“陳宮重兵臨城,必有攻城收心之計,如今兗州唯此三城”


    “仲德為民之所望,能全三城者,唯君而已。”


    程立是東郡東阿人,在家鄉極有聲望,他如果迴鄉遊說,或許可以保全東阿、範縣。


    程立稱諾,將荀彧扶起,“文若,我即刻起行。”


    原本夏侯惇屯兵濮陽,荀彧馳召夏侯來鄄城後,呂布就率兵入駐濮陽,不時在鄄城附近騷擾劫掠,曹軍兵少,隻得堅守不出。


    這一天,斥候來報,“將軍,豫州刺史郭貢率眾數萬,往鄄城而來”


    夏侯惇聞言眉頭一跳,數萬之眾,郭貢來者不善。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郭貢必與呂布同謀。”州吏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


    “數萬兵馬,如何抵擋”沮喪的歎氣聲不絕於耳。


    “天不佑我曹。”


    荀彧走進廳中,清淡的沉香氣息隨之而來,眾人為之一靜,他就像為人尊敬的師長,作為小學生的州吏們不願在荀司馬麵前表現出任何不好的一麵。


    怎能在荀司馬麵前胡亂抱怨,讓其失望


    夏侯惇眼看著州吏們從滿腹牢騷變成了鋸嘴葫蘆,此時此刻他無心嘲笑,起身迎接荀彧,將斥候得到的軍情告知,“豫州刺史郭貢率眾來襲,恐怕與呂布、張邈結盟。”


    郭貢是長安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而豫州實際在袁術掌控之中,郭貢不能赴任,收編了一些山賊匪寇停留在豫、兗之間。


    荀彧凝神細思,郭貢與他是同鄉,同樣是潁陰人,他早前見過此人,從來沒聽說過郭貢和張邈有交情。


    “府君,共去城樓一觀。”荀彧抬眼看向夏侯惇,先去看一看形勢,才好做判斷。


    兩人同行,帶著輕騎前往城門,登上城樓俯瞰,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鬱鬱蒼蒼,藍白色的雲天與蔥翠平野相接,盛夏驕陽似火,灼灼耀目。


    遠處黑壓壓人馬沿官道而來,步騎相間,逶迤數裏。


    一騎當先疾馳而出,離隊直往城下奔來。


    半晌後,城樓下的守卒躬身稟報,“郭貢欲求見荀司馬。”


    一石激起千層浪。


    城樓上眾人反應激烈,“郭貢心懷叵測。”


    “司馬絕不可去”


    身著黑色官袍,頭戴縑巾的荀彧垂眸片刻,抬眼望向夏侯惇,“我欲前往,與郭貢一會。”


    眾人驚詫,“司馬不可”


    “不可。”夏侯惇皺眉,“君為一州之鎮,豈可親赴險境”


    荀彧望著這位並肩作戰數年的同僚,解釋道,“郭貢與張邈等人,從前沒有往來。郭貢數日內率眾來此,行軍如此迅速,恰恰說明他心中並無定計。”


    “趁此時其策未定,我前往說之,縱然不能為我所用,也可使他中立。”


    荀彧先向眾人分析見郭貢的有利之處,而後提及不見郭貢的可能後果。


    “若不敢與此人相見,令他生疑,他必然怒而隨呂布攻城,成陳宮之計。”青年恂恂道。


    眾人沉思,荀司馬說得自然有道理,但他有意避開不提見郭貢的危險性。


    如果郭貢早和張邈、呂布勾結,所謂求見隻是鴻門宴呢


    荀司馬前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不去,必然萬軍圍城。去,可能一人身死。


    不去,城破在即。去,還有一線生機。


    荀文若在這兩難的“雙避衝突”中做出了抉擇,天底下沒有萬無一失的事,生機掩蓋在重重危險下,不得不去。


    眾人見荀彧執意要去,無法阻攔,隻好勸荀司馬多帶些人手前往作為護衛。


    夏侯惇道,“我撥五百輕騎與君。”這五百人已經是城中所有的騎兵。


    卻見荀彧不讚同地搖了搖頭,州吏們不禁急唿“司馬”


    “人多反而露怯。”荀文若溫柔卻不容動搖,他向眾人長揖,“諸君不必為我憂。”


    聽他這樣說,州吏中多愁善感的人暗自以袖拭淚,眾人目送荀彧走下城樓,脊背如鬆,風骨如竹。


    一直被他們守護的人撐開了羽翼,欲以一人之力保護全城。


    他們立在城牆之上,望著荀文若一騎獨行前往敵營,前路如何,無人能知。


    縱馬馳到郭貢軍營前,荀彧勒馬,軍營前守衛的士卒一擁而上,刀槍劍戟寒刃直指此人咽喉。


    士卒喝問道,“來者何人”


    “潁陰荀彧,應郭使君之邀,前來拜會。”眼前孤身闖營的文士俊秀如天上人。


    他從容下馬,仿佛不是斧鉞加身,而是身處友人的宴席上,文質彬彬,衣冠楚楚,對麵前兵刃視若無睹。


    “荀文若果真一人前來”郭貢在帳中聞訊,驚訝質問。


    當他親自到營前相迎時,便見到兵刃橫頸而麵不改色的玄袍青年。


    “使君別來無恙”荀彧向他躬身行禮,動作間驚得士卒們將刃尖挪了挪,怕此人不慎撞到而殞命。


    “文若風采更勝往昔。”郭貢揮退甲兵,親自扶住荀彧,引著他走入軍帳。


    郭貢見荀彧步履從容,毫無懼意,心中暗道,荀文若入萬軍中如閑庭散步,這必然是以實力為底氣,難道他早有防備,鄄城堅固不可攻


    兩人在帳中分主客坐定,寒暄過後,荀彧開門見山,“使君觀呂將軍比曹將軍何如”


    “呂將軍驍勇,曹將軍多智,難以相較。”郭貢敷衍道。


    荀彧開始幫他迴憶呂布生平,“呂將軍本並州人士,並州刺史丁建陽麾下,先殺丁刺史而投董卓,後殺董卓而結王司徒。”


    “長安兵亂,呂將軍逃出,先投袁公路,再投袁本初。”


    “以使君觀之,呂將軍能親厚盟友否”


    呂布的黑曆史太多,聽荀彧略提幾句,郭貢就陷入沉思。


    他眼珠一轉,呂奉先與陳宮台都是反複之人,為了與他結盟所承諾的話不能輕易相信。


    “而曹將軍何人也”郭貢問道,他想聽聽荀文若對其主是什麽看法。


    荀彧於是幫他迴憶曹操生平,“曹將軍少舉孝廉,曆任內外,為政清直,破黃巾,討董賊,平生未有反複之事。”


    曹操的履曆和呂布比起來的確清清白白,沒有什麽突出的汙點。


    當然諸侯之間比人品是沒有用的,還得比實力。


    “使君以為呂將軍驍勇,然其亦常有敗逃之時。”荀文若淡然道。


    “而今曹將軍征徐州,連下數城,若聞訊迴師,呂將軍未必可阻其兵勢。”


    郭貢心中一凜,如果荀文若早有防備,鄄城堅固一時難以攻破,而曹孟德又從徐州迴師,兩軍合力內外夾擊,那他就危險了。


    “文若之言有理。”郭貢歎了一句,呂布終究難以成事,此次他白跑一趟。


    荀彧走後,郭貢打算撤軍,麾下部將不解,“我軍已兵臨城下,為何來而複去”


    “我觀荀文若從容不懼,鄄城必然早有防備,不易攻也。”


    郭貢歎口氣,人不能貪心,貪則必失,他還是及時止損,收兵迴師。


    鄄城眾人見荀司馬安然無恙地返迴,不由激動落淚。


    “司馬,事成否”簇擁他的眾人中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隻見荀彧微微頷首,“成矣。”


    眾人忙從城樓俯瞰,郭貢的軍營中果然源源不斷地在往外撤兵,他們喜極而泣。


    “將軍,敵軍退矣”士卒們欣喜吼道。


    “司馬一言卻敵”州吏們抱頭流泣。


    夏侯惇俯身向這位力挽狂瀾的同僚行禮,“君”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感君高義。”這位將軍的聲音低沉哽咽。


    自從和荀彧共事以來,每當他自以為了解荀文若後,荀文若又用事實來告訴他,他所知道的隻是荀文若的冰山一角。


    恨隻恨,他赳赳武夫,不通文墨,區區之情無法言表。


    君如高山,君如明月,高山仰止,明月慕止。


    江河滔滔,不能竭也。


    與此同時,鄄城吏民對荀彧的信服也到達頂峰。


    一人獨往敵營中,這是勇。一言能退萬軍,這是謀。


    有這樣有勇有謀的長官在城中,他們還有什麽畏懼呢


    程立返迴家鄉東阿,途中經過範縣,範縣令靳允的家人,包括母親、弟弟、妻子、兒女,全被呂布所擄。


    程立聽說了這件事,心中沉吟,上門拜訪靳允。


    他向靳允分析天下形勢,說明擇主的重要性,“陳宮叛迎呂布,百城皆應,似能有所為。”


    別看呂布現在百城皆應的聲勢,好像能成事。


    他和荀彧心有靈犀一般從呂布為人入手抨擊,不過言辭要直白得多,“然呂布,匹夫之雄耳。粗而寡義,剛而無禮。”


    “呂布雖勇能過於項羽乎”


    “兵雖眾,必然不能成事。”


    呂布自身的性格缺陷,即使兵多將廣也是徒然。


    “曹使君天授智略,君固守範縣,我守東阿,則田單之功可立也。”


    田單是戰國時的齊國將軍,他堅守一座孤城,最終反攻擊敗燕軍,收複國土。


    他歎息,忠孝難兩全,“唯君詳慮之。”請您慎重考慮。


    範縣令流淚,他知道程立說得對,一旦曹操迴師,呂布最終會敗亡,隻是他的家人都在呂布手上呂布派遣的將領已經入駐範縣,如果程立再晚來幾天,他恐怕會動搖叛呂。


    靳允流涕拜倒,“不敢有二心。”做出這個抉擇就等於放棄了家人。


    他當即與呂布部將見麵,伏兵殲滅其眾,而後勒兵守城。


    程立保住範縣,遣騎兵守住渡口,讓陳宮無法渡河,他馬不停蹄趕迴東阿。


    東阿令棗祗沒有令人失望,率領吏民拒城堅守。


    如此,曹軍在兗州的三城得以保全。


    程立不辱使命,返迴鄄城,向荀彧複命。


    鄄城中,夕陽中,曹軍殺退一波攻城的呂軍,敵方鳴金收兵。


    紅日西垂,原野平靜,城樓內外卻屍橫遍野,天氣炎熱,鼻端是無法散去的腥臭味。


    程立用紗帶包紮著右手上的傷口,特意走到荀文若身側,覺得自己的鼻子得到了拯救。


    荀彧不能讀心,當然不知道此人心裏在想什麽,他見程仲德用左手包紮右手,動作笨拙,伸手接過紗布,親手為程立包紮。


    “仲德年高,不宜衝鋒陷陣。”他看著程立手背上延伸至虎口的斜長傷口,小心地纏上繃帶。


    程立並不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於是轉移話題,“聽聞文若家中世傳周易”


    荀彧答道,“並非世傳,彧叔父慈明精研易。”荀氏沒有世傳易,這隻是荀爽的個人專長。


    “文若可通易”


    荀彧抬眼看他,“略知一二。”


    程立了然,荀文若說略知,那大概就是詳知。


    他收迴自己被包紮好的手,向荀文若道了聲謝,“立少時,常夢上泰山,兩手捧日。不知此為何解”


    荀彧聞言莞爾,程立追問他,“文若但笑不語”


    “仲德日後能知矣。”


    程立不知道他賣的什麽關子,出於對荀文若人品的盲目信任,他沒再追問,眺望天際斜陽,笑了笑。


    荀彧轉身下城巡視,有一位隊率疾步走來,向他稟報,“司馬,我等在城外虜獲一支糧隊,不似呂軍,甚為可疑。”


    荀彧望向他,“提人予我。”


    隊率稱諾而去,不一會兒帶著綁成一串的十幾人過來,“司馬,俘虜在此。”


    荀彧頷首走來,卻見俘虜為首那人劍眉明眸,容貌卓然出眾,衝他粲然而笑。


    隊率在心裏嘀咕,他就說此人可疑,就沒見過做了俘虜還見人就笑的,錦繡皮囊,虛有其表。


    卻聽俘虜喚道,“兄長。”


    眾人聞言望向荀司馬,隻見其君子恂恂的平靜陡轉為欣喜,“元衡”


    荀彧疾步上前,“弟為何在此”


    荀忻努努下巴,示意隊率,“為人所虜。”


    隊率目光在兩人臉上反複橫跳,他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發展,這兩人雖然都長得好,但一點不像啊。


    他驚慌地跪倒請罪,“仆不知司馬恕罪”


    素袍郎君笑道,“汝有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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