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緄府上,趙扶引著一位頭戴幘巾的老先生走進來, 荀忻連忙上前相迎。


    白袍郎君向來人拜道, “請醫師相救。”


    “君請起,老鄙定然盡心竭力。”老先生將這位年輕人扶起, “病患何在”


    “君請隨我來。”荀忻帶著大夫往荀緄屋裏走, “敢問醫師名姓”


    老大夫精神矍鑠, 拱手道,“老鄙廣平韓彥, 韓文茂。”


    “潁陰荀忻,韓翁可喚我元衡。”荀忻向他執子侄禮,轉頭對趙扶長揖,“有勞仲升。”


    趙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交給荀忻, 隨後向他家主公告辭, 轉身離去。


    老大夫在原地等荀忻繼續帶路, 問道, “不知病患乃君何人有何病症”


    荀忻向他一一解釋,兩人走入內堂,隻見矮床上睡著一位老人,麵容憔悴,花白的頭發垂散一側, 愈顯蒼老。


    老大夫站在床前, 細看病人麵容後坐到床沿上, 從被褥中摸出荀緄的手, 為其號脈。


    荀忻侍立一旁, 盯著韓文茂的神色看,憂心忡忡。


    等到老大夫將荀緄的手放迴被褥中,伸手撫上荀緄的額頭,荀忻低聲道,“阿父昨夜曾發熱,今晨方退。”


    老大夫看他一眼,“以何法退熱”


    “忻情急之下,以烈酒塗於伯父額、腋處,不久熱退。”


    老大夫若有所思,點頭讚道,“此法甚妙,可行。”


    他起身往外走,直到走出內堂,荀忻跟著他走出來,喉頭微動。


    “韓翁,伯父無恙”荀忻期冀地望著眼前氣質沉穩的老人。


    韓文茂看他一雙眼眸如幼鹿般澄澈,不由心生不忍,歎了口氣。


    “我見君年方弱冠,覥顏喚一聲郎君。”這位醫者仁心的老人循循道,“荀二龍並無疾病。”


    “換言之,其遍體有疾。”


    “草木榮枯,生老病死。”


    “郎君,”他歎息道,“老病無藥可醫。”


    眼見著這位荀氏郎君聞言神色木然,怔怔落淚,半生坎坷的韓文茂心生同情。


    他望著庭中綠樹,心中感慨,無論是怎樣的蒼天大樹,最終還是免不了塵歸塵,土歸土。


    “果真別無救法”


    “我為郎君留幾副藥方,好生調養,或許”韓文茂頓了頓,還是沒忍心直說讓他準備後事。


    老大夫隨著家仆前去寫藥方,隻留荀忻一人獨立庭中,他展開趙扶方才交給他的信紙,趙扶說他們在冀州、兗州一帶搜尋,沒有人聽說過名叫華佗的醫工。


    幾乎所有的希望都消散,荀忻仰頭望向天空,青白的天幕有飛鳥掠過。


    傍晚時分,荀諶從州牧府迴來,也帶迴來一位河北名醫,這位大夫診過脈,向兄弟二人搖了搖頭。


    送走了醫工,荀忻與荀諶對視,隻見荀友若眼中隱隱有淚,“四兄。”


    荀諶紅著眼眶,強忍住沒有落淚,“我去與三兄、文若傳書。”


    他身上官服還沒來得及換,急急往書室而去。


    廚房的仆從見荀忻走進來,人人驚訝,“小郎君因何而來”


    “為阿父煎藥。”他們的小郎君將手上瓦罐放上灶台,果真親自坐到灶前生火。


    半月後,荀忻從田莊中迴來,隻見家門前停了三輛牛車,門仆看到他便稟道,“小郎君,三郎君歸矣”


    “三兄”荀忻疾步往堂中走,他還沒有見過這位三堂哥,就連之前看過的小荀忻的日記裏,也沒有提過荀衍,看來他很早就離家去了外地。


    “阿父。”荀忻入堂拜倒,荀緄今天似乎精神尚可,披衣在床上坐著。


    隻聽有陌生而低沉的男聲問道,“此為蒿兒”


    “蒿兒已經加冠,表字元衡。”荀諶在一旁解釋。


    荀忻抬頭望去,隻見床邊有一人與荀諶同榻而坐,此人頭戴進賢冠,身穿儒服,褒衣博帶,下頜蓄著寸長胡須。


    乍一看,此人容貌與荀緄有六七分相似。


    荀諶與荀彧大概長相肖母,此時兩位親兄弟坐在一起,眉眼不相像,隻氣質上同樣有著荀家特色的沉靜。


    “三兄。”荀忻上前行禮。


    荀緄輕咳一聲,對荀衍道,“汝久不歸家,元衡早不識得這三兄。”


    荀衍笑了笑,“元衡既已加冠,可曾娶親”


    “尚未。”荀忻求助般望向荀諶,荀諶歎口氣,覺得自家大哥還是老樣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荀友若無奈給堂弟找理由開溜,“今晚當設宴為三兄接風洗塵,元衡且去知會公達,晡食前來赴宴。”


    荀忻稱諾,趕緊趁機溜了。


    臨走還能聽見荀衍疑惑問道,“此等小事,令仆婢相傳即可,何必命蒿兒親往”


    走在鄉間小徑上,暮春時節,草木繁盛,沒被踩踏的道旁生著綠草,其間點綴著或白或紫的小花,翠華葳蕤,矜持著含苞待放。


    荀攸家的院門開著,荀忻走過去準備敲門,院中傳來稚嫩童聲。


    “贈汝。”


    有女子的聲音迴答,“郎君,奴要花作甚”


    荀忻用指節扣了扣院門,侍女聽到響聲忙應聲走來。


    “荀君。”侍女向他行禮,“荀君來尋主公”


    荀忻點點頭,便聽她歉意道,“主公不在家中。”


    四頭身的垂髫小童“蹬蹬”跑過來,撲到荀忻腿上,“阿翁。”


    “阿角。”荀忻叫著荀緝的小名,蹲下身將小孩抱起來。


    他柔和了神情,摸摸小孩酷似荀攸的小臉,“阿角可知汝父在何處”


    “阿父,釣魚。”荀緝生得眼眸圓圓,看起來像是q版的小荀攸,說話一頓一頓,尾音拖得像躍出水麵的魚尾巴。


    他把手上捧著的寶貝舉給荀忻看,那是一朵紫白相間,形如傘蓋的小野花。


    小孩極珍惜地遞給荀忻,“贈與阿翁。”


    荀忻露出這半個月來少見的笑意,他接過小花,“多謝阿角,阿翁甚為歡喜。”


    荀緝親近地摟住他的脖子,埋頭在他懷裏,似乎害羞地想躲起來。


    “我去尋汝阿父,阿角自去玩耍。”荀忻親了親荀緝軟嫩的小臉蛋,將小孩放下來。


    拿著這朵小花,荀忻往附近的池塘走去。


    誰能想到,他荀忻兩世加起來才二十多歲,不僅有幾個三十多歲的侄子,還有幾個能打醬油的侄孫。


    英年早翁,可悲可歎。


    再往前走,隻見青草與垂柳處有一頃方塘,前幾天剛下過雨,池塘中的水幾乎要漫溢出來,浸著岸邊青草的半截青莖。


    池水極清澈,水草隨波緩緩蕩漾,水中天光雲影,垂柳碧枝,靜謐幽深。


    荀攸就在樹蔭下的一塊石頭上垂足而坐,手中持著釣竿,荀忻放緩腳步走過去,不想驚跑他的魚。


    “元衡。”荀攸還是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轉頭輕聲喚道。


    “今日三兄迴來,四兄令我來喚公達,晡食前去赴宴。”荀忻也坐到石頭的另一側,看到荀攸身邊的魚簍中已經有兩條巴掌長的鯽魚。


    魚簍被放在草上,淺淺的水剛好浸過魚身。


    “休若叔父已歸”荀攸目光停在釣竿上,“文若不知能否趕迴來。”


    “四兄言,公達已應公府征召。”荀忻凝視池塘中的倒影,“王子師日理萬機,竟也沒忘此事。”


    他們當時以荀攸的名義幫了王允的忙,就有預料王允會征召荀攸。


    “我欲求出為蜀郡太守。”


    荀忻蹙眉,蜀郡公達為何要往那麽遠的四川跑


    他不禁聯想到自請為益州牧,前往益州割據的劉焉。


    不是他想的那樣吧


    荀忻驚訝地望向荀攸,難道說,公達想當軍閥


    然而荀攸臉上一派淡然,看不出情緒,“元衡為何不肯信”


    荀忻伸手攪了攪魚簍中的水,“荀忻心中無北鬥,君即我之北鬥。”


    我心中沒有什麽皇權,我心中也沒有什麽方向。


    在這個時代,荀文若和荀公達就是我的北鬥,是我的方向。


    所以無論你要做什麽,即便是造反,在我這裏,有何不可


    荀攸望向他的小叔父,荀忻的話出乎他的意料。


    手中釣竿微沉,他下意識提起釣竿,將一尾青黑色的鯽魚提出水麵,從釣鉤上取下,扔進魚簍。


    魚在魚簍中挺身撲騰,濺起水花。


    荀緄的病最終還是沒有起色,昏迷的時日越來越多。


    荀諶向袁紹請了假,沒再去州牧府,此時他坐在床頭,半抱著虛弱的父親,方便荀忻喂藥。


    一勺藥喂進去又順著唇角流出來,喂藥的人換了幾個,隻有荀忻不會半道棄了碗伏床哭泣,於是便隻由他來喂藥。


    正喂藥間,荀緄竟眼珠微轉,緩緩醒來,住到了荀家的韓老大夫上前去為病人把脈。


    荀忻忐忑地看著他的神情,鼻頭微酸。


    韓文茂對著眾人搖了搖頭,“召集子孫。”


    他伸手在荀緄眼前晃了晃,歎息道,“我為先生刺穴,也許能暫增目力。”


    “有勞韓翁。”荀諶拱手相拜。


    等到子媳孫侄都進了內堂,荀緄的精神恢複過來,他環顧室內,似乎發現自己視力有所好轉。


    幾個孫輩湊在床前,輕聲喊“阿翁”,荀緄靠在荀諶懷裏,一一勉勵叮囑


    “蒿兒。”荀緄顫聲喚道。


    “兒在。”荀忻抬袖胡亂抹掉臉上眼淚,坐到床沿握住伯父的手。


    “阿父,兒在。”他用盡平生演技,忍住眼淚露出笑意。


    荀緄幹瘦的手點上侄兒通紅的鼻尖,“大丈夫,不可效小兒女姿態。”


    “兒知矣。”他再次握住伯父的手指。


    “汝父名汝為忻,字汝為衡,一盼汝欣欣然,此生喜樂無憂,二盼汝權衡得失,自在從容。”他抽出手指反握住荀忻的手。


    “如何擇道,如何為人,惟兒自衡。”他頓了頓,“阿父之願亦如此。”


    “兒知矣。”荀忻低著頭伏在床沿,用額頭去貼兩人相握的手。


    “阿父已見兒加冠,九泉之下,無愧乃父。”


    “早日成家,擇一佳婦。”他也落下淚來,“不得效汝兄文若。”


    “吾此生最相負者,唯我兒文若。”他蒼老的聲音幽幽歎道。


    眾人皆流淚低泣。


    荀衍跪倒床前,“大人莫言相負,文若從未有怨。”


    荀諶也抱住父親,流淚道,“大人等等阿弟,阿弟傳書便在這幾日能歸,大人垂憐文若”


    “若不能見大人最後一麵,阿弟情何以堪”


    “阿父”荀忻眼見伯父閉上雙眼,不由驚慌喚道。


    隻見荀緄嘴唇翕動,聲音低不可聞,荀忻附耳細聽,卻是在喚“文若”。


    他耳中聽著,眼中流淚,伏床不忍再聽。


    半晌後,荀衍抖著手將一縷絲絮放到父親鼻端,絲絮紋絲不動。


    低聲啜泣的眾人終於放聲而哭,荀忻伸手撫上伯父微涼的臉,再無法自控,涕泗交加。


    荀忻與兩位兄長一起,為荀緄更衣入殮,殮衣左衽,白巾覆麵。


    等到白布一層層纏上棺槨,眾人披麻戴孝,布置好靈堂,一人風塵仆仆直闖入堂。


    荀忻一見來人,不自覺眼淚滑落而下,“兄長。”


    荀彧長袍染塵,望著滿堂慘白神色茫然,他走到靈前,雙膝跪地。


    荀諶上前抱住他,痛哭喚道,“阿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國]謀士求生指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如是青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如是青山並收藏[三國]謀士求生指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