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十一月,董卓自為相國,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1]。


    郡吏接到詔令,朝廷要征召荀爽荀慈明,如今董卓掌權,暴虐兇殘,所下急詔誰敢懈怠?


    郡吏心知如荀慈明這般碩儒處士,肯定不願應董卓征召,當即帶著郡卒前往荀爽的住處。


    就是采取暴力手段,他也得完成任務。


    誰知到了荀爽家中,卻是人去院空,詢問鄰裏,都說慈明先生半月之前就已出門遠遊,不知去向。


    郡吏聞言連忙去查了周圍的亭驛,都沒有見到荀慈明的蹤影。


    真是奇也怪哉!


    聽說荀慈明精通《易傳》,難道真能卜算如神,先知先覺?


    郡吏自覺已盡力而為,懷著敬畏之心將此事上報,稟明荀爽已不知所蹤。


    而郡中東南的深山裏,山腳下新修了一座小院,荀爽一家便隱居其中。


    天色轉暗,荀爽坐在書室的案前,他的小兒子荀棐,前不久從外郡遊學歸來,二十多歲的青年人繼承有來自父親的好相貌,劍眉明眸,此時陪坐在父親身旁。


    荀棐問道:“大人怎能未卜先知,旬日前就遷居於此山中?”


    荀爽兩鬢花白,聞言笑了笑,“豈是我未卜先知?”


    他從案上的簡牘堆中抽出一卷素帛,“乃是文若示警。”


    “文若兄長如何得知?”荀棐挑眉,將信將疑拿起布帛看其上字跡。


    隻見信中果然向荀爽剖析了局勢,說董卓慕名,定然會四處征召耆宿名儒。


    荀爽此前就被何進所征召,隻是恰逢何進身死,詔命中斷。


    因此荀彧在信中勸荀爽如果不願委身應詔,當立即隱藏行跡,以免被找上門強行威脅。


    拒絕征召有風險,而如果是因為找不到人而無法征召,即便蠻橫如董卓,也是無可怪罪。


    反正天下這麽大,名士也很多,大儒們年紀大了,跑得了一個,跑不了第二個。


    荀棐感慨道,“文若兄長真是智謀之士,不愧王佐才名。”


    荀爽歎口氣,“我已年過耳順,年日難久,無力匡救時弊,隻願不汙我荀氏之名。”


    “如今董卓當政,海內傾覆,能濟世匡時、振興國命者,唯汝輩矣。”


    “大人著述百篇,弘道正俗,已堪濟世。”荀棐應道,“若應卓賊之召,不但有損清名,亦是持身不正。”


    “大人無愧於世,不必罪己。”


    他轉而憂心道,“公達竟還留在雒陽,也不知是否安泰?”


    此時雒陽中,往日繁華的市肆中行人稀疏,昔日的王公貴族、富戶名門如今人人恐懼,恨不得夾起尾巴做人。


    這種卑微的願望在董卓治下,依然難以實現。


    雒陽城中董卓麾下兵士肆意破門入戶,搶劫財物,淫略婦女,謂之“搜牢”。


    家家有惶惶之懼,戶戶有徹夜之泣。


    荀攸依然住在當初荀彧購置的宅院,所幸裏巷中住的大多是宮中郎官,還有一部分武官,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窮,已經靠搶劫致富的涼州兵沒把這點蚊子肉放在眼裏。


    但當院門被扣響後,荀攸應門時還是謹慎地問了句,“足下何人也?”


    門外人笑道,“故人千裏而來,公達竟不願開門一見。”


    荀攸聽到熟悉的聲音,驚喜開門道,“公業何以歸雒中?”


    “社稷將危,泰不能袖手旁觀;友人勢孤,泰不能坐視不理。”


    隻見那人著儒袍白巾,正是曾棄官迴鄉的鄭泰鄭公業,此時朗然而笑,眉眼開闊,正是浩然君子貌。


    “公達別來無恙。”來人拱手相拜。


    荀攸看著友人,振袖迴禮,“公業厚誼,荀攸感佩。”


    “公業已應董卓征召?”青年隔著衣袖執住友人的手腕,引著他入門。


    “然。”鄭泰點點頭。


    “值此危難之際,我何惜聲名?”鄭泰道,“若能匡時救難,導賊行善,雖死無憾。”


    荀攸稱讚他,“公業高義。”


    兩人入堂就坐,鄭泰微向前傾道,“公達且為我細說,雒中此時情勢。”


    ……


    荀忻帶著所有家當住進了伯父家,荀緄的三子如今隻有荀彧在家,空閑的屋舍很多,伯父挑了條件最好的一間給他。


    這家當中自然包括荀勉,荀勉本來就和他伯父府上的仆人們關係很好,住進這裏更是如魚得水,簡直是府上一霸,空閑時便有許多小少年跟在他後頭當小尾巴。


    如今已經入冬,這一天剛好是晴天,金黃色的陽光暖意融融,並不刺眼,荀忻將案席搬到了屋外,在陽光底下看書。


    那天經過荀忻的發瘋式恐嚇,裏正韓公等人迴家想了想,覺得不能不如人黃口小兒明理,最終還是答應和荀氏一起北遷。


    他們隻提出要求,不想在冬日嚴寒中啟程,希望能緩和些時日,等到正旦過後才走。


    於是荀彧又去信給冀州牧韓馥,與他約定了明年一月份後到冀州。


    對此荀忻表示,房子沒白燒,雖然燒早了點。


    荀勉正在院中清點帶來的行李,短衣少年蹲在地上給箱匣擦灰,打開箱匣一看,裏麵放的竹簡和縑帛有些潮濕發黴,於是便敞著口放在院中曬,自去忙別的事。


    荀忻看著四下無人,在陽光下沒有儀態地伸了個懶腰,他手中的竹簡看完了,正要去屋內換一本,路過箱匣,看到裏麵有竹簡、縑帛,於是俯身拾起一卷展開看。


    入目是熟悉的字跡,像是原主所寫,隻是筆畫有些稚嫩,比不上那些經義筆記的字跡清雋。


    荀忻眨眨眼,這是原主小時候寫的嗎?


    他滿懷圍觀小朋友黑曆史的八卦心理,把箱內那一摞竹簡和縑帛都撿起來,抱在懷裏,迴了裏屋。


    隻見竹簡上寫的是《論語》、《孝經》中的語句,像是小朋友的抄錄作業,荀忻翻了翻,嘲笑了番字醜便放下了。


    他再拿起一卷縑帛,白色的布略微泛黃,邊角有一些黴斑,展開一看,裏麵寫了一些家長裏短的雜事,有點像是日記。


    少年笑了笑,仔細讀這卷字跡笨拙的日記,上麵絮絮叨叨地記著,聽某某人說,慈明叔父十二歲的時候,能通《春秋》、《論語》;


    仲豫大兄十二歲的時候,能說《春秋》,看過一遍的書就能背誦,過目不忘;


    攸侄十三歲的時候,就能一眼看出來,要給他祖父守墓的故吏麵有奸色;


    彧兄長年少時,何顒見到他,就驚歎他是“王佐才也”……


    荀忻沉默,這小孩是從小就感受到了被大佬包圍的痛苦,孩子太難了。


    果然,他繼續往下看,後麵的文字大意也是說,覺得自己不太聰明的亞子。


    小孩子用稚嫩的筆觸結尾道,我馬上就要七歲了,《論語》還隻會背一點點,該怎麽辦呀。


    荀忻歎口氣,拿起了另一卷縑帛,這卷上是小孩子在吐槽練琴的辛苦,說阿父太嚴格了,他手指被絲弦磨破了才可以休息。


    接下來幾卷內容都差不多,是小孩子抱怨學經、學琴太無聊了。


    他草草看完,又展開一卷,荀忻看了幾行不由笑了,這一張帛居然記的是小荀忻觀察到的身邊人的怪癖。


    大意是,他發現仲豫兄長很喜歡聽人彈琴,但是他自己不通音律;攸侄喜歡觀察別人表情,而且經常還要告訴他別人在想什麽……


    荀忻想起剛穿過來時幫荀悅調弦,當時自覺九死一生,現在想起來卻隻是覺得好笑。


    原來公達以前性格這麽惡劣嗎,喜歡直播別人的心理活動?


    算算他那個時候才二十三歲,想來隻是為了逗孩子故意如此。


    荀忻繼續往下看,下文說諶兄長和彧兄長到他家來做客,諶兄長騙他拿著靶子站著當活箭靶,他信了,結果被諶兄長嘲笑。


    荀忻:……


    四兄你做個人吧,小孩子都騙。


    而後是,彧兄長喜歡熏香,善解人意,知道他想吃飴糖,但還是不許他多吃。


    荀忻又笑,這也像是兄長會做的事,他舔了舔後槽牙,嗯,沒有蛀牙,感謝兄長。


    再往後的縑帛上就在說阿父生病了,希望阿父能快點好起來。


    再無後續。


    荀忻歎口氣,荀叔慈就應該是在原主七歲的時候去世的,自此後原主就成為自閉兒童,獨自居住,不和其他族人往來。


    他正感慨著,突然發現一個盲點,按照原主所記,他幼時沒有表現出特殊才智,後來更是成為自閉兒童,不與外人接觸,那他怎麽還有那麽多,為眾人所知的人設呢?


    擅音律?精通經義?棋藝好?


    少年左手托著右手肘,眯著眼睛敲起了下巴,所以是誰,一直在坑他呢?


    ……


    時年十二月,東郡太守橋瑁,偽造京師三公文書發與各州郡,痛陳董卓罪狀,請求各地起義兵,解救國難。


    冀州牧韓馥拿到文書,問自己麾下的諸位從事,“我當助袁氏,還是助董氏?”


    沒想到剛說完就被麾下人懟了,“公言謬矣,興兵為國,何謂袁、董![2]”


    說得韓馥很羞愧,實在是我格局太小了。


    於是他聽從麾下賢士的建議,附和其他州舉兵,不出風頭。


    第二年正月,關東州郡都起兵共討董卓,他們推舉出身名門,最有名望的渤海太守袁紹為盟主,組成關東盟軍。


    袁紹走入冀州的州牧府,他今日前來與韓文節商議盟軍之事,行走間欣賞景物,冀州果然富饒,雖比不過雒陽繁盛,卻壯闊疏朗,自有雍然氣派。


    隻見前方有數名文吏走來,袁紹與其中一人擦肩而過,其人風姿挺拔,側臉如玉俊秀,看起來甚是眼熟。


    袁紹脫口而出,“文若?”


    幾名文吏都望向他,袁紹也因此看清了那人的正臉,此人上唇蓄了一字須,白皙挺直的鼻梁上有一點淺痣,望向他時微笑,風流雅致。


    不過卻也讓他意識到,他認錯人了,袁紹老臉微紅,“多有冒犯,足下風姿確與我一位故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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