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忻幾乎是祈求地望著荀攸,盼望他能答應。


    他記得,荀攸曾經參與謀刺董卓,事敗被捕入獄,隻是恰逢董卓被殺,才幸免一死。


    荀忻此時已成驚弓之鳥,先生的死讓他意識到,史書上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到現實中就可能是千萬人鮮血淋漓的生死。


    若是他帶來了什麽偏差,連累了荀攸……他萬萬不敢想象。


    荀攸垂眸不看小叔父的神情,隻道:“若攸亦去職外逃,荀氏或將有不測之災。”


    “文若可求出補吏,而攸有何由,如何能無故擅去?”他平靜道。


    所謂“求出補吏”是指荀彧正在走的舉孝廉流程,舉孝廉-入宮為郎-出外為吏。


    因此荀忻沒有詢問荀彧,就默認了兄長會和他一起離開雒陽。


    荀彧是有合法的理由出雒陽的,隻要出了雒陽,至於赴不赴任,天高朝廷遠,誰會追究他?


    而荀攸是受大將軍何進征召而做官,何進死了,董卓繼承其所有遺產,包括何進的甲兵和征召的謀士。


    他沒有緣由擅自棄官而逃,若是董卓認為這是對他的挑釁,因此觸怒,潁川離雒陽這麽近,豈不是給了董卓誅滅宗族的理由?


    畢竟董卓威脅蔡邕出仕的原話就是“我能族人”,我能族滅你的宗族,你敢違逆我嗎?


    荀忻又感受到了那種絕望,無法插手,無力改變。


    我偏偏不信!


    少年蹙眉,心中隱隱有一個計劃。


    荀彧見公達執意如此,囑咐道:“公達留在雒中,或可匡扶社稷,隻是萬事以自保為先。”


    荀攸稱諾。


    又過了兩日,等到荀彧拿到出任亢父令的文書,他們兄弟二人就當即要離開雒陽。


    其時雒陽城外層林盡染,秋日天高雲淡,陽光暖融融,照耀在駿馬身上,仿佛為其鍍了一層金色。


    荀忻駕著馬車徐徐而行,荀攸騎馬相送,到了長亭之外,荀忻和荀彧下了馬車,荀攸也翻身下馬,互相辭別。


    荀彧此行明為赴任,實則棄官迴鄉,為了不節外生枝,何顒等友人都沒來祖道相送。


    荀攸鞠躬相揖,“文若,小叔父,行矣。”


    “此去道路阻長,叔父珍重。”


    玉容青年已刮盡胡茬,下頜恢複往日光潔,今日著一身鵝黃色錦袍,拱手迴禮間袍袖翩翩,“公達切記,自保為要,願君自愛,珍重。”


    “公達萬萬珍重。”素衣少年殷殷懇切而拜。


    荀攸點點頭,恭敬答諾。


    他站在原地,目送馬車漸行漸遠,微微笑了笑。


    秋風吹拂起他絳色的衣擺,青年轉身上馬,向著高牆城闕的城門而去。


    他們身負不同的使命,聚合離散,短暫相聚後又擦肩而過,各行歧路。


    荀忻他們多帶了一匹輪換備用的馬,這兩匹馬都是當日曹操所贈,兩人雙馬輪換駕車,恰好能兼程趕路。


    馬車顛簸而行,荀彧靠在車廂外,望著天際沉默。


    少年掀開車簾,“兄長,且歇息片刻,食些幹飯。”


    此時的幹糧便是這種煮熟晾幹的粟粒,攜帶方便,食用時加水泡開即可。


    除了難吃,沒有缺點。


    夕陽西下,他們決定在野外露宿,荀忻拾了大堆朽木,在馬車旁生起一堆火。


    荀彧從溪邊汲來一壺水,少年接過廣口鼓腹的陶壺,放在火堆中。兩人席地而坐,在火堆旁等壺中水煮沸。


    荀忻問道:“兄長迴潁陰有何打算?”


    “遷我宗族前往冀州,我已與冀州牧韓馥通信,他願意遣騎相迎。”昏黃火光映在青年臉上,密長的睫毛下亦投出陰影,詩意又精致,宛如畫中人。


    “兄長與冀州牧有舊?”


    青年搖搖頭,“四兄現於韓文節處效力。”


    荀忻腦中浮現荀諶殺雞的畫麵,不由微彎唇角。


    就著熱水用過飯後,夜色漸深,他們燃著火堆以禦野獸,又迴到馬車中,和衣而眠。


    荀彧眼前是熟悉的霧氣,茫茫白霧中似乎有許多人在高聲議論,“荀慈明號稱碩儒,當世處士[1],未料竟委身於國賊?”


    荀彧皺了皺眉,慈明阿父?


    他腳步不停,朝著聲源走去,“視事三日,即拜司空,未十旬而取卿相,大漢立朝以來,豈有舊例?”


    “不過沽名釣譽之徒!豈可謂貞節之士耶?”


    荀彧腳步一頓,叔父將應董卓征召?


    他快步往聲源跑去,竟步入了廳堂內,堂中矮案上放著一盞油燈,一卷素帛。


    荀彧展開素帛,逐列而視。


    “從子攸拜上……”這是荀攸的來書。


    “……從祖父爽病薨……”


    荀彧猛然驚醒,借著月光環顧四周,車廂內,對麵的素衣少年倚壁而眠。青年背靠在車壁上,平複著有些急促的唿吸。


    他迴憶著夢中所見,叔父將被董卓征召,為論所譏,不久後病逝。


    青年緩緩閉上眼,他早已知道,隻要夢中有霧,夢中之事必然會發生。


    這次我將如何應對?


    耳邊傳來少年人模糊囈語,“先生……救命……”


    青年起身,跪在少年身旁,拭去他眼角的淚,柔聲安撫,“蒿兒,莫怕。”


    少年似有所感,“阿父……”


    青年憐惜地摸了摸少年鬢發,改口應道,“忻弟,我在。”


    少年睜眼迷糊地看著他,複又閉上眼,軟聲喚道,“兄長。”


    他一頭靠進青年懷裏,安心地聞著熟悉的烏木沉香,沉沉入睡。


    荀彧抱著少年,順勢倚在車壁上,車窗外月色柔和如水,懷中亦是沉甸甸的責任,讓他在這浮沉亂世,荒郊野外,生出腳踏實地之感,方才噩夢中驚惶之感也消釋大半。


    放下繁雜思緒,青年伴著月光閉眼入眠。


    第二天一早,荀忻睡醒,發現自己靠在兄長肩頭,愣住,繼而連忙正身坐起。


    少年迷糊地眨了眨眼,誒?


    原來我睡相這麽差嗎?


    見青年還沒醒,他靠到一旁繼續睡,假裝無事發生。


    兩日後,過轘轅關,守關的官吏攔住馬車,“符傳[2]示我。”


    青年從袖中取出一條繒帛,奉給關吏,關吏接過繒帛,與自己手中的繒帛比對其上紋樣。


    此時所說的繒帛,其實就是絲綢等絲織物。


    “已合符,準入關。”關吏揮了揮手,駐守在關隘前的士卒退後,放他們的馬車入關。


    此時的交通管製很嚴格,出入關口必須要以符傳作為通行證,不能擅自出入。


    兄弟兩人翻山越嶺,入關過隘,十幾天後終於迴到了潁陰。荀忻覺得自己十幾天沒洗澡的尊榮不適合去拜見伯父,於是和荀彧告別,先迴家沐浴更衣。


    他三月出門,快到十月才還家,半年不見荀勉,想起那個愛笑愛絮叨的少年,心裏頗為想念。


    荀忻懷著滿腔愁緒叩了叩自家門環,連叩兩聲後,熟悉的少年聲在院內應道:“何人叩門?”


    荀忻故意沉默不語。


    等荀勉打開門栓,便見半年未見的郎君,素袍佩劍,立在門前。


    荀勉愣愣地看著,喃喃道,“是我思念成疾,還是郎君入夢?”


    他可能是咬了咬舌頭,疼得齜牙咧嘴,下一刻反應過來,飛快地上前抱住荀忻。


    短衣少年露齒而笑,驚喜道:“郎君真的迴來了!”


    有兩條黃狗此時也吠吠而來,見主人與人親熱,便止了吠叫,轉而在荀勉腳下打轉歡蹭。


    荀忻見荀勉露出小虎牙傻笑,不由也莞爾而笑,他蹲下身,去摸狗頭,狗子歡快地搖著尾巴,扭來扭去。


    荀忻失笑,“果真養了黃犬。”


    “怎也不知兇人,不足以擔看門重任。”荀忻玩笑道。


    荀勉替狗子辯解道:“平時但有響動便狂吠不止,許是知曉郎君是家主才如此乖順。”


    他笑著低低唾一句,“勢利奴頗有眼色。”


    繼而招唿道,“郎君快入堂休息,奴備湯與郎君沐浴。”


    荀忻應了聲,抱著搖尾巴搖得最歡實的那條狗進屋,沉迷擼狗。


    待荀忻沐浴更衣,穿戴整齊,跟荀勉打了聲招唿就走出門,去拜訪荀緄。


    走在熟悉的裏巷中,聽著雞鳴狗吠,偶爾還能傳來隱約幾句夫婦對罵聲,荀勉勾起了唇角,這才是人間。


    轉而又想起潁川兵禍不遠,心情又轉為沉重,抿了抿唇。


    到了荀緄家,由家仆引路,帶他進入內堂,荀緄與荀彧皆在堂內,荀緄跽坐主座,荀彧也換了身儒服坐在側座。


    荀忻看著主座的老人,覺得他額上皺紋又深幾分,愈顯老態,心中有些酸楚,上前拜倒,口稱“阿父”。


    荀緄見他便笑,“今歲又長高幾寸,來歲阿父見汝便要仰頭而視。”


    “兒見阿父必跪倒,怎敢令阿父仰首視?”少年也歪頭道。


    荀緄笑罵道,“小子敢戲阿父,且入座。”


    “莫令人道阿父苛待,兒來坐席也無。”


    少年稱諾,起身坐到青年對麵。


    荀緄對荀彧道,“方才我已令仆告知諸家,明日皆來我家院前,有事相商。”


    “高陽裏中非我荀氏之人,大人可曾告知?”青年溫聲問道。


    老人點點頭,“活人豈辨姓氏?”救人還要分什麽姓氏?


    “人命豈能分遠近?”老人聲音不大,聽在荀忻心中卻擲地有聲。


    “隻是高陽裏外,我家鞭長莫及。”荀緄歎口氣。


    “潁中有識之士多矣,大人何必憂慮。”荀彧垂眸道,“便是高陽裏中,怕亦有人不願隨我等北遷冀州。”


    荀緄歎氣,“鄉土難離。”


    荀忻低下頭,故土難離,可是若命都沒了,死在故土上有何意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有些人卻不懂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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