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如此,顧博士讓我代他主持袚禊宴飲之事。”身穿青色長袍的少年人坐在席上,向自家兄長求助。


    “可我從無經驗,怎能勝任?”少年皺著眉遲疑道。


    同樣穿著青色袍服的青年微微一笑,“此事不難,隻須備置好席座、食器,邀請告知與會之人,餘事你無需理會。”


    荀忻眨眨眼,原來是這麽個“主持”,就隻是做做主辦方的後勤工作嗎?


    還以為是要他當宴會主持人……


    荀忻:虛驚一場。


    “至於如何備置,忻弟可從博士所言,詢問那位司馬郎君。”荀彧建議道。


    ————————————————


    半月之後便到了上巳節,暮春之初,洛水之畔,男子冠袍帶履,女子姣服葳蕤,車馬如龍,絡繹繽紛。


    舞女翹袖折腰,婀娜蹁躚,長袖交疊,裙擺從風而舞;管弦鏗鏘,歌姬臨水而唱,婉轉悠揚。正是鶯歌燕舞,流聲悅耳之景。


    荀忻列坐在一眾太學生中,容色俊秀,蒼袍佩劍,束發未冠,正是春日少年,引得不少女郎迴頭相顧。


    諸生觥籌交錯,談笑晏晏,少年郎君卻始終頭也未抬,專注於盤中之食。


    這副姿態落到別人眼裏,卻覺得他清高孤傲,不流於俗。


    “這便是顧博士新收的弟子?”有人低聲問同窗好友。


    “正是此人,據說是何伯求相薦,才得以入博士門牆。”


    鄰座數人聞聲湊了過來,議論道:“能被何伯求看重的必然是天資卓然,才識出眾。”


    “何以見得?我等執經辯難時他一言不發,未必不是個徒有家世之輩。”


    一人戲謔道:“確有出眾之處,隻怕不是才識出眾,而乃容貌出眾耶?”


    幾人哈哈大笑,有人作怪道,“恃才恃貌,一試便知。”


    “如何試?”幾人都望向那人。


    這位太學生年紀略大,蓄著短須,他長跪而起,舉觴四顧道:“今日佳會,怎可有酒無詩?”


    他朗聲道:“諸生列坐,嘉賓盈席,不如變經會為文會,即興賦詩如何?”


    他身邊那幾人低頭暗笑,也紛紛附和,“許君佳議”,“此議甚好”。


    “許君”目光停留在荀忻身上,少年若有所覺,放下木箸,望向這位同窗。


    隻聽“許君”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1]。”


    “一人熒光,怎比得上眾人炬火,不如在場諸生一齊動筆,也好分個文采高下。”


    太學生本來就喜歡互爭高低,諸生聞言果然意動,都舉觴稱諾。


    有人問道:“以何為題呢?”


    此時博士祭酒姍姍來遲,剛來便被學生急問,“祭酒,我等欲即興作詩,還望祭酒賜題。”


    祭酒聞言捋著胡須,思索片刻,目光所及是洛水之畔遍植的桃樹,桃花滿枝,灼灼其華,花瓣不時隨風而落,如夢似幻。


    他莞爾笑道:“吾意,以‘桃花’為題。”


    諸生稱諾。或凝視桃花枝,皺眉苦思;或提筆而寫,胸有成竹。


    經會上本來就備好了筆墨,案上也有縑帛,作詩也僅需動筆而已。


    荀忻拿起筆蘸了蘸墨,心中感慨,還好他在顧博士那裏學了半個月,正好在學寫詩賦。


    士別半月,他已經不是吳下阿蒙了。


    至少,他字寫得不錯了,還弄清楚了此時作詩的格律要求。


    荀忻自覺自己進步神速。


    九年義務教務學的詠歎桃花的詩不少,他拚拚湊湊,也編出一首五言詩,自覺水平足以應場。


    那位“許君”停筆後便在看他,荀忻本能察覺到他沒有善意,心中暗皺眉頭。


    果然,“許君”見他停筆,便起身離席,徑直走到他案前,拱手一揖禮,“久聞荀郎大名,荀郎師從伯梁先生,名師定出高徒,在下可否有幸,一覽荀郎大作?”


    荀忻臉上商業假笑,也拱手,“不敢當,不才區區,忝列門牆。”


    “許君”見他避重就輕,沒有拿出詩稿的意思,便直接伸手將荀忻案上的縑帛抽走。


    荀忻眯了眯眼,覺得此人很沒禮貌。


    “許君”拿著縑帛看了幾眼,“直既得佳作,怎能獨享,當與諸君共賞。”


    他的好友們在旁起哄,“許君,我等洗耳恭聽。”


    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諸君請聽……”他抑揚頓挫念了起來,語調誇張,席上諸生聽著,有人低聲哄笑。


    “博士弟子,也不過如此。”有人嗤笑。


    “聞名不如見麵。”有人佯歎。


    “還以為是少年俊彥,看來也不過是空有家世的紈絝子。”


    “君有所不知,潁川荀氏幾世也沒出過二千石高官,算什麽名門,鄉中鄙夫有何見識,倒便宜荀氏成了所謂郡望。”


    這話說完倒有人反駁,“君言無理,荀季和豈非高行博學?荀叔慈豈非當世碩儒?何必出二千石才為名門。”


    “然也,然也,隻是小兒輩不肖,何必辱及門楣。”


    ……


    一片諷刺聲中,一人直身而起,凜聲道:“此詩文辭精巧,斷然不可稱劣,諸君可謂吹毛求疵,橫加指責。”


    正是荀忻這些日子經常拜訪的司馬朗。


    眾人沉默了,說實在的,荀忻的詩寫得差嗎?


    其實不差,好歹是改編自名句,字斟句酌之下怎會差到哪去。


    甚至方才出言諷刺的人未必能寫出這等文采的詩句。


    可為什麽大家嘲笑呢,因為這首詩也稱不上千古絕句,稱不上完美。


    對你心有不滿,而想要恥笑你的人,隻要你做的不夠完美,他便有理由大聲嘲笑。


    荀忻明白這一點,他坐在席上,臉上並沒有露出羞恥或者憤怒的神色。


    他冷淡著看著那位“許君”,“許君既已瞻仰過了,便還給我罷。”


    “許君”看著眼前少年人麵無表情的臉,心中並不滿意,他將縑帛一展,當著荀忻的麵,將寫著墨字的縑帛撕成兩半,“索然之作,荀郎何必存耶?”


    裂帛之聲起,有人拍案而叱,“許生不遜!”正是一直旁觀的博士祭酒。


    司馬朗摔袖而坐,“無禮之徒。”


    荀忻定定地看著此人,心裏罵了一百句髒話,傻x,你搞我?


    “既然拙作索然無味,不知許君大作又當如何?”


    “許君”將手中裂帛隨手扔在地上,荀忻的目光追著破布落在地上,白色的縑帛沾上了泥。


    眼前挑釁之人從袖中掏出一卷縑帛,“自然勝汝百倍。”


    “你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你忝列門牆,不配為博士弟子。”


    他神色傲然地展帛而讀,諸生都被他一係列操作震住了,滿座無聲,聽他一句句讀完。


    荀忻聽著,斟酌品味詞句,並沒有覺得比自己寫的詩高明到哪去,頂天隻能算伯仲之間。


    荀忻得出結論:此人多半有病。


    他思索片刻,覺得不能繼續任人欺負,否則要崩人設。


    後世各位先生,對不住了,抄個文救命。


    此時諸生也在竊竊低語,“許君構思絕妙,然僅憑此詩,也未能勝過荀氏子啊。”


    “許直此人真乃大言欺世之徒,其詩也不過爾爾。”


    許直本在得意,按他所想,他的詩文意貫通,比荀忻堆砌辭藻之作要好得多,聽見有人言“不過爾爾”,不由心中憤憤。


    你們懂什麽,一群隻知雕章琢句的俗儒!


    荀忻觀察他的神情,見他神色不忿,不由心中冷笑。


    少年站起身來,走到案前,對著席上諸生以及祭酒環施一禮,施施然道:“依我來看,僅憑詩作難以分出高低,許君不如與我比一比,幾步之中,能即興做一文章。”


    “許君敢否?”


    諸生聞言齊齊一驚,議論紛紛,大意是,本以為許直已經夠狂妄,怎料荀生更是膽大妄言?


    幾步之間做文章,他真敢說啊。


    許直冷哼一聲,“如何不敢?”


    他倒要看看,此人能做出何等文章。


    許直盯著少年,“如若你輸了,你便退出太學,不再為博士弟子。汝敢否?”


    荀忻冷然一笑,“如若你輸了,你當頓首為謝。”給我磕頭道歉。


    他轉身向祭酒拜了一拜,“有勞祭酒為證。”


    博士祭酒遲疑點點頭,他本覺"退學"之議不妥,但終究也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能有如此急才,能“計步作文”。


    荀忻朝許直一笑,“這便開始罷。”他邁出一步,“我先來。”


    諸生引頸觀望,便見少年郎從容已走了三步。


    “這能行嗎?”


    四步,五步。


    “他到底行不行啊?”


    許直勾起冷笑,他就知道此人不過虛張聲勢。


    荀忻努力克服著抄襲的羞恥感,凝視桃花枝,麵無表情地吟道:“漢熹平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裏中聞有此人……”他將“村中”改成了“裏中”。


    諸生初時嘩然,聽到後麵便安靜如雞。


    許直,許直已經滿額冷汗,臉色蒼白。


    此文文辭精美,想象奇特,如若是名士伏案思索所作,倒也不足驚歎。


    而他們在座之人均親眼所見,這是一個少年人五步之後,即興所述,這便匪夷所思了。


    荀忻一直流暢背到:“問今世何時,乃不知有漢。”去掉了“無論魏晉”四個字。


    他又往迴走,把整篇《桃花源記》背完,“……後遂無問津者[2]。”


    祭酒捋著胡須,點點頭,“此裏之中,誠如聖人之謂‘大同’,佳文佳義。”


    “此文可有篇名?”


    荀忻答道:“《桃花源記》。”


    祭酒滿意道:“善,甚是應題。”


    荀忻並袖一揖,袍袖從風,翩翩風流,他看向此時魂不守舍的許直,“許君,值汝矣。”


    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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