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之緣?荀忻有些驚訝,原來荀文若與曹孟德這麽早就相遇了。


    隻聽青年道:“中平元年,黃巾寇潁川,彧遊學在外,心憂族人,於是返迴潁陰。”


    “恰逢左將軍黃甫義真大破賊軍,便隨鄉老前去拜會。”


    黃甫義真?荀忻迴憶了漢末的名將,推測應該是皇甫嵩。


    “其時曹孟德為騎都尉,正是他率軍馳援,左將軍才得以一竟全功,殲敵數萬。”


    “他當日也在皇甫將軍帳中,因此有緣一見。”青年含笑看向他,“忻弟當時年歲尚小,如何也對此人有所耳聞?”


    荀忻眨眨眼,誒,我有表現得對他“有所耳聞”嗎?


    少年想了想,答道:“聽聞天子設西園八校尉,曹孟德似乎也為其中之一?”


    荀彧道:“確有此事。”他轉而又道,“此人威明忠勇,清亮在公,是可敬之才。 ”


    荀忻聞言心道,這個時候曹老板就已經把兄長的好感度刷這麽高了嗎?而且還是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


    荀忻: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王霸之氣”?


    之前住的兩個屋都是兇案現場,顯然是不能住人了,他們另找了間房,簡單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阿添幫那位自稱孟韋氏的夫人請來了族人,說明了此前發生的慘案後,族人便著手操辦她丈夫的葬禮。


    不得不說,可能是阿添恐嚇賊人的話給了孟韋氏靈感,她將賊人一刀穿心後尤不解恨,還要在他丈夫靈前將仇人點天燈。


    荀忻並不想親眼圍觀這種酷刑,迫不及待地向孟韋氏辭行,表示兄長的行程不能耽誤。


    辭別時,孟韋氏又給他們磕頭,“二位恩公活命大恩,妾沒齒難忘,必盡全力為恩公揚名!”


    “不必如此。”儀容俊秀的青年避禮不受。


    “夫人請起,”荀忻把跪著的女子扶起來,“我兄長不慕虛名,不必如此。”


    他與女子對視,認真地搖了搖頭,“也不宜如此。”


    雖然這個時代對女子的要求不及明清嚴格,然而東漢畢竟是一個極其崇尚道德的時代,“委身於賊”這個名頭並不好聽,也不是荀彧、荀忻所樂見的。


    女子流淚再拜,“妾誓來世結草銜環,永世感佩二君恩情!”


    告別孟韋氏後,主仆四人便繼續往雒陽趕路,終於在五日之後抵達了雒陽城。


    他們在館驛裏住了幾天後,荀彧的任命終於下來,他被拜為“守宮令”。


    荀忻看了幾天的典籍,總算搞明白,“守宮令”是少府屬官,官秩六百石,掌管禦用的筆墨紙硯和尚書台諸物及封泥[1]。


    他不禁合書感慨,古代帝王真的高貴,幾乎每一件物品,每一處宮殿,都要任命官員來掌管。


    荀忻正整理著簡牘,便見荀彧走進門來,青年寬衣博帶,腰佩長劍,頭戴進賢冠,翩翩然俊雅清朗,一副將要出門的鄭重打扮。


    少年放下手中的竹簡,起身迎他,“兄長,今日要去訪友?”


    青年頷首,在他對麵的席上坐下,“今日當去拜訪何伯求,忻弟可願與我一同前去?”


    荀忻與荀彧相處日久,自覺對他有一定了解,比如此時,他哥嘴上問他“可願”,其實就是想帶他一起去。


    荀忻自無不可,反正他閑在館驛無事可做,懷著去當背景板看熱鬧的心思,欣然同意。


    “何伯求……可是南陽何伯求?”荀忻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是那個在荀彧年少時讚他為“王佐之器”的何顒何伯求嗎?


    “然也。”荀彧道。


    這便有點意思了,荀忻心想,這位大佬似乎頗有識人之能。


    除了慧眼識荀彧外,何顒在曹操還未發跡時,見到他便歎道:“漢家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判詞準不準不追究,能有這般識人眼力,就不愧是當時名士。


    荀忻跟著兄長,走在雒陽城南的“馬市”當中。


    雒陽城中有兩大市肆,其中“金市”位於城中,來往多為王公貴族,物價較貴;而“馬市”最初以販馬得名,鄰近太學,往來之人多為庶民、士子。


    而上午之時,正是馬市中最為熱鬧的時候,白衣庶人與儒服帶冠的士子並行其中,沿街叫賣的酒販從酒壇中舀著醇液,餅販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各自吆喝招攬著行人。車馬往來,絡繹不絕。


    荀忻與荀彧走在街上,因儀容過人,行路之人都不免多看他們兩眼。


    青年走在他半步之前,如閑庭散步,尤其路過酒肆便要注目片刻,好像並不急於穿過市肆。


    荀忻疑惑地看向青年,“兄長欲沽酒?”


    哥你想買酒嗎?


    青年朗然而笑,“不欲沽酒,乃為故人。”


    荀忻眨眨眼,“兄長是說,何伯求在酒肆中?”


    “昨日遇友人,其言,伯求日日買醉於酒肆。”荀彧解釋兩句,他的目光在道旁的一家酒肆中搜尋,忽而莞爾一笑,“得之矣。”


    荀忻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一人獨坐於席,正舉杯自飲。其人身穿儒服,頭戴白巾,神情苦悶,有四五十歲年紀。


    荀彧領著少年,徑直走入酒肆,待到其人座前,行禮道:“潁川荀彧,拜見先生。”


    荀忻也上前行揖禮,荀彧向何顒介紹他,“此乃彧從父叔慈之子。”


    “二卿之行於途,有如美玉,而世人皆瓦礫也;有如明珠,而世人皆泥塵也。”他捋須而笑,“其奪目也如此。”


    荀彧與荀忻連忙口稱“謬讚”、“不敢”。


    “賢昆仲為何而來?”何顒出人意料並無醉態,他神態溫和儒雅,“還請入座。”


    荀彧依言與他隔案而坐,荀忻自覺去拿酒肆裏空著的席子,坐在荀彧身側。


    “彧聽聞先生近日憂愁,為先生解憂而來。”青年聲線清澈如流泉。


    何顒歎口氣,“文若還請試言,不知我所憂者何?”


    青年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不知先生可是憂心此位?”


    荀忻想了想,天?杞人憂天?咳咳,天應該是指天子,算算日子,漢靈帝應該快不行了。


    何顒又歎口氣,“正是如此。”他微微壓低聲音,“上病篤,欲棄史侯而立董侯。”


    “嫡庶有別,長幼有序,禮怎可廢。”何顒一臉憂色。


    荀忻這才聽明白,所謂“史侯”應該指的是大皇子劉辯,而“董侯”指的是劉協。據說漢靈帝寵愛王美人所生的劉協,認為長子“輕佻無威儀”,想要放棄嫡長子,轉而立劉協為太子。


    青年人微微垂眸,道:“先生忘大將軍否?”


    何顒聞言臉上露出驚色,繼而一喜,“是我所慮未及也。”


    他振袖作揖,謝道:“文若解吾憂矣。”


    荀彧卻並無喜色,他拱手迴禮,叮囑道:“閹豎失勢,垂死掙紮,必做困獸鬥,大將軍不可不防。”


    荀忻坐在一邊默默當背景板,聞言心裏感慨,他兄長簡直像個預言家,他記得是曆史上何進不就是疏忽大意,被宦官反將一軍,丟了狗命。


    何顒應下,說會親自去提醒大將軍。


    荀彧又陪著何顒喝了幾杯酒,寒暄過後便要帶著荀忻告辭,何顒卻也站起來道,“文若為我解憂,顒也無需再酗酒消愁。”


    於是等他結了賬,三人一起走在市中。


    何顒此時精神好了許多,拉著荀彧談天說地,還不時問問荀忻“治何經典?”“幾歲讀書?”諸如此類的問題。


    荀忻迴憶原主家中筆記做的最多的簡牘,一一答了。


    荀彧突然對何顒拱手道:“先生,彧還有一事相求。”


    “文若但說無妨。”


    “舍弟欲入太學治經求學,已得郡中推薦,今日既逢先生,不知可否求得先生相薦?”


    荀忻愣住,誒,怎麽吃瓜吃到他自己身上來了?


    我什麽時候欲入太學求學了?


    兄長你什麽時候弄的“郡中推薦”?


    然而沒有人能聽到他的心聲,何顒很痛快地答應了,他問了荀彧如今所住的地址,說寫好了薦書便送過來。


    正說著,耳邊似有喧嘩,荀忻轉頭一看,心中一驚。


    竟有一匹馬像是掙脫了韁繩,朝荀忻他們所站的位置飛奔而來。所過之處,人群躲避不及,互相踐踏,馬鳴嘶嘶,四蹄揚塵。


    荀忻連忙拽住荀彧手臂,往旁邊躲避,荀彧這才發現情況危險,也拉住了何顒。


    可憐何顒猝不及防被他一拉,重心不穩,絆倒在地,卻也剛好避開了驚馬的襲擊範圍。


    驚馬一刻未停向前奔去,馬蹄聲遠,引起又一陣騷亂狼藉,直到此時才有一隊衣著富貴的仆從追趕而來,“莫放走了那畜生!”


    荀彧連忙將何顒扶起,“先生,情急之中多有冒犯。”


    何顒擺擺手,以示無礙,“我若未跌,此時已喪命矣。”


    他甩了甩袖,上前問那家仆,“汝是誰家仆人?”


    孰料那家仆上下打量了他兩眼,震驚道:“何伯求?怎的又是你!”


    荀忻與荀彧對視一眼,這是什麽情況?


    隻見那邊何顒的臉上也是真實的疑惑,“汝識得我?”


    那家仆憤憤道,“袁家何人不識得你。”


    “袁家?”何顒皺著眉頭,“是本初之仆,還是公路之仆?”


    那家仆唾他一口,“我家主人自然是袁公路。”


    何顒氣得甩了袖子,罵道,“袁公路小人乃有惡仆!”


    荀彧上前提醒何顒,不必糾纏,“鬧市驚馬,漢律當誅。”


    那家仆聞言瞪向他,隻是見他儀容不凡,終究不敢冒犯。


    對峙間,人群騷動,有家仆喊道:“主公!”


    荀忻定神看去,隻見一人錦衣高冠,仗劍佩環,器宇軒昂,越眾款款而來。


    “何伯求,汝自求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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