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幻境x海難


    一塊混凝土板卷著火舌砸在伊塔的身邊,砸倒了好幾個人,血液從石板的縫隙中滲出。


    她甚至都不用猜,就知道石板下麵是怎樣的慘狀。


    那些尖叫聲在她的耳邊撕裂了空氣,有人衝到了石板旁邊,徒勞地想要搬開那塊混凝土板,伊塔的腳步頓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走過去勸阻他。


    勸不動的,人在這種瀕死一線的時候所作出的決定,是勸不動的。


    早在莎爾老師死的時候,她就很清楚了。


    短短的十幾秒,原本熱鬧愉快的市政廳廣場變成了地獄,燒焦的氣味,黑色的煙霧,整個場麵變得混亂而不可控。


    背對著逃離廣場的人潮,伊塔一個人向著廣場的深處走去。


    最起碼她得確認一下,威爾森牧師沒有留在這裏。


    四周散亂著許多的碎石和屍體,人們的臉都混在煙霧裏,或者被灰渣蓋住而模糊不清。她一個一個地找過去,發現大部分的人都隻是昏迷或者發不出聲音,他們並沒有死。


    握了握他們的手,伊塔對他們每一個醒著的人都說了一句:“撐住,會有人來救你們的。”


    有些人在她離開的時候會努力伸出胳膊,試圖抓住她的手,她迴握了一下,輕聲說:“那裏也有需要幫助的人,他們也很絕望,就像現在的你一樣,所以我也要給他們帶個消息,也是給你的消息——請不要放棄,你們每一個人都會沒事的。”


    有些被壓在石板下的,她知道已經救不了了。站在混亂的世界中央裏,伊塔抬頭遠望,看到原本精致美麗的廣場變得空曠了許多,市政廳大樓消失了之後,視野因為延伸而變得廣闊,也變得荒蕪而猙獰。


    但是,在散亂的石塊和屍體中,有一個人影在逐漸走過來。


    黑色的柔順長發,大大的無機質的黑色眼睛,蒼白而精致的臉龐,一身運動裝的青年行走在哀嚎聲和燃燒的木頭之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伊塔立刻就認了出來,這是伊爾迷·揍敵客。


    她沒有找到威爾森牧師,隻能暗暗地期望他已經安全地離開了這裏。


    在她望著伊爾迷的時候,他仿佛感受到了注視,默然地把目光也放在了她的身上。就在這一刻,忽然間天旋地轉一切都扭曲起來,伊塔陷入了幻境一般的場景裏,陡然虛浮的失重感讓她頭重腳輕。


    她向後退去,摸索到了一塊木板後不得不撐著它癱坐在地上,以保持平衡。


    一如她曾經夢到庫洛洛的場景,巨大的全景式的畫麵浮在她眼前,下麵是醒目的時間:1994年11月2號。


    這是一望無際的海,在夜色裏翻滾著黑色的浪花。


    一艘豪華的客輪在海上安靜地行駛著,燈火通明,笑聲和酒杯相碰聲隱隱迴蕩。她能看到船的左船舷上刻了船的名字:“俄尼裏伊”。


    伊塔急切地想要向裏看,但是她的視角卻動不了,因為這不是她的目光。這是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客觀到讓她忍不住感覺是個靈魂,神明,或者高緯度的智慧生物——在這個靜默安靜的視線裏,船在海麵飄蕩,如同一盞燈順著河惶惶而去。


    22點43分27秒,海麵動了。


    龐大的漩渦慢慢地凝聚,仿佛水中的龍卷風,攪動著渾濁的海水,船開始不穩,搖搖晃晃地傾斜,尖叫聲清晰起來。在伊塔的角度,她能看到海下的黑洞螺旋狀吸收著海水和一切物質,卷出了一個巨大的球體,水流一道道地瘋狂纏繞,颶風一般。


    而這艘船,小到不過是颶風中的一片葉子。


    她的視角在不斷地拉近,拉近,拉近到她能看清船底外板是如何被一塊塊撕掉,底部縱骨也根根碎裂,海水衝上了甲板,淹沒了幾乎一半的本就傾斜的客輪。甲板上的人在混亂地奔跑,哀嚎,但是他們根本逃不掉,即使扔下救生艇,在這樣恐怖的吸力和驚濤駭浪裏,它也無法離開。


    伊爾迷·揍敵客也在這艘船上。


    他沒有試圖棄船,因為伊塔和他都知道,這樣隻會被更快地吸到黑洞裏去。


    看到他,伊塔立刻就明白了這場預知的意義,也猜到了他既定的命運。果然,22點45分02秒,船體被徹底撕裂,所有人落入海裏。有些人立刻就被裏麵高速運動的碎木塊砸死或者戳死,剩下的人大部分都無法浮出這些翻滾的浪花而被淹死。


    伊爾迷當然不會這樣死去,他敏捷地跳上了一塊塊木板,在海中遊刃有餘地……開始衝浪。


    但是他也衝不了多久了。


    伊爾迷也想遊出這個漩渦所波及的範圍,但是他做不到。這個黑洞所攪起的水球實在是太大了,大到站在漩渦中央一眼望去沒有邊際,人如螻蟻一般渺小。


    人類的力量在這裏沒有任何意義。


    一層層的浪不停不休地湧來,伊爾迷畢竟也是個人,他的速度根本比不上自然的恐怖災難,最後一股海流吞掉了他,被海水淹沒以後,龐大的吸力拽著他向著黑洞急速衝去。


    伊塔的視角也跟著他落進了海裏,在這種緊急的時刻,她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旁觀者,隻是拚命地想要衝上去拉住他。伊爾迷的黑發在海中散亂,和黑色海水幾乎難以分辨。


    “拉住我!”


    伊塔喊著。


    但是他當然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但是不能遊過來。


    伊塔能看到他猛然抬頭,想要向著自己的方向衝過來,但他找不到任何借力點。縱使他能奔向她,虛無的伊塔沒有實體也沒有影像,她也無法拉住他。


    她如同靈魂或者神明,隻能遙望著一切的發生,卻無力阻止。


    伊爾迷最後還是被吸進了黑洞裏,時間森然靜默地向前,跳動到了22點53分36秒。


    伊塔從幻境中猛然脫離。


    盡管在幻境裏呆了將近20分鍾,但是現實卻隻有很短的幾秒,在她“昏倒”在地的幾秒間,伊爾迷剛好已經走到了她的麵前。


    於是,剛剛脫離的還沒有清醒的伊塔,看到眼前的黑發男人,完全是下意識地大喊出聲:“拉住我!”


    她甚至還伸手試圖去拽他的衣服,但是伊爾迷輕輕側身,避過了她的手。


    站在慘烈的廢墟裏,殺手先生被突然地“襲擊”之後,原本流暢的步伐頓了一下。他轉過頭來,用無機質的黑色眼睛安靜地俯視著伊塔。


    那是一雙明明應該很鋒利的貓眼,但是他的臉龐的線條是柔和的,極其內斂而精細的,所以顯得他的眼眸帶著幾乎是無辜的茫然,仿佛有水流動的深潭。


    還有些神遊的伊塔愣愣地和他對視,隻感覺從這一片黑色裏什麽也看不到,隻有絕對的黑色和黑色。


    大腦如同被什麽東西刺中了,她驟然清醒,發現自己作死一般的動作後,僵硬地收迴了自己伸出的手,一動也不敢動地坐在原地。


    我我我我我我我幹了什麽啊啊啊啊啊——


    伊爾迷垂著眼,有些奇怪一樣,歪歪頭,重複著:“拉住你?”


    他的聲線是少年特有的清冷。


    “啊……啊,呃,是這樣的,我剛才不小心摔倒了,現在腿麻了站不起來,所以希望您能拉我一把,那個……”伊塔迅速想好了借口,開始嫻熟地說鬼話,“能不能麻煩您……拉我起來呀?”


    從來沒想過這些變態身上會有所謂“紳士風度”,她隻是想找個借口好讓他能盡快離開。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伊爾迷真的……伸出了手。


    他還是低垂著眼簾,盡管沒有任何表情,卻因為柔軟的線條而仿佛很安靜而富有耐心。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有耐心,反正伊塔持有強烈的懷疑心理——看著眼前蒼白,細長的手指,她有些驚恐,也不敢耽擱,於是顫巍巍伸出自己的爪子去握住了他的手。


    那隻手微冷,卻有力,他順著她的力道將她拉起來,甚至恰到好處地幫她維持了平衡。


    不知道為什麽,伊塔腦中閃過的卻是奇犽挖出別人心髒的場景,那也是一隻修長的手,卻在瞬間能變成野獸一樣的利爪,然後徒手掏人心……她更驚恐了。


    在她站穩以後,伊爾迷鬆開手,轉身走了。


    外麵的警笛聲和救護車的響聲唿嘯而過,四周都是叫喊和慘嚎,濃煙的味道還沒有消散,整個城市陷入了更深的恐慌裏,也開始了更加嚴厲的緝查——但是伊爾迷依舊散步一樣地走著,走過一個又一個被他的暗殺所牽連的傷者和亡者。


    望著他的背影,伊塔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舒展開攥得死緊的拳頭,她低頭看著自己汗濕的手掌,剛才生死一線的緊張和幻境裏的心悸,還殘留著。


    今天,就是11月2日啊。


    斯德納爾是一個內陸城市,如果坐船的話,伊爾迷必須要離開這裏去一個港口城市。還有那艘船,“俄尼裏伊”,既然知道了名字,那麽應該很容易被查到吧?


    隻是……為什麽這一次,會這樣匆忙地出現幻境?


    是有什麽,忽然變了嗎?


    伊塔失魂落魄地站起來,默默地走出了一片狼藉的廣場,在她出去的時候,救護車唿嘯著從她身邊經過,緊張的警笛聲和喧鬧聲在她的耳邊炸開。


    然後她被一位年輕的警察攔住了。


    “小姐您好,請問您是參加市長演講的幸存者嗎?”


    “啊……啊,是的。”


    臉上還有雀斑的小警察嚴肅地點了點頭,拿出了一個本子,一邊寫著一邊說:“很好,能麻煩您描述一下您看到了什麽嗎?”


    哦,這是在記口供嗎……


    “我,我看到了很多人,大家都在聽說市長的演講,然後爆炸就發生了……”她猛然想到了什麽,語氣繃緊了,壓低聲音對著麵前的警察說:“昨天晚上我曾經看到了一個人背著背包走進九號隧道了……”


    警察的筆抖了一下,瞬間在紙上劃出了一道歪斜的痕跡,他低頭看著伊塔,肅容說:“你能確定嗎?小姐你還能迴憶起那個人的樣貌嗎?”


    嚴肅地點點頭,伊塔眯起眼開始迴憶:“他有一身黑色的衝鋒衣,大概……一米七左右?有點胖,留著金色頭發……別的我就真的記不得了,我隻是看了一眼那個背影……”


    警察小哥有點失望地說:“也就是說,再見麵的時候,小姐你不一定能認出來?”


    伊塔也很遺憾地搖了搖頭。


    接下來的問話,她都含混地糊弄過去了,本來,一個13歲的女孩子就不應該知道太多,說話模糊是很正常的,在從她那兒得到了疑似嫌犯的信息之後,警察就沒再多問。


    最後,收起了筆插進口袋,警察小哥嚴肅地點點頭:“最近各種盤問嚴查會比較厲害,請您不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謝謝。”


    許多警車和繁雜的人潮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伊塔卻獨自慢慢地向著空曠的街道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隻是漫無目的地逛著。


    如果那艘船沉了,如果……不行,阻止伊爾迷是下下策,最好的選擇是阻止那艘船。曾經見過那樣的慘狀,看到過茫茫大海裏的災難之後,她一定得想個辦法阻止這一切。


    腳步一頓,伊塔停在街頭,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高樓和大廈,警車在不斷地穿梭著,人人步伐匆忙,麵色驚惶,隻有她一個人安靜地站在人行道上。


    “最近各種盤問嚴查會比較厲害……”


    警察小哥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迴蕩,伊塔眯了眯眼睛……唔,有辦法了。


    市長被暗殺,對於斯德納爾來說是毀滅性的,短短的半個小時裏,家家戶戶都閉緊了門窗,街道上都是身著警服的人在巡邏,伊塔低著頭順著街邊走,走到她經常販賣槍支的武器鋪裏。


    那個老板正在收拾東西,看到她進來睜大了眼:“塔斯?你還來幹什麽?我得趕緊關門了,沒事的話快走吧。”


    伊塔咳嗽了一聲:“那個啥,我需要買點東西……”


    “這個時候?!你這是鐵了心要去局子裏喝杯茶了?”老板揮了揮手,“不賣不賣,現在正是緊張的時候,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任何危險物品扯上任何關係……剛剛一個警察剛過來問了一圈——說是問,根本就是盤查,他們吧我最近賣出的所有東西都查了個遍,簡直和瘋了一樣……依我看,先是什麽縱火案,又是這種……唉,你說的沒錯,斯德納爾真的待不下去了……”


    是報複。


    伊塔此刻無比確定,是流星街對於斯德納爾的報複。無論這個市長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參與或者不參與,既然流星街的孩子死在了斯德納爾,那麽市長就要付出血的代價。


    伊塔猶豫了一下,才說出口:“老板,你聽我說,我現在需要一些能夠爆炸的東西……或者說,廢棄料也可以……”


    “你真的瘋了!”


    “對不起,老板,我真的很需要……”


    “我有家人,我有三個孩子!我不能——我也不指望你能體諒我,但最起碼有了什麽麻煩的事情,你別找上我行嗎?做人留一線,別逼我,塔斯!出去,現在,立刻!”老板從櫃台後麵走出來,硬聲說著,用力把伊塔推出了門,在關上門之前,他盯著伊塔,又加了一句軟話,“有什麽事別扯上我,真的算我求你了,塔斯。”


    門被關上了。


    伊塔孤零零地站在街角。


    現在是上午9點36,市中心的大鍾塔緩慢又迅速地旋轉著。


    老板說的很對,她無權把他牽扯到這種事情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選擇,艱難也好痛苦也好,伊塔不能把這份責任硬生生加到別人身上,尤其是在別人不願意的時候。


    有的時候,有些東西需要留給自己一個人,你得自己一個人打完整場仗,自己一個人走完自己該走的路。


    沉默了一會兒,她打起了精神,走出了這條街道。


    坐在不遠處高樓的樓頂上,伊爾迷默默地盯著那個渺小的身影。


    他打開了手裏揉成一團的紙,紙的角落還有濺上的零星血跡,上麵寫的是她曾經給警察胡謅的所謂“嫌疑人”的描述,在第一句話的旁邊,有一道不慎畫出的歪斜的筆跡。


    是那個警察小哥的本子紙。


    “唔……是,還是不是呢?”伊爾迷自言自語著,一邊說著一邊撕掉手裏的紙,沾著血的紙屑隨著風遠去。他歪頭,黑得如同黑洞一樣的眼睛望著伊塔消失的那個街角。靜靜地坐了一會之後,他站起來伸展了一下修長的身體,跳下了高高的樓頂。


    霍普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


    首先,他聽從的塔斯的勸告,沒有去聽市長的演講,因此躲過了飛來橫禍。


    其次,閑著無聊的他就用早晨的時間幫伊塔製作好了假的證件,結果就在他搞定了不到十分鍾之後,爆炸案發生了,所有的政府網絡被封鎖,如果他稍微遲一點,就真的搞不定了。


    種種巧合,讓霍普的心情十分的不錯。


    直到伊塔掀開了簾子走了進來,讓他查一艘船“俄尼裏伊”號。


    扔給她剛剛做好的身份證,霍普一臉無聊地開始上網搜尋。


    而伊塔低頭看著手裏的證,上麵的名字和臉都是現在的她——姓名一欄上寫著“伊塔斯·威爾森”,旁邊是一張稚嫩的,黑發黑眸的臉。


    她小心翼翼地把證件塞進自己懷裏,幾乎熱淚盈眶——從現在開始,咱也是個有證人士了啊!


    “俄尼裏伊號,下午6:30發船,在歐尼斯城的港口。歐尼斯城離咱們這兒還挺近的,坐大巴的話需要3個小時左右。怎麽,伊塔你要坐這個船啊?”


    伊塔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想阻止它發船。”


    霍普嗤笑了一聲:“就你?你瘋了吧?”


    “我沒有,我清醒著呢……”她嘟囔了一聲,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霍普,你知道哪裏的電話亭能避開監控嗎?”


    “幹嗎?你要做壞事?”


    “誰說的?我顯然是要做好事呀。”


    霍普哈哈大笑:“行行行,我相信你,你要做好事——看在我欠了你一份情的麵子上,我可以告訴你,不過那個電話亭屬於豪斯的地盤,你最後還是得和他協商協商。”


    “豪斯?”


    “對,怎麽這種表情?難不成你以為這些流浪漢們真的和你看見的一樣寒酸嗎?你覺得,這唯一一個能夠避開監控和外界聯絡的電話亭,主要是給誰提供業務呢?”


    給黑幫,毫無疑問。


    “這就叫互利,塔斯,叫做平衡。每個組織,每個城市,每個國家都需要平衡。所有人都需要吃飯,你得確保他們能吃上飯,不然就會有大麻煩。”


    霍普聳了聳肩,寫了個地址扔給她:“我就隻能幫到這了,接下來,就要靠你自己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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